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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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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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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六章 尘泥深处穗相依

九江,依偎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畔,秋晨的薄雾如一幅流动的轻纱,温柔地笼罩着四野。远山的轮廓在雾气中晕染开来,朦胧如淡雅的水墨画。然而近处,曾经金浪翻滚的稻田,此刻却褪尽了所有丰腴的光泽,只余下一片望不到头的、枯槁焦褐的萧瑟。在永修县龟裂的田垄间,李秀秀瘦削的身影深深弯折,像一张被生活压弯的弓。镰刀划过干硬的稻茬,发出单调而疲惫的“沙沙”声,细密的汗珠从她苍白的鬓角渗出,顺着瘦削的下颌线,无声地砸进脚下同样干渴的泥土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邻永修县的安义千年古村边缘,我蹲在自家田埂上,指尖深深抠进脚下龟裂如老叟皱纹的土块里。外祖母那仅存的一亩三分薄田,稻穗稀稀拉拉,蔫黄得没有一丝生气。深秋的风掠过空旷的田野,干瘪的谷粒在枯瘦的秸秆上相互碰撞,发出一种空洞、绝望的窸窣声,像是大地饥饿的呻吟。我猛地站起身,麻木地拍了拍裤脚上永远拍不尽的浮灰。身上那件粗布衣裳,早被一层又一层汗渍浸透,又在无数次劳作中风干,凝结出深浅不定的灰白色盐霜,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我抬眼望去,远处那条蜿蜒进暮色山峦的小路,像一条僵死的灰白长蛇——那是我每日挑着沉重柴禾,去换取糊口之粮的必经之路。肩膀上,扁担长久压迫留下的血痂,早已和粗糙的麻布衣料长在了一起,成为身体上永不磨灭的苦难印记。

命运的丝线悄然交织。我一位朋友的妻子,恰是李秀秀闺中密友。说亲那天,刚下过一场冷雨,村间泥泞的小路浮着一层油亮、粘稠的水光。我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糊满了冰冷的泥浆,推开门,便见昏暗的堂屋里坐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靛蓝布衫的姑娘。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手指关节纤细得如同初春柔弱的柳枝,然而掌心和指腹,却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在昏光下泛着黄蜡般坚韧的光泽。朋友凑近我,压着嗓子说:“秀秀家姊妹五个,没个顶梁柱的男丁,日子难熬啊!就盼着找个像你这样实诚、能扛事的汉子搭把手,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喉咙发紧,没有应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姑娘身上。就在这时,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缓缓抬起头来。刹那间,我撞进了一双清澈却异常执拗的眼眸里——那眼神,像极了从冰冷坚硬的石缝里,拼尽全力钻出来的野草,茎叶虽嫩瘦,却带着一股子宁折不弯的硬挺劲儿,在贫瘠中倔强地宣告着存在。

“你……今年多大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二十五了。”李秀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像山涧里流过的溪水。

“高中毕业了吗?”

“共大毕业的,学医的。”

“啊,我的邻居张秀妹也是共大学医。”

“这么巧。”

“你愿意……愿意和我好吗?”我问得直白,带着庄稼汉的质朴,也藏着对未来沉重的忧虑。

“嗯。”李秀秀的回答简短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我家很穷,之前还爱过一个人,”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诚地迎着她,“房是茅草顶,地是我外婆的一亩多点薄田,怕是要跟着我吃大苦头的。”

“我不怕。对你的过去,我不在乎,只要以后对我好就行。”李秀秀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回答像钉子一样楔进我心底,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也点燃了我一丝微弱的暖意。

我和李秀秀的婚事,办得如同深秋的田野一样潦草而清寒。四百块皱巴巴的彩礼钱买了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两斤结着粗糙糖霜的土红糖、一匹灰扑扑、毫无光泽的粗布——这便是全部。外祖母颤巍巍地从箱底摸出珍藏多年、早已发黑的一对旧银镯,蹒跚着走到镇上唯一的小首饰铺。昏暗的铺子里,老银匠枯瘦的手握着锤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单调而沉重,银屑如同黯淡的星子,从锤下迸溅、飘落……最终,那对承载着老人最后心意的银镯,熔炼重铸成了一副小小的、沉甸甸的耳环,戴在了李秀秀的耳垂上。

新婚之夜,茅草屋里唯一的那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李秀秀有些紧张地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昏黄的烛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剥落的土墙上,像一个孤独而巨大的问号。土炕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被褥渗进来。沉默良久,她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只要你真心对我好,往后……刀山火海,我也跟定你了。”我心头一震,愣愣地看着烛光下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轻响,灯芯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瞬间的光亮映得我们脸颊都泛起一层朦胧的暖色,仿佛驱散了些许寒意。黑暗中,李秀秀的身体慢慢挪近,带着初春般的暖意和羞涩的勇气,伸出手臂,轻轻地、试探性地抱住了我僵硬的身体,将脸埋在我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胸膛上,我开始紧紧抱着她爱了起来,她却紧张得不知所措……

李秀秀头胎临盆那天,黄昏来得格外沉重。我正赤脚踩在水库边冰冷的、泛着铁锈色的淤泥里,试图捞些鱼虾给虚弱的妻子补身子。深秋的湖水寒意刺骨,竹篓里几条瘦小的鲫鱼徒劳地甩尾挣扎,溅起的水珠打在脸上,冻得人牙关咯咯打颤。突然,接生婆尖利的嗓音撕破了暮色的宁静,从村口方向传来:“刘放!刘放!快回家!秀秀要生啦!”我浑身一激灵,甩手就把竹篓扔进水里,拔腿就往家的方向狂奔,脚下破烂的草鞋陷进泥泞的沟渠也顾不得拔,光着脚板在碎石路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冲进家门时,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正与外祖母含混不清、带着喜忧参半的念叨交织在一起:“添丁是福……老天爷开眼……可……可米缸真的要见底喽……”昏暗的油灯下,李秀秀躺在炕上,脸色惨白如纸,虚汗浸透了额发。她挣扎着要起身去灶台,被冲进来的我一把死死按住:“躺着!别动!”我转身冲进黢黑冰冷的灶间,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熬鱼汤。柴草湿气重,浓烟滚滚,熏得我眼泪直流,呛咳不止。锅底很快糊了,黏着的焦黑糊块,比锅里能找到的米粒还要多。

六年艰辛的光景,如同沉重的磨盘,吱呀碾过。小小的茅草屋里,又添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米缸早已空空如也,敲一敲,能听见空洞绝望的回响。外祖母佝偻着背,搂着襁褓中瘦得皮包骨头的最小的曾外孙,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孩子因饥饿而深深凹陷下去的小脸蛋,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滴在孩子稀疏的胎发上:“造孽哟……真是造孽……后山的观音土都叫人刮净了……这日子,可怎么熬……”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一横心,用尽最后一点积蓄,租下了村东熊瘸子那两亩嵌在贫瘠山坳里的“瘦田”。那哪里是田?碎石嶙峋,尖锐如野兽的獠牙,沉默地蛰伏在薄土之下。犁头磕上去,“铛啷”一声,火星四溅,震得人虎口发麻。李秀秀咬紧牙关,用一根粗粝的麻绳将吃奶的娃娃紧紧绑缚在瘦弱的背上,走到犁前,将绳索勒进自己单薄的肩胛骨。麻绳深深陷入皮肉,血痕迅速渗出,与不断流淌的汗水混合在一起,腌渍着伤口,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她弓着腰,像一头沉默的牛,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拉拽。我佝偻着腰,拼尽全力在后面推着沉重的犁铧,掌心的血泡磨破了,脓血混着泥污,又很快在汗水和泥土中凝结成一层层暗褐色的、坚硬如铁的厚痂。我们夫妻俩的喘息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犁铧与石头的撞击声,交织成一曲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求生悲歌。

然而,即使流尽血汗,垦荒种出的微薄稻谷,终究填不饱六张饥饿的嘴。为了活下去,我开始披星戴月。每天寅时,当村庄还沉在死寂的睡梦中,我就必须起身,将砍下还带着露水和寒气的湿柴捆扎结实,挑起沉重的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通往十几里外石鼻镇的崎岖山路。扁担深深嵌入早已青紫变形的锁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换回的微薄铜板,必须贴身藏着,紧紧捂着,那时节车匪路霸横行,集市上混混们阴鸷的三角眼,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每一个可能的猎物身上扫视。一天,在黑市肮脏混乱的角落,一个獐头鼠目、眼神闪烁的汉子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压低声音:“兄弟,要杉木不?安义县国营林场夜里‘放’出来的,便宜!”我盯着那些还泛着新鲜青色、带着山林气息的木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巨大的诱惑与强烈的恐惧在我心中交战。最终,生存的本能压倒了风险意识。我心一横,低价吃进,又辗转卖给鼎湖镇 板溪街专做门窗格扇的付老板。这一转手,竟足足赚了二十一块钱!这几乎是一家人半月的口粮钱!那一刻,攥着钱,我感觉手心发烫,仿佛握住了一线生机。

交易完成那天,天空阴沉,冷雨如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我沉浸在意外之财带来的短暂狂喜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完全不知道那个卖木头的汉子竟是个在逃的案犯。我紧紧攥着那叠来之不易、被雨水和汗水浸得皱巴巴的钞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摸黑往家赶。然而,推开院门的手还在半空,我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院门早已被粗暴地踹开,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屋里,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安义县检察院那个肥硕如猪的张大许,正腆着快要绷裂制服纽扣的硕大肚腩,叉腿站在屋中央,像一尊凶神。浓烈的劣质酒气混杂着汗臭扑面而来,他嘴里镶着的一颗金牙,在摇曳的灯火下泛着冰冷、贪婪的幽光。

“买赃?嗯?”张大许的声音像破锣,带着居高临下的嘲弄,“给逃犯提供经济来源?胆儿够肥的啊你!”他唾沫星子飞溅,“一千块罚金!少一个子儿,就收拾铺盖卷儿,滚去‘曹槽山’吃你的牢饭!”

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变得一片冰凉。我抖着空空如也的粗布口袋,嘶声力竭地吼道:“我哪知道他是逃犯?!你们罚钱,总得……总得给我个凭证吧!白纸黑字的凭证!”

“凭证?销赃还要凭证?!哈哈哈哈!”张大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那笑声混着屋外凄冷的雨声,重重砸在我心头的瓦片上,一片冰凉破碎。

次日,腿上的伤还在钻心地疼,但屈辱和愤怒烧灼着我。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县检察院,要找张大许讨个说法,索要那张根本不存在的“发票”。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办公室门,只见张大许正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呷着劣质白酒,花生壳吐得满地都是。

“发票呢?”我堵在门框边,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倔强。

话音未落,两个如狼似虎的黑影从门后阴影里猛地扑出,抡起胳膊粗的棍子就砸!我猝不及防,被重重打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剧痛中,我清晰地听见自己小腿胫骨传来“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与此同时,张大许那阴恻恻的笑声如同毒蛇钻进耳朵:“穷鬼也配要发票?不知死活的东西!把他给我拖走,扔‘曹槽山’好好伺候!”

就在两个打手要动手拖人时,旁边一个稍显年轻的检察官似乎认出了我,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他快步凑到张大许耳边,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张科长,等等……他……他有个舅舅在省委工作,听说……听说跟我们检察长还是老同学……”

张大许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金牙在昏暗的光线里闪了闪,显然这个信息让他有所忌惮。他阴沉地盯了蜷缩在地上的我几秒,最终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李秀秀看着我拖着断腿、满身泥污和血迹,像破麻袋一样跛着脚挪进家门,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默默地转身,去灶房烧了一大锅滚烫的艾草水。苦涩的药草味混合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她颧骨高耸,瘦得如同刀削斧劈,凸出得像两座绝望的小山。

“我……我明天去镇上接点缝补的活……”她强忍着哽咽,声音细若游丝。

话未说完,“咣当”一声巨响!我积压了一天的屈辱、愤怒、疼痛和无助,如同火山般爆发,我猛地将手边一只盛着凉水的粗陶碗狠狠掼在墙角,摔得粉碎!吼声在破败的茅屋里回荡。吼完,看着妻子惊惶失措、泫然欲泣的脸,巨大的悔意瞬间淹没了我。我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碎片。鲜红的血珠,立刻从被割破的指缝间涌出,一滴滴砸在冰冷的泥地上,迅速渗开,绽放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小花,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道的残酷。

外祖母的咳喘一夜凶过一夜,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隔壁老人痛苦的喘息和孩子们不安的呓语,睁着眼睛直到天明。我摸索着从油腻的枕头底下抽出那本几乎被翻烂的《农事手册》。缺角的书页被李秀秀用米浆仔细地粘补过,显得异常齐整。昏黄如豆的煤油灯火苗,虚弱地舔舐着书页上“深耕细作,可增三成收成”的字样,仿佛在黑暗中点亮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冰冷的夜风从窗纸的破洞里呼啸钻入,将那跳动的火苗和“希望”二字,吹得忽明忽暗,飘摇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开春,冻土尚未完全化开,我和李秀秀就带着孩子们,将租来的那两亩荒田,全部种上了耐旱的芋头。李秀秀背着小的,领着大些的孩子,在冰冷的田里一颗颗捡拾锋利的碎石。大儿子踮着脚,用枯草和破布条,笨拙地插起一个歪歪扭扭的稻草人。稻草人那枯草扎成的胳膊在料峭的春风里胡乱晃荡,像在徒劳地驱赶着什么。夏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脆弱的田埂,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石块奔涌而下。我们夫妻俩跪在及膝的冰冷泥浆里,用双手,用肩膀,一块一块地垒起坍塌的石头。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也洗不净的黑泥,整整三天,双手都肿胀麻木。或许是老天爷终于睁开了一丝怜悯的眼,或许是汗水与泪水浇灌出了奇迹,秋收时,那两亩曾被所有人不看好的“瘦田”,竟真的比往年多打出了整整两担沉甸甸的谷子!我挑着担子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扁担因为负重而发出久违的、欢快又酸涩的“吱呀”声,惊飞了树梢上几只正在觅食的麻雀。那声音,在我听来,竟是如此悦耳。

然而,苦难似乎从未打算真正放过我们。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日。那天,张大许又带着他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跟班,大摇大摆地闯进了我家的院子,二话不说,几脚就将正在晾晒的谷席踹翻在地!金黄的谷粒混杂着尘土,滚得到处都是。

“私垦山林!毁坏植被!谁他妈给你的狗胆!”张大许抖开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书,唾沫横飞,那印章边缘晕染模糊,在刺眼的阳光下,红得像刚刚流出的、尚未凝固的血!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未干的、仿佛还在蠕动的印泥上,一股悲愤到极点的火焰直冲头顶,我突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张科长!你这公章……怕不是用萝卜头现刻的吧?!”

这句嘲讽如同点燃了炸药桶!“找死!”张大许的脸瞬间扭曲狰狞。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我没有躲,我像一头护崽的野兽,猛地扑倒在地,用整个身体死死护住旁边那几袋刚刚收回来的、救命的粮食!耳边,是李秀秀撕心裂肺、绝望到变调的哭喊声,混杂着棍棒砸在皮肉上的闷响,以及谷粒在重击下迸溅四射的、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

我被以“妨碍公务”“侮辱执法人员”等莫须有的罪名,关进了看守所整整七天。凭着从小在山野间摸爬滚打练就的敏捷身手和在部队磨砺出的过硬拳脚,我在那个充斥着暴戾与绝望的狭小空间里,与牢头狱霸整整搏斗了六个血腥的夜晚,用遍体鳞伤换来了最后一点不被践踏的尊严。归家那天,我拖着伤痕累累、几乎散架的身体推开院门。外祖母浑浊的老眼立刻涌出泪水,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珍藏的半块早已发霉变硬的米饼,拼命往我怀里塞。李秀秀默默地熬了家里最后一点米,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一勺一勺,先喂给眼巴巴望着锅的孩子们喝下。深夜,当孩子们终于睡着,压抑已久的斧头砍柴的沉闷声响,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院子里惊起了夜枭的哀鸣。李秀秀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伤痕累累、微微颤抖的身体,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我那件补丁摞着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领:“别怕……别怕……咱地里的芋头苗……又冒出新芽了……日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次年开春,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在闭塞的山村里炸开:张大许因贪污巨款、滥用职权,锒铛入狱了!原来,我买逃犯的那根木材也是他设的陷阱!消息传来时,我正蹲在自家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查看芋头苗的长势。我愣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弯下腰,从脚边抓起一把湿润、黝黑、散发着春天特有腥气的泥土。我摊开手掌,对着和煦的阳光,五指缓缓松开。细碎的泥土如同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飘落,轻柔地覆盖在刚冒出头、嫩绿脆弱的芋头新苗上,像是给它们披上了一层希望的薄纱。远处蜿蜒的山路上,大女儿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归来,洗得发白的书包里,露出半截簇新的《安徒生童话》的书脊——那是我在煤油灯下熬出的心血,写了几篇反映乡村生活的新闻报道,用换来的两块钱稿费买的。那张小小的、轻飘飘的稿费单从镇上邮局寄来时,我就给女儿许下了这个承诺,这是苦难生活中开出的第一朵小小的、关于知识与未来的花。

暮色再一次温柔地漫过低矮的茅草屋。屋内,那盏熟悉的煤油灯又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将狭小的空间涂抹上一层暖意。李秀秀坐在灯下,就着微弱的光线,熟练地缝补着孩子们磨破的衣裳,针脚细密而匀称。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声音轻柔得像在哼唱:“门前的梨树……开花了,白花花的一片,真好看。今年……该是个丰收的年成吧?”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在土灶膛里添了一根粗壮的柴火。“噼啪!”一声,火苗猛地窜高,欢快地跳跃着,爆出一串明亮的火星。那跳跃的火焰,将映在陈旧窗纸上的一家五口依偎在一起的剪影,拉得老长老长。那影子虽然被摇曳的火光映照得有些歪斜变形,却如同风雨中紧紧相依的麦穗,根连着根,叶挨着叶,任凭窗外寒风如何呼啸肆虐,也再难将它们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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