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淘金路上迎接挑战
16.浊水吞儿赌吞魂
创业之路,何曾有过坦途?更无半分捷径可走。我们安义人闯荡异乡的传奇,是用滚烫的血、咸涩的汗、磨破皮的筋骨,有时甚至是剜心刻骨的惨痛教训,硬生生在命运的荆棘丛中踏出来的。我们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只为在陌生都市的冰冷夹缝里,为那个渺茫如萤火的梦想,凿开一丝能照见未来的微光。
那个子夜,当轮船的汽笛声着将我们一家五口卸在上海七宝古镇时,整个镇子仿佛沉溺在昏黄如豆的街灯与寥落星辰交织的迷梦中。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和塞满全部家当的沉重行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幽深曲折、湿漉漉的小巷里。四下死寂,只有远处几声野犬压抑的低吠,在湿冷的空气中幽灵般回荡。脚下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水渍,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凄清冰冷的幽光。囊中羞涩如我们,住旅店是痴人说梦。投奔同乡,挤在那弥漫着刺鼻机油味、堆满冰冷铝合金型材的逼仄店面里“打地铺”——草席往水泥地上一摊,旧衣服卷成卷权当枕头——这就是我们安义游子最寻常的生存法则。那一夜,在老乡熊满红店铺角落里那方硌人的草席上,我们一家蜷缩着,身下每一根硬梗都像针一样扎着皮肉,无情地提醒着现实的粗粝与无情。黑暗中,无人抱怨,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沉重得让人窒息。
次日,天边刚透出一抹惨淡的鱼肚白,隔壁铝合金加工店那台该死的切割机就骤然尖啸起来!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粗暴地刺穿了我残存的、可怜的睡意。我蹲在冰冷刺骨的水泥门槛上,机械地啃着又干又硬的冷馒头,味同嚼蜡。耳朵里却灌满了早市上拉铝材老乡们兴奋的闲聊:
“听说了吗?长埠镇云庄村的黄家龙、青湖的刘汉龙几个,在上海滩把铝合金门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名头响得很呐!”
“可不是!听说连北京、苏州那些大建材市场,都高高挂着他们的金字招牌!那气派!”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强烈羞耻、不甘和焦灼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将我仅存的理智彻底淹没。“几年了!我在这个行当里拼死拼活干了整整几年啊!”无声的呐喊在我胸腔里剧烈冲撞,震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到头来,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挣到!连个像样的落脚点都没有!” 冰冷的门槛,硌人的草席,老乡们口中的“金字招牌”,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彼时的七宝镇,如同一个巨大的工地,正被卷入狂飙突进的开发漩涡。推土机如同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轰鸣着,昼夜不息地撕裂着古老的土地。新街的蓝图还在飞扬的尘土中若隐若现,旧巷的断壁残垣已如溃烂的疮疤,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临街稍有人气的店面,早被那些嗅觉灵敏得像猎狗的家伙哄抢一空。我踩着满地狼藉的碎砖瓦砾、裸露的钢筋水泥残骸,在呛人的尘土中整整奔波了三日。脚下的廉价皮鞋早已磨脱了底,脚掌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膝盖,几乎要将我吞噬。最终,在一条几乎被世界遗忘的死胡同深处——吴宝路,我找到了一个勉强能拉起来的卷闸门。
然而,这“店面”的位置,简直像是命运刻薄到极致的嘲讽!它紧挨着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垃圾堆放点!盛夏的烈日像个残酷的暴君,无情地炙烤着堆积如山的腐烂瓜果菜叶、死鱼烂虾。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有形的实体,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熏得人头晕眼花,肠胃翻搅。绿头苍蝇嗡嗡作响,如同轰炸机群,成群结队地扑向任何暴露在外的食物,甚至是我们裸露的皮肤。更令人作呕的,是一条紧贴门前、污秽不堪的露天排水沟!墨汁般粘稠的污水裹挟着各种难以名状的秽物,像一条垂死的毒蛇,缓缓地、令人绝望地流淌着。几只被污水泡得肿胀发白的老鼠尸体,在浑浊的水面上载沉载浮,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这简直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射!
我站在门口,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五岁的小儿子小虎,死死捏着鼻子,小脸皱成一团,哇哇大哭着,死活不肯迈进这“家”门一步。妻子李秀秀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没有哭闹,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找出几张旧报纸,沾上稀薄的浆糊,开始糊补墙上那些纵横交错、如同丑陋伤疤般的裂缝。我的目光扫过这间徒有四壁、空无一物的“店面”——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甚至没有一扇完整的窗!巨大的酸涩和屈辱猛地堵住了我的喉咙,哽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眼眶一阵阵地发烫。我没有选择。这里,就是我在繁华大上海滩最初的、也是最卑微的落脚点,是我梦想的残骸堆积场。
从此,每日天色未明,一家人就得挣扎着爬起,拎着沉重的水桶,步行百余米,到附近尚未拆迁的居民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打那口老井里的水。那水从长着青苔的青砖中流出,泛着不祥的黄褐色,即使煮沸了,水面仍顽固地漂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星和细小的杂质。仅仅半个月,李秀秀的喉咙就肿痛得如同被炭火灼烧,吞咽干硬的馒头时,每一次都像咽下锋利的刀片。小虎每到深夜就开始剧烈咳嗽,小小的身子咳得蜷缩成一团,像只被扔进滚水、痛苦挣扎的虾米。那撕心裂肺的咳声,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肝胆俱裂!我狠狠咬着牙根,牙床都渗出了血丝,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一遍遍无力地安抚着妻儿:“忍忍……再忍忍……等生意开张了,挣到钱,我们就搬走……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语,连我自己听着都虚弱得像风中残烛,毫无底气。
然而,吴宝路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巷”。咫尺之遥的曹宝路车水马龙,喧嚣声浪震天动地,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彻底隔绝。偶尔,只有收废品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路过,车斗里那些扭曲变形、锈迹斑斑的旧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光,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直刺心脏!曾几何时,我是南京集庆路上手艺精湛、生意火爆的“三优”店主啊!明亮的玻璃,崭新的银色型材,顾客满意的笑脸……如今呢?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龟缩在这垃圾站旁的污秽之地,做些最粗笨、最廉价、毫无技术含量的铝合金货架、柜台!卷闸门上那块我亲手挂上的“刘氏‘三优’铝合金加工店”招牌,被上海连绵阴冷的雨水浸泡得字迹模糊、油漆剥落,昔日南京的荣光被冲刷殆尽,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形同鬼魅的影子,像极了我心底那盏在凄风苦雨中飘摇欲熄、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希望之灯。
绝望,如同潮湿墙壁上滋生的霉斑,悄然蔓延,最终孕育出吞噬理智的心魔。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我常常像个泥塑木雕,枯坐在空荡荡、冷冰冰的店里,从晨光熹微熬到日头西沉,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污水沟,听着苍蝇永无止境的嗡鸣交响,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那墨汁般的污水中一点点下沉、腐烂。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一个同乡老赵,叼着劣质香烟,带着一身汗酸和烟臭味晃悠进来。他随手从油腻的裤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散发着浓重汗味的钞票,“啪”地一声,像拍死一只苍蝇般拍在落满灰尘的台面上。
“老刘!别在这儿发霉长毛了!”老赵喷出一口浓烟,烟雾后面那双眯缝眼闪烁着蛊惑的光,“七宝镇老黄他们新开了个场子,‘九点半’‘斗牛’玩得可大了!一局下来,运气好点,顶你吭哧吭哧做三天货架柜台的!走,跟哥去开开眼,碰碰运气?指不定时来运转呢!”
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可就在那一刹那,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墙角那个装米的瓦缸——缸沿早已爬满了墨绿色的、毛茸茸的霉斑,里面可怜巴巴的那点米,连缸底都盖不住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莫名的、燎原的邪火,“轰”地一下在我脑中炸开!鬼使神差地,喉咙里像是被砂石堵住,干涩而嘶哑地挤出一个字:“走!”
起初,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只是“小玩玩”。十块、八块的输赢,权当是给这潭死水般的生活投下一颗石子,溅起点水花,解解那快要将人逼疯的闷气。然而,魔鬼的诱惑,总是从最微小的缝隙渗入,然后迅速腐蚀掉所有的堤坝。那个疯狂的夜晚,在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充斥着贪婪与绝望气息的“斗牛”赌桌上,幸运女神似乎对我这个可怜虫露出了罕见的微笑!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推动着,下注、开牌、收钱……手气热得发烫!一连赢了十三把!当我怀揣着那厚厚一沓、总计一万三千块的钞票,跌跌撞撞冲出那污浊不堪、如同魔窟的赌档时,深夜冰冷的寒风都没能吹散我脸上滚烫的灼热和眼中病态的亢奋!掌心被崭新的钞票边缘摩擦得发烫,甚至隐隐作痛,但这感觉却异样地令人血脉贲张,飘飘欲仙!那“哗啦啦”的钞票声,在我听来,分明就是崭新的铝合金型材在货车上碰撞、在阳光下闪耀发出的清脆悦耳的乐章!我仿佛已经看见宽敞明亮的新店面在向我招手!
赌瘾,如同附骨之疽,一旦沾染,便以惊人的速度疯狂啃噬掉残存的理智与灵魂。我开始彻夜流连于那个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洞。赢了钱,便醉醺醺地挥舞着钞票,在肮脏破败的巷子里像个疯子般高声叫嚷,扬言要盘下整条街,开七宝镇最大最气派的铝合金门窗旗舰店!输了钱,则双眼布满狰狞的血丝,像一头彻底输红了眼的困兽,将全家第二天买米下锅、赖以活命的钱也狠狠拍在油腻的赌桌上,咬牙切齿地企图翻本。家,成了我输光筹码后短暂休憩、补充“弹药”的驿站;妻儿那担忧、恐惧又绝望的眼神,成了我模糊的、不愿正视的背景板。
直到那个霜重如雪、寒意刺骨得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清晨。彻夜未归的我,让李秀秀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强忍着巨大的不安,安顿好稍大的两个孩子,抱起烧得有些迷糊的小虎,沿着我常走的那条弥漫着垃圾恶臭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七宝镇深处寻找丈夫。回来的路上,心神不宁的李秀秀牵着小虎冰凉的小手。小虎毕竟是个孩子,看着路边偶尔闪过的新奇事物,暂时忘记了恐惧和寒冷,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蹦跳了一下。就在那电光火石、谁也无法预料的不经意瞬间——
“妈……!”一声短促到极点、充满了孩童本能惊恐的尖叫,撕裂了清晨冰冷的薄雾!
李秀秀猛地回头!手中一空!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路边一个黑洞洞、如同怪兽张开的贪婪巨口般的下水道口——那该死的井盖不知何时不翼而飞——瞬间吞噬了小虎那小小的、毫无防备的身影!
“小虎——!!!”李秀秀撕心裂肺、如同濒死母兽般的尖叫声,凄厉得足以震碎玻璃!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了!
我闻声像炮弹一样从店里冲出来,夫妻二人如同疯了一般扑到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井口。借着微弱、惨淡的晨光,我们看到了足以让任何父母魂飞魄散、永世难忘的恐怖一幕:浑浊发黑、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水,已经漫过了小虎瘦小的胸口!孩子那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粘稠的污水中徒劳地、惊恐地挣扎、打转,凄厉的哭喊声被不断灌入口鼻的污水呛得断断续续,微弱下去。更可怕的是,污水中漂浮的肮脏塑料袋,像水鬼冰冷滑腻的触手,死死缠住了小虎细弱的手臂,正一点点、无情地将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拖拽!孩子的小脸憋得青紫,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恐惧!
“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我儿子掉井里了——!救命啊——!”李秀秀瘫倒在冰冷的井沿边,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渗出鲜血,她的声带仿佛要彻底撕裂开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凄厉绝望的呼救声终于引来了几个早起的人影。几个模糊的身影迅速冲了过来。其中一个路过的青年,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脱掉外套,纵身就跳进了那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窨井!恶臭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腰部,刺鼻的毒气呛得他剧烈咳嗽,几乎窒息。他奋力拨开漂浮的秽物和令人作呕的垃圾,摸索着,终于抓住了小虎那冰冷得吓人的小身体!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托举!粗糙冰冷的水泥井壁无情地刮擦着他裸露的手臂和身体,留下道道深可见骨、渗着血珠的伤痕……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那个浑身裹满恶臭污泥、瑟瑟发抖、几乎冻僵、奄奄一息的小小身躯被托举上来时,李秀秀猛地扑过去,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将小虎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仿佛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我呆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看着儿子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小脸,看着妻子脸上纵横交错、混合着污泥和绝望的泪水,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这双手,昨夜还在那肮脏的赌桌上,疯狂地抓牌、下注、为了那虚幻的“翻本”而押上一切!一股灭顶的、足以将灵魂都冻裂的罪恶感和冰冷的寒意,如同万丈冰瀑,瞬间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我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几乎站立不住。
当夜,在那间用旧报纸糊墙、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污渍气味的“家”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将母子俩紧紧相拥的剪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陆离、布满水渍的墙面上,如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悲剧。李秀秀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从老家带来的、早已磨破了边角的旧相册。昏黄的灯光下,一张照片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眼睛上,灼痛了我的灵魂:照片里的小虎,站在南京“三优铝合金店”锃亮洁净的玻璃门前,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五彩斑斓、在阳光下旋转的风车,笑得那样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灿烂得如同六月的阳光。他身后的门框上,那扇我亲手制作、亲手安装的铝合金窗,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纯净、耀眼、充满希望的银白色光芒——那是我离开南京前,倾注了全部心血和对未来无限期许的最后一件完美作品,是我曾经技艺和骄傲的象征!
“家乡的穷山恶水,逼得我们背井离乡……武汉码头扛大包,汗珠子砸脚面摔八瓣……南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被人像赶乞丐一样赶出来……还有……尧建云……”李秀秀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冰冷的雪花,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心上,“你……当真……都忘了吗?都忘了吗……”
“尧建云”!
这三个字,如同九霄之上炸响的晴天霹雳!瞬间劈开了我被赌欲彻底蒙蔽、污浊不堪的心智!那个在安义老家几乎人尽皆知、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悲剧,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令人窒息的细节,汹涌地冲进我的脑海:
二十四岁!赌桌上赢的钱多到在家堆成了小山!娶了年轻貌美、小他十岁的妻子,身边前呼后拥着无数马仔,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然而,赌徒的贪婪是无底深渊。一次豪赌失利,他不服输,红了眼,竟将辛苦经营起来、生意红火的饭馆抵押给银行,换来巨资妄图翻本!结果,在一个疯狂得失去理智的夜晚,五百万家底——他全部的人生——灰飞烟灭!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曾经的风光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啪”地一声彻底破灭。他彻底垮了,像一摊烂泥。睡过冰冷刺骨的天桥洞,翻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找食,甚至想把自己活活饿死在无人知晓的肮脏角落……直到被一个在市场卖菜的大妈,用最粗俗也最直白、如同耳光般的话语骂醒:“你个废物!输光了家当,连命都不要了?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你老婆孩子吗?!”
犹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他幡然醒悟,拖着残躯,决心用自己的血泪和惨痛经历去阻止更多人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2005年,他在央视《实话实说》节目里,面对着亿万观众,颤抖着,缓缓举起了那只残缺变形的左手——三根手指,在赌场残酷的争斗中,被人生生砍掉!他用这触目惊心的残肢,用泣血般的声音,发出生命最后的呐喊:“远离赌博!它会吃掉你的一切!吃掉你的家!吃掉你的良心!吃掉你的命啊!”
节目播出,引起巨大轰动,据说至少挽救了三百个濒临破碎的家庭。2018年,当贫困潦倒、众叛亲离的尧建云孤独地死在出租屋里,房东在收拾他遗物时,发现了一本破旧不堪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记录着近五千个因赌博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家庭信息,以及他这些年劝诫、帮助这些人的点点滴滴。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被泪水或血水浸透、模糊不清、充满无尽悔恨的字迹:
“我对不起老婆孩子……我对不起她们啊……”
“呕——!!!”
我猛地弯下腰,五脏六腑剧烈地痉挛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灼烧喉咙的酸水和苦涩的胆汁涌上来。我拼命地干呕着,仿佛要把那浸透了灵魂、散发着铜臭和罪恶的赌毒,连同我那颗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一起彻底呕出来!冷汗如同瀑布,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背上。
三日后,吴宝路那间散发着死亡般恶臭的卷闸门前。我搬来一张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散架的破凳子,默默地、异常艰难地爬了上去。锈蚀的卷闸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油漆剥落、字迹模糊的招牌——“刘氏‘三优’铝合金加工店”。冰冷的铁皮刺痛了手指。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异常艰难地拧松锈死的螺丝,然后猛地一扯!
“哐当——!”
招牌沉重地砸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而耻辱的巨响。那声音,如同一个沉重的句号,为我这段迷失在黑暗与污浊中的不堪旅程,画上了终结。碎裂的木屑和剥落的油漆,如同我破碎的过去,散落一地。
我们搬离了吴宝路这个噩梦之地,在稍有人气的龙柏新村黄桦路租下了一间狭窄的“灶披间”。炉灶与成堆等待切割、焊接的铝合金型材,共享着同一方逼仄的空间,呛人的油烟味与冰冷的金属气息混杂在一起,依旧艰苦。然而,当我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油污的木窗时,一阵清冽的、带着早春寒意的空气猛地涌入,冲淡了室内的浊气。更远处,上海动物园里传来的、隐隐约约却充满力量的虎啸狮吼声,也随风飘荡而来,带着一种原始、野性而蓬勃的生命力,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我那颗死寂的心。
搬家收拾妥当后的那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像个幽灵般回到了吴宝路,回到了那间曾吞噬了我所有希望、尊严和差点吞噬我骨肉的“店面”。站在那条依旧散发着浓烈恶臭、墨汁般翻涌的污水沟边,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副陪伴我度过无数个疯狂、堕落夜晚的扑克牌。牌面上沾着汗渍和污垢,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快意,我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整副牌狠狠扔进了那翻涌着污秽泡沫的臭水沟中!
扑克牌在空中散开,瞬间被污浊粘稠的漩涡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卷闸门和散发着恶臭的深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黄桦路新租的“灶披间”方向,铝合金切割机启动时的“嘶嘶”声骤然响起,尖锐而充满力量,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惊起了栖息在附近枯树上休憩的几只白鹭。洁白的鸟影掠过昏黄黯淡的路灯光晕,奋力拍打着翅膀,向着未知的、深邃的夜空飞去。那“嘶嘶”的机器声,持续地、坚定地响着,仿佛在宣告着某种终结,也宣告着一个笨拙却决绝的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