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海淘金寻梦图强
11.蚊喙噬血启窗扉
当我拖着那条尚未痊愈、仍隐隐作痛的残腿,怀揣着李秀秀缝在工装夹层里的地址和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终于挣扎着抵达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武汉时,迎接我的并非机遇的拥抱,而是冰冷现实的当头棒喝。举目四望,尽是陌生的高楼、汹涌的人潮和听不懂的方言。我和同来的几个安义伙伴,像几粒被狂风卷进大都市的尘埃,连一处能遮蔽风雨的屋檐都找不到。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漫过脚踝,迅速向心口蔓延。
当打听到有安义万埠的老乡在家乡搞“北京烤鸭”似乎很赚钱时,一丝动摇的念头瞬间攫住了疲惫不堪的我们。返回安义?回到那熟悉却也贫瘠的土地?这个念头带着短暂的诱惑。但下一秒,冰冷的现实便将其击碎:没有本钱租店面、买炉灶,没有技术烤鸭子、调酱料,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咬牙迈出了这艰难的一步,耗尽了仅存的盘缠,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回头?谈何容易!我望着伙伴们眼中同样闪烁的退缩与茫然,只能沉重地摇头,喉头滚动,咽下苦涩的叹息。
“民营经济是‘草根经济’,”我的声音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它离不开‘肥沃土壤’和‘阳光雨露’……像我们这样赤手空拳、连草根都算不上的穷庄稼汉,要活命,要翻身,就只有先在这外面,把自己当成最硬的石头,在磨刀石上拼了命地磨!”我比谁都清楚,退回安义搞烤鸭,那融资的巨坎如同天堑,更别提家里还有李秀秀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在那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山村里耗尽一生?那不是我刘放要的命!我必须铁下心,在这片看似冰冷的水泥森林里,用血汗凿出第一块立足的基石,完成那遥不可及的“最初的资本积累”。
最初的“家”,是武汉繁华大街冰冷的天桥底。车流的轰鸣是永不停歇的催眠曲,尾气的味道是挥之不去的空气。我和伙伴们裹着单薄的衣衫,席地而卧,身下是坚硬粗糙的水泥地。深夜的寒风,像淬了冰的钢针,穿透层层补丁,直刺骨髓,冻得我们蜷缩如虾米,牙齿咯咯作响。清晨醒来,头发和破袄总是被夜露和寒气浸得湿漉漉、沉甸甸。饿了,就摸出几个早已冷硬如石的馒头,就着寒风艰难下咽;渴了,便寻到路边公用的水龙头,拧开,不顾冰凉刺骨,埋头灌上几口带着铁锈味的生水。每一次吞咽,都让我刻骨铭心地体会着那句古老谚语的分量——“在家千日好,出外半步难”。然而,即使在这非人的境地,我眼底深处那簇微弱的火苗仍未熄灭。我常常在伙伴们沉沉睡去或唉声叹气时,望着天桥上匆匆掠过的、穿着光鲜的鞋履,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别怕……别怕……刘放,幸福是拼出来的!天……不会绝人路!挺住,就是赢!”
早春的风,依然带着透骨的寒意。我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磨破的鞋底,穿梭在武汉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寻找着能容纳我们卑微身躯的方寸之地。脚底的水泡破了又起,混着尘土和血水,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近乎绝望之际,我们终于在城郊结合部,找到了一个废弃化工厂角落里的破败车棚。十几平米的空间,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铁锈味和陈年灰尘的霉味。没有床,我们就把捡来的破草席、硬纸板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有厨房厕所,一个漏水的破水龙头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便是一切。这就是我们的“家”。日子像浸在黄连水里,但没人抱怨。我们互相打气,念叨着那句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古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回头?守着外祖母那一亩三分薄田,面朝黄土背朝天,穷死、苦死、窝囊死!这念头比眼前的苦更让我们恐惧。
有了这方勉强遮风挡雨的“巢穴”,活计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我们用捡来的硬纸板,歪歪扭扭写上“承接木头门窗加工”几个大字,每天轮流举着,像人形广告牌,钉在车水马龙的路口、熙熙攘攘的天桥下、尘土飞扬的工地旁。无论毒辣的日头晒脱了皮,还是冰冷的春雨浇透了衣,抑或路人投来的鄙夷、冷漠、甚至驱赶的眼神如同鞭子抽打在身上,我们都死死钉在那里,像几尊风雨飘摇的雕像。每一个路过的身影,每一次短暂的目光停留,都让我们心跳加速,仿佛能从对方形形色色的眼神中,捕捞到一丝生存的商机,找到一条活命的缝隙。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守望中缓慢流淌,如同浑浊的江水。几个月过去了,那简陋的纸板招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卷起了毛边,却始终未能为我们招揽到一单生意。我的心,也如同那招牌一样,日渐沉沦、破败。更让我揪心欲裂的是,怀里那几千块用命换来的、带着李秀秀和外祖母养猪喂鸭汗水和期盼的血汗钱,像指缝里的沙,飞速流逝,眼看就要见底!绝望的阴影浓重得几乎将我吞噬。我仿佛看到了回到安义时,乡亲们那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看到了李秀秀强忍泪水的脸,看到了孩子们失望的眼神……“不能这样等死了!”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守株待兔不行,得……得主动出击!上门!挨家挨户去问!”
武汉的盛夏,终于露出了它“火炉”的狰狞面目。空气仿佛凝固了,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吸一口都带着灼烧感。汗水像小溪,不停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我们唯一一件还能蔽体的破衬衫,在背上结出一层厚厚的、发馊的盐霜。一天晚上,又一次徒劳无功的“站街”后,我和伙伴杨一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精疲力竭地回到那间如同烤箱般的车棚。棚内空气滚烫、污浊,混合着汗臭、霉味和残留的化学气味,令人窒息。杨一民烦躁地扒下湿透的衬衫搭在肩上,光着膀子坐到门口唯一有点穿堂风的地方纳凉。没坐多久,他穿着破旧短裤的小腿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奇痒!低头一看,几只肥硕的花斑蚊正贪婪地吸附着,肚子鼓胀得发亮!
“啪!啪!” 杨一民狠狠拍打下去,掌心立刻沾满了自己暗红的血污和蚊子的残骸。他盯着掌心的血污,又看看自己腿上迅速肿起的红包,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窗子!木头窗子!” 杨一民猛地跳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眼睛里迸射出久违的光芒,“刘兄!老刘!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他指着黑洞洞的夜空和嗡嗡飞舞的蚊群,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看!这鬼地方的蚊子,比安义山沟里的蚂蟥还毒!要是……要是能用木头窗子,把家家户户的阳台都封起来,再装上细密的纱窗……蚊子不就进不去了吗?!这……这得是多大的生意啊!” 他兴奋得语无伦次,仿佛牛顿看到了苹果,哥伦布望见了新大陆。
“有救?” 我正为明天的饭钱发愁,被这突如其来的狂热弄得心烦意乱,我皱着眉头,语气带着深深的不耐和疲惫,“老杨,你烧糊涂了吧?蚊子咬两口就咬出金矿了?再这样下去,别说纱窗,过两天我们连买米的铜板都凑不齐了!喝西北风去?” 我对杨一民这天马行空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简直是饿昏了头的呓语。
“兄弟!信我!天无绝人之路!老祖宗的话错不了!” 杨一民却像着了魔,一把抄起靠在墙角的木工斧头,不由分说地拽起我,“走!现在就去!挨家挨户问!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那股子蛮劲和近乎盲目的乐观,在绝望的深渊里,竟也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光。
深夜的居民楼,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杨一民拉着半信半疑的我,敲响了第一家住户坚固的防盗门。门内传来警惕的询问,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严肃的中年男人的脸——正是刚下夜班回家的黄警官!当黄警官的目光扫过杨一民手里那把在楼道昏黄灯光下闪着寒光的斧头,再看向我们两人衣衫褴褛、神色紧张的模样,职业的警惕瞬间拉满!
“干什么的?!大半夜拿着斧头敲门?想抢劫?!” 一声厉喝,不容分说,几个迅捷的动作,我和杨一民就被反剪双臂,像拎小鸡一样押进了冰冷的派出所。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黄警官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两人惊恐不安的脸。
“老实交代!拿着斧头,深更半夜敲人家门,想干什么勾当?!” 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一民吓得脸色惨白,语无伦次:“警……警官!冤枉啊!我们……我们是木匠!安义来的木匠!不是贼!真不是贼啊!”
我强自镇定,声音嘶哑却清晰:“警官,我们是想问问……问问住户需不需要封阳台,装纱窗……挡蚊子……这斧头……是干活用的家伙……” 我急切地解释着,指着斧头上残留的木屑和磨损的痕迹。
黄警官眯起眼,反复打量着我们粗糙的、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又掂量着那把沾着木屑的斧头,将信将疑。封阳台?挡蚊子?这理由听起来既荒诞又……似乎有那么点合理?
“木匠?封阳台?” 黄警官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家阳台正好漏风进蚊子,明天就给我封上!封得好,工钱一分不少;封不好,或者敢耍花样……” 他拍了拍腰间的警棍,意思不言而喻。
从派出所出来,我们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背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冰凉刺骨。但心头那块压得喘不过气的巨石,却松动了。这突如其来的“生意”,竟是如此荒诞又惊险地降临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杨一民拿出了在老家垦荒、在码头扛包的所有狠劲和手艺,在黄警官家狭小的阳台上奋战。汗水浸透了我们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工装,木屑沾满了头发和眉毛。量尺寸、锯木料、钉框架、绷纱网……每一个环节都力求精准、牢固。当最后一颗钉子敲进坚实的木头,洁白的纱窗门严丝合缝地装好,原本敞开的阳台变成了一个明亮、整洁、密不透风的小空间时,黄警官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看着自家焕然一新的阳台,黄警官喜出望外。第二天,他特意叫来了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参观。众人看着这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防蚊防尘、甚至还能开辟成一个小书房的“杰作”,纷纷啧啧称奇,心动不已。黄警官不仅爽快地按每平方70元的价格结算了工料费,更是热情地当起了“推销员”:“老张,你家阳台不也漏风吗?找他们!手艺地道,价格实在!”“李姐,你不是抱怨蚊子多吗?封上!立马见效!”
在黄警官这位特殊“贵人”的口碑推广下,我们“封木头阳台、装纱窗防蚊”的生意,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街坊邻里间爆燃开来!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简陋的车棚里堆满了木料,叮叮当当的斧凿声日夜不息。这绝处逢生的“蚊子生意”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春燕,迅速飞越千山万水,传回了安义那个沉寂的山村。
安义的老家沸腾了!那些还在田埂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年轻后生们再也坐不住了。什么农忙?什么双抢?在每天几十上百块现钱的巨大诱惑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他们呼朋引伴,沾亲带故,一拔接着一拔,像当年闯关东、走西口一样,扛着简单的木工工具,怀揣着微薄的盘缠和无限的憧憬,涌向了湖北武汉、江苏南京、上海宝山……一时间,在这些大城市的街头巷尾、居民小区旁,随处可见操着安义口音的木匠,面前摆着简陋的“封木头阳台”纸牌。一块块木板,一扇扇纱窗,在无数双粗糙而灵巧的手中诞生,封住了城市的阳台,也封堵住了家乡的贫困之路。
留守在安义老家的父母妻儿,肩上的担子陡然沉重了许多。田里的活计、家中的琐事、孩子的哭闹,全都压在了他们瘦弱的肩膀上。夜深人静时,望着空荡荡的半边床铺,摸着孩子熟睡中挂着泪痕的小脸,疲惫和怨气也曾涌上心头。然而,当腊月的寒风呼啸,外出闯荡的男人们风尘仆仆地归来,将那一沓沓浸透着汗水、沉甸甸的钞票交到她们手中时;当看到孩子们穿上新衣、吃上久违的肉菜、学费有了着落时;当破败的老屋终于有钱翻修、漏雨的屋顶被新瓦覆盖时……所有的辛劳,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怨言,都在那一刻,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悄然消散,化作了眼角欣慰的泪光和对来年更好的期盼。那蚊虫噬咬带来的奇痒和血污,竟真的在绝境中,为这群安义汉子,咬开了一扇通往活路、通往希望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