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为人先、百折不挠,这是我们安义人在外闯荡的脊梁骨!也是‘八一精神’‘井冈山精神’在我们这代创业者身上的血脉传承!”我放下采访本,目光投向窗外七宝镇那片熟悉的、鳞次栉比的铝合金门窗店铺招牌,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岁月沉淀的力量,“靠着这股子精神,靠着对国家、对家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心,我们这群从田埂上走出来的‘泥腿子’,硬是把这小小的铝合金门窗,做成了撬动命运、重塑产业格局、甚至铺向‘一带一路’的大文章!”我的评价,凝固在厚厚的采访笔记墨迹里,是对安义铝合金产业筚路蓝缕、铸就辉煌的一个注脚。然而,我深知,在这片由无数汗水、智慧与时代机遇共同浇灌的产业森林里,并非每一株树木都能笔直向上,拥抱阳光。总有一些枝桠,在骤然而至的财富暴雨中迷失了方向,扭曲了生长的姿态,最终在贪婪或放纵的重压下,轰然折断。王天明的故事,便是我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阴影。作为亲历者,作为调解者,更作为这段历史的记录者,我目睹了他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全过程。这阴影时刻横亘在我眼前,像一块冰冷的礁石,警示着繁荣锦绣之下潜藏的暗流与险滩。
那时节,安义人几乎垄断了全国门窗市场的销售终端网络。在产业链上游的广东——顺德、佛山那些日夜轰鸣的铝材厂老板眼中,操着浓重乡音的安义老板们,就是不折不扣的“财神爷”。巨大的熔炉喷吐着灼人的热浪,挤压机发出沉闷的嘶吼,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尘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每当安义口音在厂门口响起,迎接的必定是奉为上宾的热情,最优厚的出厂价,甚至是大胆的、基于同乡情谊的赊销。这条无形的“信用金链”,如同血脉,不仅解了无数安义创业者白手起家时资金短缺的燃眉之急,更像一剂强心针,赋予了他们在更广阔市场搏击风浪的底气与豪情。然而,资本与机遇的潮水,既能托起奋进的舟楫,也最容易在瞬间冲垮道德的堤坝,将迷失者卷入无底深渊。
在上海七宝镇那片弥漫着金属切割嘶鸣和玻璃碎片寒光的“门窗江湖”里,王天明的店铺也曾红火一时,切割机的火星也曾照亮过他充满希望的脸。然而,几次南下广东进货的经历,却像无意中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吞噬一切的欲望。在佛山南海一家铝材厂喧嚣嘈杂、尘土飞扬的装卸区旁,他邂逅了来自湖南的打工妹姚芳。她年轻,脸色红润,皮肤白净,眉眼含情,带着异乡的怯弱与风情。金钱带来的膨胀感,加上旅途的孤寂难耐,迅速催化了一场危险的“交易”。王天明像着了魔,将姚芳带回了七宝镇。在她身上,他倾注了远超寻常的“投资”——不仅盘下街角一间名为“美美理发店”的小铺,更在自己租住的老式居民楼下,另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公寓,精心购置家具,挂上暧昧的窗帘,构筑起一个金屋藏娇的温柔巢穴。从此,他的时间被精妙地切割、分配:上半夜,以“加班盘账”“应酬客户”为名,在姚芳那间弥漫着廉价香水与洗发水混合气息的理发店后间,或是在那精心布置的公寓里,沉溺于温柔乡中;下半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回到妻子熊英和孩子们身边,倒头便睡,仿佛所有的温情与精力,都已在另一个“家”里消耗殆尽。
七宝镇那蛛网般密布、狭窄潮湿的弄堂,从来藏不住任何秘密。风言风语如同江南梅雨季墙角的霉斑,悄然滋生,无声无息地侵蚀着熊英的心。怀疑像藤蔓缠绕,日夜勒紧她的呼吸。当她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鬼使神差地推开那间理发店虚掩的后门,亲眼撞破丈夫与姚芳在简陋小床上不堪入目的一幕时——空气里是刺鼻的香水味、汗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积压已久的屈辱、愤怒与彻底的崩溃,如同积蓄千年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激烈的争吵、撕扯、哭喊、咒骂,混杂着玻璃器皿碎裂的刺耳声响,在七宝镇潮湿粘稠的空气里震荡,留下久久不散的伤痛印记。然而,更让熊英肝肠寸断、如坠冰窟的是,王天明不仅毫无悔意,眼神里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冷漠与决绝。他索性将错就错,狠心彻底抛下在七宝镇苦心经营多年、凝聚着全家心血的店铺生意,带着姚芳远遁江西南昌,在陌生的城市租房、开店,过起了事实上的重婚生活,甚至很快生下了一双儿女!曾经的丈夫、四个孩子的父亲,就这样决绝地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
熊英,这个为丈夫付出青春、汗水乃至生命的女人,带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如同被遗弃的孤雁,千里迢迢追到南昌。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交代,一个哪怕是虚伪的道歉,或者一个干脆的了断。然而,迎接她们孤儿寡母的,只有王天明冰冷的、视若陌路的眼神,和那扇在她们面前“砰”然关死的、象征着彻底背叛的门扉。曾经在潦河畔许诺白头、在贫寒中相濡以沫的枕边人,此刻心硬如铁,冷过三九寒冰。
“王天明!你这个黑了心肝、被猪油蒙了心的畜生!好,你不让我们娘几个活,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一次次汹涌而来,将熊英彻底淹没、窒息。在南昌那间租来的、散发着霉味的陋室里,巨大的痛苦驱使她数次拧开剧毒农药“百草枯”的塑料瓶盖,刺鼻的农药气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死亡的诱惑在绝望中显得如此“轻松”。万幸的是,家人的警觉如同最后一道堤坝,及时发现并拼死将她送往医院抢救。洗胃的粗管子强行插入喉咙带来的剧烈呛咳和撕扯般的痛苦,远不及心被寸寸凌迟的万分之一!她以为用生命能换回丈夫泯灭的良知,却不知变心的人,心早已淬炼得比金刚石更硬、更冷。留给她的,只有浸透无数个夜晚枕巾的、仿佛流不尽的泪水,和那蚀骨钻心、绵延不绝的悲凉。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她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我一遍遍问天,问地,也问自己……”多年后,熊英对着我伸出的录音笔,声音嘶哑干涩,眼神依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早已随那瓶农药死去,“嫁他时,他家里穷得连片感冒药都买不起,一间漏风的土坯房挤着七口人!摆酒席的钱,还是我偷偷回娘家借来的!我看中他有文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肯吃苦,有股子心气!我陪他熬过挖墓时睡坟地边的惊恐,差点死在打压水井染上的出血热里!为了给他凑救命钱,我连娘给我压箱底的银镯子、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金戒指都卖了……图什么?不就图个知冷知热、患难与共、白头偕老吗?”她闭上眼,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扎着乌黑油亮齐腰长辫、如山茶花般纯净羞涩的自己,在潦河畔清澈的波光里,与那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眼神清亮的王天明初遇时的悸动与憧憬。那时的爱情,纯粹得如同山涧清泉,王天明甚至为她写过情诗。她至今能一字不差地、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背诵出来,那首名为《爱就在远方》的诗句:
当凝霜的檐角在春雨下泣泪,
当深秋的寒露沁入相爱的血脉,
我以心为囊,盛满痴恋,
固执地,走向你怀春的心海。
当大地铺展鲜花的笑靥,
当布谷鸟衔来蓝天的花语,
我最思念的人啊,
那是我灵魂吐露的真谛。
纵使失恋将心撕成碎片,
思念已为我插上梦的羽翼;
纵使离别的背影烙下伤痕,
远方的林梢,必有暖巢栖息。
路途迢迢,举步维艰,
我仍坚信,爱在远方等待……
讽刺的是,这份曾让她视若生命、珍藏心底的爱情誓言,最终却被铜臭腐蚀,被赤裸的婚外情刺得千疮百孔,化作剜心剔骨的利刃。极度的痛苦和无处宣泄的愤懑,驱使这个从未踏足过风月场所的农村妇女,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走进了南昌一家灯光迷离、音乐震耳欲聋的酒吧。呛人的烟味、浓烈的酒气、扭动的人影,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她缩在昏暗的角落,要了最烈的酒,却一口也咽不下。在震耳欲聋的鼓点和炫目的镭射灯下,蘸着心头淋漓的血泪,她颤抖着手,在酒吧油腻的餐巾纸上,写下了那首字字泣血、名为《莫愁女》的绝唱:
香消玉殒意难平,
独坐酒吧泪洗容。
杜康入喉皆苦涩,
杯杯尽是断肠盅。
桃腮带露胭脂冷,
往事如刀剜旧梦。
薄情郎,拥新欢,弃故里,
曾记否,耳鬓厮磨情意浓?
叹只叹,愁绪未解花先萎,
恨只恨,天雷何不焚孽种!
王天明的绝情与冷酷,最终像沉重的磨盘,碾碎了熊英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擦干脸上冰凉的泪痕——或许泪早已流干——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坚韧,带着四个惊魂未定、眼神怯懦的儿女,如同受伤的母狮带着幼崽,回到了上海七宝镇。那个曾经充满了背叛谎言与锥心之痛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她和孩子们唯一能抓住的、最后的生存堡垒。她没有退路,必须站起来,必须活下去!为了嗷嗷待哺的儿女,为了他们尚未展开、不该被父亲错误葬送的人生。她默默地重新推开自家店铺那扇落满灰尘的门,按下切割机的开关。那刺耳的金属嘶鸣声,不再是生活的噪音,而是她向命运宣战、为生存搏杀的鼓点!每一次切割的火星,都映照着她眼中重燃的、不屈的光。
而在南昌,王天明与姚芳精心构筑的“新生活”,很快就像阳光下五彩的肥皂泡,显露出海市蜃楼般虚幻脆弱的本质。他们租下郊区一间废弃多年、墙体斑驳、窗户破损的破旧厂房,草草挂上了“南昌鑫旺铝塑门窗有限公司”的牌子。这里没有技术积累,没有品牌意识,更没有对质量底线的丝毫敬畏。轰鸣的机器生产出的,是没有任何商标、厂名、质检报告的“三无”塑钢型材。劣质回收料做原料,粗糙的工艺,生产出的门窗变形、开裂、密封条脱落是家常便饭。市场是一面残酷无情的镜子,瞬间照出了他们根基的虚浮与投机取巧。仅仅一年光景,公司便陷入严重亏损的泥潭,不仅耗尽了从七宝镇带来的、本属于熊英和孩子们的血汗钱,更欠下了银行几十万的沉重贷款,利息像雪球越滚越大。就在王天明焦头烂额、四处拆东墙补西墙之际,一个名叫悠悠的年轻女子,拿着盖有他公司鲜红印章、金额高达267,000元的铝材货款欠条,找上了门。
面对这张突如其来的巨额欠条,王天明矢口否认,额头青筋暴起,赌咒发誓早已还清。然而悠悠只是冷笑一声,转身一纸诉状就将他告到了南昌市公安局红谷滩分局经侦大队。冰冷的讯问室里,灯光惨白刺眼,照得他无所遁形。无论王天明如何辩解,如何指天画地,办案民警面无表情,只认白纸黑字的证据。他急得满头大汗,后背湿透,却无法提供任何还款凭证,银行流水也对不上号。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窒息。就在濒临崩溃之际,他猛地想起一个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喊道:“警察同志!你们可以去广东!也可以找刘放!安义的刘放!当年这笔钱,我是托他帮忙还给南海那个许老板的!路费我出!你们去找他!”这声嘶力竭、带着哭腔的呼喊,成了他溺水时唯一的指望。
在我的全力协助(提供了当年经手的银行转账凭证和与许明的通话记录)以及警方细致的跨省调查下,这场荒唐讨债风波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欠条确系王天明早年向南海铝材厂老板许明购买材料时所立。那笔款项,他也确曾委托当时同在广东进货、信誉良好的我代为偿还给了许明。问题出在,当年还款后,那张原始的欠条却因疏忽未被我或王天明及时索回销毁。而拿着这张“废纸”前来讨债的悠悠,曾是许明在铝材厂风光时包养的情妇。1998年,当许明的工厂因经营不善、赌博欠下巨债而倒闭,再也无力供养悠悠的奢靡生活时,在分手之际,这个无良的老板竟将这张早已作废、一文不值的欠条当作所谓的“青春补偿费”,塞给了悠悠,并信口开河地告诉她“能要回来就是你的本事”。一场因情欲、欺骗与贪婪交织而起的荒唐闹剧,差点让本已负债累累的王天明雪上加霜,甚至面临牢狱之灾。真相大白,悠悠讪讪而退,但王天明的噩梦并未因此终结。
讨债风波刚刚平息,王天明惊魂未定,安义县人民法院执行庭的法警便如影随形地找上了门。老家信用社的到期贷款、超生子女未缴清的社会抚养费……一笔笔债务如同悬在头顶、闪着寒光的利剑。他试图东躲西藏,像一只惶惶不可终日、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更换手机号码,在破败的厂房角落打地铺。但法律的网早已悄然收紧,布控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最终,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当他在郊区一个廉价小旅馆被堵在门口时,冰冷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枯瘦的手腕。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光亮。
半个月的囹圄生涯,如同炼狱。狭窄的监舍,污浊的空气,冰冷的铁窗,同监室犯人麻木或凶狠的眼神,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耻辱感,日夜啃噬着他。当他带着一身晦暗、满脸胡茬、脚步虚浮地走出看守所大门时,外面等待他的,是更加沉重的债务大山和彻底破碎、臭不可闻的名声。这双重枷锁已将他彻底压垮,脊梁再也无法挺直。昔日一同南下广东赊铝材、闯市场、称兄道弟的安义老乡们,有的已身价千万,开着豪车,将生意做到了遥远的非洲大陆,在电话里意气风发地谈论着迪拜塔的订单;而他,曾经也是其中意气风发的一员,却因一己私欲的放纵、对家庭责任的背叛、对诚信底线的践踏,最终沦落到负债累累、妻离子散、身陷囹圄、众叛亲离的悲惨境地。当我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有痛惜,有愤怒,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前来探视这个跌入谷底的老乡时,王天明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浑浊无神的眼中蓄满了悔恨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隔着冰冷的探视玻璃,紧紧抓住话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的血:
“刘哥……我错了……我真是鬼迷心窍啊!是我该死!是那该死的婚外情……毁了我的一切啊……家没了,业败了,脸也丢尽了……孩子……孩子也不会认我了……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这迟来的、浸透着铁窗寒气的忏悔,在苍白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无力而沉重,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飘零。
我默默地听着,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眼前这个被膨胀的欲望和一连串错误彻底击垮、碾碎的男人,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我在本子上记录下王天明泣不成声的忏悔,也沉重地记录下这个用家庭破碎、事业崩塌、身败名裂的巨大代价换来的血泪教训。这教训,绝不仅仅属于王天明个人。它更像一记裹挟着寒风的重锤,沉重地、持续地敲响在所有安义创业者的心头,在产业腾飞的喧嚣中投下一道长长的警示阴影——财富可以积累,事业可以开拓,市场可以征服,但诚信的基石一旦崩塌,家庭的和睦港湾一旦被欲望的风暴摧毁,再辉煌的成就大厦,也终将化为泡影,只留下无尽的悔恨与一片人生的断壁残垣。在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走向全国、迈向世界的壮阔征程中,诚信与责任,才是支撑每个企业、每个人行稳致远的‘不断之桥’——一座比任何物理上的‘断桥铝’都更为坚固、更能抵御人生风雨侵蚀的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