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浪潮,于安义县而言,是一部世代躬耕的农民挣脱土地枷锁、向命运宣战的壮阔史诗。无数不甘困守田畴的安义农民,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洗净脚上的泥泞,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中,硬生生凿开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我也是这万千背负着希望与辛酸的追梦者之一。
“一个人的梦想,可以辽阔如海;但通往梦想的征途,却注定荆棘丛生,曲折漫长。”当我携妻带子,踏上上海外滩这片光怪陆离的土地时,心中正是梦想与迷茫如潮水般汹涌交织。
黄浦江低沉的汽笛声,裹挟着湿润而略带腥咸的江风,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卷入这座东方魔都的宏大叙事。轮船靠岸,舷梯放下。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陌生都市的气息。我一手紧攥着妻子李秀秀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手,背上驮着仍在熟睡、小脸紧贴着我颈窝的儿子小虎,另一手牢牢牵着大儿子和女儿,汇入熙攘嘈杂的下船人流。一脚踏上坚实而冰凉的花岗岩码头,眼前铺展开的景象,让我这个刚从南京仓皇逃离的汉子瞬间恍惚失神——
霓虹!无边的霓虹!如同九天银河决堤,奔流倾泻,将黑夜渲染成一片流动的、迷离的彩色光海。对岸,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群拔地而起,如钢铁丛林般刺向苍穹,冰冷的玻璃幕墙贪婪地吞噬着、又反射着万千灯火,交织成一片璀璨到令人眩晕的星河。脚下,宽阔的街道车流如织,金色的车灯首尾相连,宛如一条条熔金流淌的河流,奔腾不息。空气中,各种气味猛烈地冲撞、融合:浓烈的汽油味、若有似无的昂贵香水味、路边摊刚出锅葱油饼的焦香、还有人群蒸腾的汗味……这混杂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脏,令我胸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更夹杂着深不见底的惶恐。
“爸,这……这就是上海?”小虎揉着惺忪睡眼,从我宽厚的背上滑下来,双脚刚落地便仰起小脸。他的目光瞬间被那擎天巨柱般的东方明珠塔攫住。塔尖傲然刺破墨蓝的夜空,在缀满碎钻般的星辰穹顶下,这座通体发光的钢铁奇迹,宛如神话里定住东海的定海神针,散发着令人敬畏的现代魔力。
李秀秀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皱巴巴的船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对我说:“他爸,听说……听说这里一碗阳春面,就要五块钱!咱们带的这点钱,够吃几天啊?”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行人,心底的忐忑如同江面的水汽,无声弥漫。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对岸那片辉煌的“星河”之上——陆家嘴。课本里描绘的“十里洋场”,那些关于冒险家乐园的传说,此刻真实得近乎虚幻,带着冰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耳边蓦然响起离开南京前,弟弟刘晓明在码头的叮嘱,那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哥,上海滩是龙潭虎穴,可也是遍地黄金!等你们在那里落下脚,扎下根,我们随后就来!”此刻,这句充满期许又隐含警告的话,如同烙铁般烫在我心头。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掌心,仿佛要将这句话,连同这满目繁华带来的巨大冲击,一同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夜色,在外滩被无限拉长,迷离而深邃。一家人沿着江岸的防洪墙缓缓前行。脚下,青灰色的巨大花岗岩地砖,被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缝隙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炙烤过的余温。黄浦江在眼前铺展,宽阔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一艘艘装饰华丽的游船,拖着彩绸般绚烂的光带,在墨色的江水中缓缓犁过,悠扬的爵士乐从甲板飘散出来,与岸边街头艺人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奇异地交织、碰撞,在江风中飘荡,形成这座不夜城独特而魔幻的背景音。
我在一处稍显空旷的观景台前停下脚步。前方栏杆边挤满了兴奋拍照的游客。镁光灯此起彼伏地闪烁,将一张张兴奋或矜持的脸庞瞬间定格。有人支着画板倚靠着粗砺的石柱写生,炭笔下,外白渡桥钢铁的骨骼和轮廓在画纸上渐渐清晰、凝重。
“姐姐!快看快看!那个楼顶上的灯,像不像孔雀开屏?”小虎挣脱母亲的手,指着和平饭店那标志性的、不断变幻色彩的尖顶霓虹,兴奋地蹦跳着。李秀秀的目光却被对岸巨大广告牌上那些弯弯曲曲、如同天书的英文字母牢牢吸引,她茫然地喃喃:“这洋文……扭来扭去的,比咱田里插的秧苗还让人眼晕哩。”我闻言,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海关大楼那巍峨的钟塔。巨大的钟面在夜色中清晰可见,当时针与分针在罗马数字“IX”处重合——
“铛——!铛——!铛——!”
浑厚、沉重、仿佛带着金属质感的钟声,如同滚滚惊雷,自天际磅礴压下,瞬间穿透喧嚣,重重撞击在我的胸膛上,震得我心脏都跟着发颤!这钟声,与我们安义老家祠堂里那口悬挂了百年的古铜钟声截然不同。祠堂的钟声悠远、苍凉,带着泥土的厚重和岁月的回响;而此刻头顶这轰鸣,却裹挟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现代都市节奏,充满了力量与速度的压迫感。
一阵更猛烈的江风袭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李秀秀赶紧将围巾在小虎脖子上又裹紧了一圈。这阵风,似乎也吹醒了我。我忽然想起什么,神情变得格外凝重。我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打着补丁的帆布包袱里,掏出一个扁扁的、边缘有些锈蚀的铁皮盒子。盒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沓钞票——三十几张簇新的“大团结”。昏黄的路灯下,那象征着财富与希望的淡青色票面,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这是……咱随身随带的全部家当了。”我声音低沉,像是在对家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不远处,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妪守着煤炉,嘶哑地吆喝着“茶叶蛋,两块钱一个咧!”;一个穿着时髦皮夹克的青年,旁若无人地举着砖头般大小的“大哥大”,对着话筒高声谈论着几十万的“大生意”;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擦肩而过,留下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水味……这一切,如同无声的宣告,冰冷地提醒着我:上海滩不相信眼泪,这里只认一样东西——汗水,浸透衣衫、砸在地上能摔八瓣的汗水!
外滩,是一本摊开的、用石头写就的厚重史书。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式的繁复雕饰、罗马式的厚重拱券……风格迥异的万国建筑群,如同沉默的巨人,在迷离的夜色中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行至外白渡桥,这座横跨苏州河口的钢铁巨兽,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巨大的铆钉如同巨兽身上的鳞甲,粗犷而冰冷。我停下脚步,粗糙的指腹抚摸着桥栏杆上精美的铸铁雕花,指尖意外地触到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这桥,历经了炮火的洗礼和岁月的冲刷,桥墩上攀附的深绿青苔,仿佛是历史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痂痕。
“他爸,你看这大楼的门柱子!”李秀秀忽然轻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我的老天爷,这……这比咱们村祠堂里那根顶梁柱,怕是高了十倍还不止!”她指向原汇丰银行大楼(今浦东发展银行大楼)那宏伟的科林斯式巨柱。巍峨的石柱直插天际,支撑起饰有精美壁画的穹顶。壁画中,那些来自异域神话的神祇,正以一种悲悯或漠然的目光,俯视着脚下如蝼蚁般渺小的众生。然而,就在这象征着昔日金融帝国无上威严的、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此刻却坐着几个穿着沾满泥灰工装、埋头啃着煎饼果子的民工。历史与现实,辉煌与卑微,在这里形成了极具张力的碰撞。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疲惫却满足的民工面孔,又望向对岸工地林立的塔吊,声音有些发涩:“是啊……当年洋人在这里开银行、设租界,划了‘国中之国’。书上说,那时候外滩,黄包车夫为抢地盘能打得头破血流,吴侬软语里都夹着洋腔洋调……可如今,”我顿了顿,一股复杂的热流涌上心头,“咱们这些泥腿子农民,不也站到这‘十里洋场’来了吗?”我仿佛看到历史的长河在这里打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小虎挣脱了我的手,和姐姐、哥哥一起跑到矗立在江畔的陈毅元帅青铜雕像前。他们学着雕像的姿势,挺起小胸脯,模仿着市长向浦江挥手的气度,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凝视着青铜像上元帅那坚毅、睿智又饱含深情的眉眼,耳畔仿佛响起了童年时在村小课堂上,跟着老师大声背诵《梅岭三章》的朗朗书声:“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低沉而有力的诗句从我口中不由自主地轻吟而出,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这座由无数革命者鲜血浇灌、奠基的城市,如今,正被千千万万像我这样怀揣梦想、胼手胝足的普通人,用滚烫的汗水和坚韧的脊梁,一寸寸地重新塑造、奋力托举!
夜色更深,霓虹依旧闪烁,却照不亮前行的路。站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我紧紧攥着妻儿的手,像攥着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我不知道该带着这沉甸甸的希望和微薄的家当,向这座庞大、陌生又充满诱惑的城市的哪个角落走去。然而,当梦想的火焰已在黄浦江的夜风中熊熊点燃,作为追梦者,我没有任何理由停下脚步。一股混杂着倔强、不屈和破釜沉舟的磅礴力量,在我疲惫却滚烫的胸膛里急剧汇聚、奔涌,最终化为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呐喊:上海!我来了!这一次,我刘放,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来,活出个人样! 这个曾在小学课本插图中惊鸿一瞥的国际大都市,此刻虽陌生得令人心悸,但我再也不想错过,更不愿逃离。我要亲手触摸它的脉搏,哪怕是从最卑微的角落开始。
一家人最终在江边的护栏旁驻足。眼前,是万人攒动、千人摄影的壮观景象。黄浦江的壮美,在这璀璨的夜色中被无限放大。江面如同一块巨大的、流动的深色绸缎,两岸错落有致、披着五彩霓虹外衣的楼群,是镶缀其上的宝石。游船如灵动的鱼群,拖着七彩的光尾,在“金粥”般浓稠流淌的波光里时快时慢地穿梭,尽情展示着这座超级都市无与伦比的活力与魅惑……这景象,不仅震撼着我们的视觉,更以一种无声的力量,淬炼着我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与决心。梦想,是远航的帆;而在这片陌生的海域,唯有以百倍于人的勤奋为龙骨,以永不枯竭的创新为桨,方能搏击风浪,奋楫前行!
“我曾在梦里,无数次想象黄浦江的模样,”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在江风中微微发颤,“可当它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流淌……这心情,真是……真是难以言表的振奋!”在我眼中,倒映着万千灯火的黄浦江水,已不再仅仅是江水,它幻化成一池流动的彩墨,更似一湾由熔化的黄金与璀璨星辰共同熬煮的、浓稠而滚烫的“金粥”,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也预示着必须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分得一杯羹的残酷现实。
从灯火辉煌的外滩核心,漫步至连接着历史烟云的外白渡桥,我感觉自己仿佛穿行在一条由时光隧道连接起的、历史与现代猛烈碰撞的交汇地带。当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对岸那片象征着未来与巅峰的陆家嘴摩天森林时,一个清晰而坚定的誓言,在我心底如种子般破土而出,生根发芽:“总有一天,我刘放的名字,也要堂堂正正地挂在这座城市最耀眼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开一家响当当的、属于我自己的门窗店,为这座城市装上一扇扇通向世界的门窗!”
深夜,喧嚣褪去,现实的粗粝感骤然袭来。按着老乡熊满红提供的地址,我们一家辗转来到了位于闵行区边缘、隐匿在夜色中的七宝镇。眼前是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楼道里弥漫着油烟和潮湿的混合气味。听到动静,熊满红趿拉着拖鞋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同乡见面的热情,却也掩不住一丝窘迫:“放哥,嫂子,快进来!地方小,一层挤了八户人家,厕所和水房都是公用的……月租八百,先在我这儿凑合住下。找店面的事,明天我带你们去转转!”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截然不同的上海图景——远处建筑工地上,巨大的塔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刺破夜空,探照灯冰冷的光柱在黑暗中来回扫射,切割着凌乱的天空。挖土机沉闷的轰鸣声隐隐传来,与近处筒子楼里婴儿的夜啼、夫妻的低声拌嘴混杂在一起。
我倚在窗边,望着那束在黑暗中倔强舞动的探照灯光,恍惚间,外滩那倾泻如瀑、令人目眩神迷的霓虹幻影,又浮现在眼前。那璀璨的光海,与眼前这冰冷的现实光束,在我疲惫的瞳孔中交织、重叠,最终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底色——那是梦想被点燃的灼热,也是前路未卜的冰凉,更是必须脚踏实地、从这筒子楼的八百块月租开始,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的决心。上海,这座用“金粥”与“霓虹”熬煮梦想的大锅,我已然投身其中。滋味如何,未来如何,唯有亲尝、亲自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