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霓虹灯,总在暮色四合时准时亮起。那些缠绕着万国建筑群的灯串,倒映在黄浦江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箔,像极了这座城市里永远扑朔迷离的欲望。江风卷着潮湿的水汽吹过,能闻到外滩咖啡座飘来的焦糖香,也能嗅到苏州河沿岸老厂房残留的铁锈味——这是座一半是蜜糖、一半是荆棘的城,改革开放的浪潮拍打着黄浦江岸,既托举起无数从泥泞里爬出来的致富梦,也暗埋着能将人拖入深渊的漩涡。
安义人是踩着这波浪潮来的。他们带着家乡盛产的铝合金型材,揣着一身敲敲打打的手艺,挤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把“去上海挣大钱”的念头焐得发烫。工地上此起彼伏的切割机声,弄堂里堆满铝材的临时仓库,还有老乡间用安义方言传递的生意经,构成了他们在上海的生存底色。我也是其中一个,每天蹲在浦东工地的型材堆旁,听着金属碰撞的脆响,算着一单一单的成本,总觉得日子再苦,也能在这繁华里凿出个立足之地。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守得住这份踏实,就像林卫——那个曾和我在安义潦河边摸鱼、在靖安山里偷木材的发小,终究还是被这十里洋场的浮华迷了眼。
我接到老家电话时,正就着工地临时接的昏黄灯泡,核对一批急单的尺寸。铝合金型材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味,混着地上的尘土,呛得人嗓子发紧。听筒里传来妻子李秀秀的声音,带着安义方言特有的急促,还裹着惋惜和怒气:“放哥,你在上海知不知道呀?林卫那混小子,出大事了!他在外头瞎搞,跟好几个女人不清不楚,江君…… 江君被他气得要离婚了!”
“哐当” 一声,我手里的计算器滑落在型材堆上,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像我突然沉到底的心情。林卫的样子瞬间在眼前清晰起来——那年他刚满二十,穿着新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边站着同样年轻的江君。江君那会儿扎着马尾,眼睛亮得像潦河里的星星,手里攥着林卫的衣角,满眼都是对上海的憧憬。临行前夜,我们在石鼻镇的小酒馆里喝酒,林卫喝得满脸通红,却非要端着酒杯,对着江君拍胸脯:“君,这辈子有你,我林卫就知足了!咱们去上海好好干,挣了钱,风风光光回安义,让爹妈脸上有光!”那声音掷地有声,酒气里都裹着真诚。可现在想来,那些誓言早被上海的霓虹灯照得变了味,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我对着电话重重叹气,喉咙干得发疼:“秀秀,你多去看看江君,劝劝她……林卫这小子,真是糊涂透顶。钱是赚了点,可人怎么就变了呢?”李秀秀在那头也叹,声音里满是心疼:“可不是嘛!江君多好的媳妇啊,在店里能扛料算账,回家能洗衣做饭带孩子,模样性子在咱安义都是拔尖的!林卫他就是被上海滩那些狐狸精灌了迷魂汤,猪油蒙了心!”
我能想象江君的模样。她不是那种柔弱的女人,当年在安义,她能跟着林卫去山里扛木材,手上磨出茧子也不喊疼;初到上海时,两人挤在亭子间里,她能把冰冷的馒头掰成两半,笑着递给林卫。可再坚强的女人,也经不住男人这样的糟践。
此刻的林卫,早已忘了当年啃冷馒头的日子。创业初期的艰辛,像是被外滩的霓虹冲得一干二净 —— 那时他和江君挤在潮湿的弄堂里,白天跑工地拉客户,晚上就在路灯下核算账目,有时为了省几块钱,能步行十几里路去送样品。可当手头的钱渐渐多起来,他那颗原本质朴的心,就开始不安分地跳。他仗着几分 “安义帅哥” 的俊朗,口袋里揣着叮当作响的钞票,开始厌倦了和江君守着小店、听着铝合金切割声的日子。
他开始流连于灯红酒绿的场所。酒吧里晃眼的灯光,舞池里扭动的身影,还有那些操着不同口音、对着他笑的女人,渐渐取代了江君的叮嘱,也盖过了切割机的刺耳噪音。他喜欢那种被追捧的感觉 —— 女人们会夸他年轻有为,会端着酒杯敬他,会用温柔的声音跟他说贴心话。这些虚幻的温暖,让他忘了那个曾和他共患难的家。他开始彻夜不归,电话也常常不接,把江君和年幼的女儿林琴,都抛在了脑后。
家,成了江君一个人的战场,也是她的炼狱。白天,她要像男人一样带着工人跑工地,量尺寸、谈价格,遇到挑剔的客户,得陪着笑脸解释半天;遇到耍赖的包工头,还要硬着头皮去要工程款。有一次,为了赶工期,她在工地上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手上被型材划了道口子,也只是随便贴个创可贴就继续干。晚上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热饭热菜,而是冰冷的房间和女儿林琴怯生生的眼神。她得给女儿洗澡、讲故事,等女儿睡熟了,再收拾散落的玩具和没洗的衣服。
夜深人静时,江君常常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流。上海的夜晚永远不会安静,汽车的鸣笛声、远处工地的机器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却填不满她心里的空。她会对着镜子发呆 —— 镜中的自己,眼角添了细纹,可皮肤依然白皙,身材也没走样,比起那些靠浓妆艳抹的女人,她差在哪里?她想起当年在靖安山里,两人被护林员追得慌不择路,滚得满身泥泞,却能在对视的瞬间哈哈大笑;想起初到上海,两人分食一个冷馒头,林卫把大的那半塞给她,说 “你要保重身体”。那些苦日子里的温暖,怎么就被几个轻浮的媚笑、几沓沾着铜臭的钞票,冲得一干二净?
直到有一天,她提前结束安装项目,满身疲惫地推开家门。玄关处放着一双不属于她的高跟鞋,客厅里散落着女人的外套,而卧室里传来的声音,像一把刀,直直扎进她的心脏。她推开门,看见林卫和一个陌生女人躺在床上。那一刻,所有的质问、委屈、愤怒,都冻结成了彻骨的绝望。她没有哭闹,也没有歇斯底里 —— 她知道,哭闹是最没用的。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不堪的一幕,直到林卫慌乱地推开那个女人,她才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曾经叫做 “家” 的地方。
“男人的心啊,真像春天里恋花的蜂,见着点颜色就忘了归巢……” 江君在出租屋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叹了口气。这句带着血泪的话,宣告了她和林卫的婚姻,彻底破碎。她迅速办了离婚手续,带着女儿林琴和仅存的一点尊严,离开了那个弥漫着背叛气息的地方。
离婚后的江君,像一头被重伤的母狼,带着幼崽,在宝山区一个偏僻的角落重新开始。她租了个小门面,挂起 “君安铝合金门窗加工” 的牌子,门口堆着铝合金型材,屋里放着切割机。她拼命工作,切割机的火花刺得人睁不开眼,刺耳的噪音填满了整个小店,铝屑沾满了她的头发和工装。她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劳作,麻痹内心的剧痛,也想为女儿在上海挣一片安稳的天地。
就在她身心俱疲、最渴望支撑的时候,顾雨出现了。顾雨是一家装潢公司的小老板,四十岁左右,穿着熨帖的衬衫,说话温和,看起来沉稳可靠。他先是给江君介绍了几单小生意,后来又在她偶尔情绪崩溃时,耐心地听她倾诉。江君会跟他说离婚的苦楚,说独自打拼的艰难,说对女儿的愧疚。顾雨总是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还会给她提一些 “生意建议”,说 “你这么能干,肯定能把生意做好”。
江君的心防,渐渐被顾雨的 “关怀” 瓦解了。她开始依赖这个男人 —— 遇到生意上的难题,她会第一时间找顾雨商量;晚上睡不着,她会跟顾雨发消息,聊到很晚。三十出头的年纪,独身的寂寞,生理的压抑,还有对 “依靠” 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甚至开始编织一个梦:也许顾雨就是命运对她的补偿?他能给她和女儿遮风挡雨,还能帮她把生意做大 —— 开网店,创品牌,甚至把门窗卖到国外。为了这个梦,她把所有的情感和希望,都押在了顾雨身上。“赌一把后半生!”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疯长。
顾雨很快就抛出了 “诱饵”。他说,有个台湾老板要在佘山买豪华别墅,需要安装全套高档铝合金门窗,这笔生意利润丰厚,但需要先垫付五万多的材料费。江君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竟没有丝毫怀疑,也没要定金,就掏空了小店的流动资金,垫资开工。工程竣工那天,台湾老板笑容满面地说 “明天就结账”,可第二天,江君再联系他时,电话成了空号,地址也查无此人。
五万多血汗钱,瞬间化为乌有。江君慌了,她找到顾雨,却被告知顾雨也被一个外地女老板骗了二十多万。“咱们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顾雨叹着气,脸上满是 “无奈”,可江君没看见,他眼底深处藏着的算计。
走投无路的江君,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顾雨身上。这时,顾雨又提出了一个 “翻盘计划”—— 合伙做进口化妆品销售,说利润高、周转快。江君早已没了判断力,她拿出存折里的五万元活期积蓄,又东拼西凑了一笔钱,跟着顾雨 “闯事业”。
有一次,他们去外地 “考察进货渠道”,晚上住在浦东一家连锁宾馆。房间里弥漫着廉价香薰和隐约的霉味,灯光昏暗。江君心里挣扎着,既有对慰藉的渴望,也有试探的念头,她主动说 “开一间房就好”。可那一夜,顾雨却表现得 “坐怀不乱”,只是跟她聊人生规划,聊未来的 “美好蓝图”。这种反常的克制,让江君更加坚信,顾雨是个 “正人君子”。
几个月后,在又一次 “商讨业务” 的宾馆房间里,江君终于没了抵抗力。她的曲线在昏暗灯光下若隐若现,眼神迷离,压抑已久的情感和生理需求,在那一刻彻底爆发。顾雨也 “情难自禁”,两人逾越了最后的界限。此后,江君对顾雨更是毫无保留,她把门窗店交给雇工打理,全身心扑在化妆品 “事业” 上,以为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
可她不知道,致命的陷阱,早已在她脚下张开。一个闷热的中午,顾雨的电话突然打来,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得扭曲:“江君!快!救救我老婆!她出车祸了,在华山医院抢救!医生说要马上交二十万手术费,求求你,快打钱!”
电话背景音里,有救护车的鸣笛声,还有嘈杂的人声,顾雨的表演逼真得让人窒息。江君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没来得及怀疑,就立刻取出银行里仅存的二十多万 —— 那是给女儿交学费、维持小店运转的钱,全部打到了顾雨指定的账户。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赶往华山医院,发疯似的跑遍急诊大厅、手术室、住院病房,询问每一个医生和护士,可得到的答案都是:“查无此人。”
她再打顾雨的电话,只有冰冷的忙音。那个曾是她 “救命稻草”“情感寄托” 的男人,带着她最后的血汗钱和希望,彻底消失在上海的人海里。
巨大的欺骗和背叛,瞬间击垮了江君。她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瘫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手里的汇款凭证轻飘飘的,却重得让她抬不起手。周围的世界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绝望的灰白。她报警后,警察告诉她:顾雨有妻室,却沉迷赌博,还包养情妇,早已债台高筑。江君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 “猎物”—— 从第一次靠近,到每一句安慰、每一笔 “业务”,甚至那晚的 “坐怀不乱”,都是设计好的圈套,只为榨干她最后一滴血。
“生活啊,你为什么这么无情?风雨为什么总追着我一个人打?这世上,到底谁能给我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江君坐在医院走廊里,低声啜泣,她的声音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里回荡,却没人能回答。
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正在工地核对尺寸。我又急又痛,心如刀绞 —— 林卫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江君的坚韧我也看在眼里,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我还听说,林卫也遭了报应:那几个跟他暧昧的女人,联手骗光了他的钱,店铺也因为无心经营倒闭了。他现在像条丧家之犬,整日借酒浇愁,眼看就要彻底垮掉。
“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毁了!大人犯错,孩子怎么办?小琴才几岁啊!” 我翻出厚厚的通讯录,联系了几个在上海站稳脚跟、在安义老乡里有威望的人。我们商量着,要帮他们一把,至少要让这个家,还有挽回的余地。
几天后,一场特殊的 “调解会”,在闵行区一间简陋的社区茶室里举行。茶室很小,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桌上放着一壶热茶。江君坐在靠窗的位置,憔悴得形销骨立,眼神空洞;林卫坐在对面,胡子拉碴,浑身酒气,头垂得很低。两人离婚后第一次见面,空气里弥漫着伤痛和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把一张林琴的照片,轻轻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照片里,林琴穿着幼儿园的园服,笑得灿烂,眼睛像极了江君。我看着他们,声音低沉却清晰:“林卫,江君,抬头看看孩子。咱们仨都是从安义黄泥巴地里爬出来的,靖安山里被狗撵的苦,潦河冬天扎骨头的水寒,哪一样不是咬着牙熬过来的?人这一辈子,谁没栽过跟头?怕的是栽了就不起来,连爬的勇气都没了。你们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小琴,这个家,真就这么散了?钱没了可以再挣,咱们安义人有的是力气和手艺!可心要是散了,家就真没了,根也断了!”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卫身上,语气加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林卫!你他妈给我像个爷们儿一样站起来!当年在靖安,护林队的狗追上来,是谁把江君护在身后,自己腿上挨了一口都不松手?那股子护着自家女人的血性呢?被黄浦江的水泡发霉了?养家糊口,给老婆孩子撑起一片天,这是男人的脊梁骨!这根骨头,能说断就断吗?井冈山那么难的路,红军穿着草鞋都走过来了,你这点坎儿,算个逑?给我挺直了!”
然后,我转向江君,语气放缓,满是恳切:“江君,你受的委屈,比天还大,比海还深。老乡们都知道,也都心疼你。可孩子不能没有爹,也不能没有妈啊!这个家散了,最苦的是小琴,她做错了什么?林卫是混账,是王八蛋,可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你看看他这模样,给他一次机会,就当是看在小琴的份上,也给这个家一次重新拼起来的机会,行不行?”
茶室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林卫死死盯着女儿的照片,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江君布满泪水的脸,巨大的悔恨像洪水一样,冲垮了他麻木的躯壳。他猛地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 一声跪倒在江君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嘶哑的哭声:“君……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琴……我该死!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我这辈子,当牛做马,都给你赎罪……”
江君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河,汹涌而下。过往的甜蜜、创业的扶持、背叛的痛苦、被骗的绝望……无数画面在她脑海里翻滚。可当她看到林卫卑微的模样,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忏悔,再看看女儿纯真的笑脸,她心里那堵用坚冰和恨意筑成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在我和老乡们的见证、担保下,这对伤痕累累的夫妻,终于选择了和解。他们变卖了上海的店铺资产,带着满身的伤痛和教训,也带着我牵线介绍的资源、老乡们凑的帮扶资金,踏上了返回安义的列车。
故乡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在他们脸上。他们在安义“归雁工业园”的一角,重新支起了门窗加工坊。林卫戒掉了酒,每天跟着工人一起扛型材、做安装,切割机的嗡鸣在工业园的角落里重新响起时,林卫的手上又磨出了新的茧子。不再是当年在上海弄堂里急功近利的焦躁,也没有了被浮华迷眼的轻飘,他握着切割机的手稳得很,铝屑落在工装裤上,他会弯腰一片片捡起来——这些在从前被他视作 “麻烦” 的废料,如今在他眼里都是能攒起来卖钱的生计。江君就坐在隔壁的小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核对订单,桌上放着女儿林琴的照片,照片里小丫头举着 “三好学生”的奖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起初的日子并不好过。安义本地的门窗市场早就挤满了同行,他们的小作坊没名气、没规模,只能从最零散的散户订单做起。有一次,一个乡下的客户要给老房子装门窗,要求隔天就得完工,还坚持要现场量尺寸、现场安装。林卫和江君凌晨四点就起床,开着借来的小货车拉着型材往山里跑。山路颠簸,型材在车厢里撞得哐当响,江君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紧紧攥着卷尺,突然开口:“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海给客户装门窗吗?也是这么颠的路,你当时说‘等咱们有钱了,就买辆好车’。”林卫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以前是我糊涂,净想些虚的。现在这样挺好,踏实。”
那天的安装一直忙到深夜。客户家的老房子没装电灯,他们就用手机打着手电,一点一点校准窗框的水平。江君递螺丝的手冻得发红,林卫看见,默默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这个动作,和当年在靖安山里,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时一模一样。客户看着他们满身的灰尘和汗水,硬要留他们吃晚饭,煮了一大锅腊肉炒笋,就着米酒,热乎气暖到了心里。走的时候,客户塞给他们一篮子土鸡蛋:“你们干活实在,以后我家亲戚要装门窗,我都介绍给你们。”
就是这样一点点攒起来的口碑,让小作坊慢慢有了起色。林卫不再像从前那样只顾着拉客户,而是把更多心思花在工艺上——他从上海带回的铝合金加工技术,比本地的老手艺更牢固;江君则发挥她细心的优势,给每个订单都做了详细的售后记录,客户有任何问题,她总能第一时间响应。有一回,一个做民宿的客户要装一批仿古铝合金窗,要求既要有传统木窗的纹路,又要轻便耐用。林卫琢磨了好几天,拿着图纸改了又改,最后带着工人在作坊里熬了三个通宵,终于做出了样品。客户来看的时候,摸着窗框上细腻的纹路,忍不住感叹:“你们这活儿,比上海的大厂做得还用心。”
日子渐渐好起来,他们把小作坊扩建成了小工厂,雇了十几个安义本地的工人,还注册了自己的品牌——“君卫铝业”,取了两人名字里的各一个字。揭牌那天,老乡们都来道贺,我也去了,看着林卫和江君一起扯下红布,两人眼里都闪着光,那光里没有了当年在上海的急功近利,只有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坚定。林卫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放哥,当年要是没有你,我这一辈子就真毁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你们自己争气。记住,钱再多,也不如家里人踏实过日子重要。”
后来,安义县大力扶持铝型材产业,还借着 “一带一路”的东风,组织本地企业去东南亚考察。林卫和江君也报了名,带着他们的铝合金门窗样品,去了越南、马来西亚。第一次在越南的建材展上,他们的产品因为性价比高、工艺好,吸引了不少客户。有个越南的经销商拉着林卫的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你们的门窗,很适合我们这里的气候,我们想长期合作。” 那天晚上,林卫和江君在酒店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江君突然说:“还记得当年在上海,你说要把咱们的门窗卖到国外吗?现在真的实现了。” 林卫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以前是我瞎吹牛,现在是咱们一起干出来的。”
如今的“君卫铝业”,已经成了安义铝型材行业的知名企业,产品不仅销往国内各地,还出口到了东南亚的十几个国家。林琴也长大了,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每次放学,都会跑到工厂里,帮江君整理订单资料。有时候,她会抱着林卫的胳膊问:“爸爸,你以前在上海,是不是犯过很多错?” 林卫总是蹲下来,看着女儿的眼睛,认真地说:“是,爸爸以前很糊涂,让你和妈妈受了苦。但爸爸后来改了,用一辈子来弥补你们。”
去年冬天,我回安义老家,特意去了他们的工厂。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林卫穿着工装,正在跟技术人员讨论新的生产线;江君则在办公室里,和东南亚的客户视频通话,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容。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留我在厂里的食堂吃饭,林琴也在,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叔,我妈妈做的红烧肉,比上海的饭店还好吃。” 江君笑了:“你这孩子,就会夸我。”林卫看着她们娘俩,眼里满是温柔。
饭后,我们坐在工厂的院子里晒太阳。江君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新厂房说:“明年我们打算再扩建,再招些工人,让更多安义老乡能在家门口上班。”林卫补充道:“还要改进工艺,做更环保的铝型材,现在国家不是提倡绿色发展嘛,咱们也得跟上。”我看着他们,突然想起当年在上海浦东的工地,我蹲在型材堆旁接电话的场景——那时候,谁能想到,这对在上海摔得头破血流的夫妻,能在故乡的土地上,重新活出这样的模样?
上海滩的霓虹灯再亮,也照不亮迷失的心;黄浦江的水再宽,也载不动破碎的梦。但安义的土地,却能接住那些在外漂泊受伤的人,让他们在踏实的泥土里,重新扎根、生长。林卫和江君的 “沪上春梦” 虽然碎了,但他们在故乡,用汗水和真心,织就了一个更真实、更温暖的梦——这个梦里,有家人的陪伴,有踏实的事业,还有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就像江君常说的:“以前总想着去远方找好日子,后来才明白,好日子不是在远方的霓虹里,而是在身边的人、手里的活里。只要心不迷,哪里都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