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中国,仿佛一列挣脱了所有羁绊的高速列车,裹挟着尘土与喧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奔涌向前。市场的闸门在“改革开放”的号角声中訇然洞开,机遇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却也伴随着泥沙俱下的风险,如潮水般涌入社会的每一个毛孔。在这片喧嚣沸腾、充满无限可能却又规则尚未完全明晰的天地里,公平竞争的基石,时而被急功近利的浊浪无情冲刷,显露出斑驳的底色。
当然,竞争,乃是市场经济的基本特征,是驱动创新与发展的灵魂所在。但竞争有良性竞争与不正当竞争之分,前者如清泉,滋养行业生态;后者则似毒药,侵蚀市场根基。“内卷式”的恶性竞争,便是其中最具破坏性的一种,它违背了经济规律,其弊端显而易见——资源内耗、品质下滑、信任崩塌,最终将整个行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破除“内卷式”竞争,规范市场秩序,不仅是保障市场经济健康发展的内在要求,更是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从业者,乃至整个社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必然选择。
时光的指针拨向党的十八大,总书记“坚决破除依法平等使用生产要素、公平参与市场竞争的各种障碍”的铿锵话语,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照亮了中国市场经济的航向,也为万千在迷茫中探索的民营企业指明了前行的道路。然而,在历史的褶皱与时代的宏大叙事之下,个体命运的挣扎与产业转型的阵痛,往往更为具体而沉重。在江西安义那片被层峦叠嶂的群山环抱的土地上,那群怀揣着朴素致富梦想、背井离乡闯荡于繁华大都市的门窗汉子们,却正深陷一场关乎生存底线与行业尊严的“贴牌血战”泥潭。而我的身影,也深深镌刻在这群汉子之中,在南京、上海、北京林立的高楼大厦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以一种近乎倔强的韧性,支撑起一个庞大而脆弱的产业网络,亲历着其中的每一滴血泪与每一次徒劳的挣扎。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也吹醒了安义人沉寂已久的心。我们安义人,骨子里就流淌着敢闯敢拼的血液。面对贫瘠的乡土和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对城市繁华的向往和对富裕生活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于是,我们告别了祖祖辈辈耕耘的土地,告别了袅袅炊烟的村庄,涌向了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丛林。
初到城市,我们大多身无长物,唯一的资本,便是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一颗在贫瘠土地上磨砺出的灵活头脑。凭着一股“能吃苦、肯钻研”的蛮劲,我们一头扎进了当时方兴未艾的铝合金门窗加工行当。这是一个门槛相对较低,又能快速见到些许收益的生计。然而,一个残酷的现实如同冰冷的巨石,横亘在我们面前:手中空空如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核心产品,更没有叫得响的品牌。市场的话语权,牢牢掌握在南京“金鹏”、上海“大明”这些早已声名鹊起的名厂名牌手中,他们是行业的翘楚,是品质的象征,更是我们难以逾越的大山。
在南京飞机厂那高大森严的围墙外,在上海沪青平公路那喧嚣嘈杂的型材市场里,“金鹏”和“大明”的招牌熠熠生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傲慢。它们生产的“76”“101”系列型材,壁厚扎实(普遍达到1.1毫米以上),镁铝含量配比科学,表面处理工艺精湛,光洁如镜。用这些型材加工出的门窗,不仅气派非凡,而且坚固耐用,隔音隔热性能优良,一度成为城市中产阶级乃至富裕家庭装修时身份与品味的象征。然而,这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令人咋舌的价格壁垒:每平米含安装成本高达230元,而装潢公司转手报价动辄280元以上。这如同一道无形的金箔藩篱,将对美好家居生活同样充满向往的普通工薪家庭,无情地挡在了门外。它们的客户群,也因此牢牢锁定在大型工装项目和少数殷实之家。
我们安义人向来以“活络”著称,总能在看似绝境的夹缝中嗅到一丝生机。面对高昂的市场门槛和普通市民实实在在的消费需求,我和同乡们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潜藏的商机。很快,一条隐秘而脆弱的供应链,在我们这些“草根创业者”的手中被悄然激活:我们辗转联系上广东顺德、佛山等地一些规模较小、监管相对宽松的型材生产厂家,根据客户阳台、墙面的实际尺寸,定制那些被业内戏称为“缩水版”的“70”、“90”系列型材。这些型材,大多无名无姓,光秃秃地从生产线上下来,带着廉价金属特有的粗糙质感和刺鼻气味。
材料有了,接下来便是各显神通的时候——我们找到那些隐匿于城市市井角落、灯光昏暗的地下印刷厂,印制出五花八门、足以乱真的“品牌”标签。客户想要什么牌子,我们就能贴什么牌子。“金鹏”?“大明”?没问题!甚至一些闻所未闻、凭空捏造的“德国某某”“意大利某某”等“洋牌子”,只要客户指得出,或者我们能“创造”出来,就能堂而皇之地贴上去。成本,被我们以近乎苛刻的方式压缩到了极致,仿佛每一分钱都带着我们的汗水,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沉甸甸的心虚。
贴牌的门道,深如江湖,其中的猫腻只有行内人最清楚。普通用户缺乏专业的鉴别知识,难以分辨型材壁厚的细微差别、合金成分的优劣以及表面处理工艺的精湛与否。这为我们提供了巨大的操作空间,也为日后的信任危机埋下了深深的隐患。原本被正规装潢公司标价280元一平米的生意,在我们安义人的小店里,200元左右便能成交。这巨大的价格落差,像一块强大的磁石,瞬间击中了那些追求经济实惠的客户心理。
然而,隐患如同深埋地下的地雷,随时可能引爆:有时客户会质疑型材壁厚不足,我见过有的同乡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口头承诺更换优质材料,待客户疑虑稍去,转身却拿出抛光机,对着型材两端被锯开的截面滋滋作响地打磨,企图用那一瞬间的光亮,掩盖其内在的薄弱本质;更有甚者,为了增加型材强度的假象,竟偷偷往中空的铝材腔体内塞入干燥的木条!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无异于自掘坟墓。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一旦形成,便难以遏制。许多正规门窗公司苦于我们掀起的价格战,利润空间被严重挤压,即便勉强接到单子,也往往无奈转手交给我们安义人加工,利润被层层盘剥。整个行业生态急剧恶化,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欺骗和互不信任的腐朽气息。
安义人内部的厮杀,相较于对外的“贴牌”竞争,更为惨烈,也更令人心寒。同乡情谊,在赤裸裸的生存竞争面前,薄如蝉翼,一撕即破。在上海龙柏新村红松路这条常年弥漫着金属粉尘味、并不宽敞的街道上,邓平和骆晓的门店如同狭路相逢的对手,比邻而居。切割机的嘶鸣、电钻的轰鸣、金属敲击的叮当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刺耳的“生存交响乐”。残酷的价格战如同一条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勒得每一个从业者都喘不过气来。你报180元/平米,我就敢喊170元,甚至160元!这种不计成本的恶性竞争,无人能幸免,利润薄得像一张纸,稍有不慎就会蚀本。
更令人唏嘘的是,邓骆两家不仅是生意上的死对头,他们的儿女,邓伟和骆婷,却正在热恋之中,情投意合。双方家长起初对这桩亲事也是乐见其成,甚至已经开始筹备婚嫁之喜。红事将近的喜庆氛围与生意场上的冰冷算计、你死我活,形成了一种极度危险的张力,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崩断。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有些刺眼。一位看似有意向的顾客走进了骆晓的店铺。骆晓热情地迎了上去,一番介绍后报出了180元的价格。顾客听后略一犹豫,表示要再到隔壁看看。当这位顾客的身影出现在隔壁邓平店门口时,一股急于扳回一城、甚至带着点对骆晓隐隐不服的冲动,像一条毒蛇般猛地攫住了邓平的心脏。他完全抛开了理智和最基本的成本核算,一种破罐破摔的赌气心理和对“抢客户”成功的莫名快感涌上心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喊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价格:“110元!我这里110元全包!”
这近乎自杀的价格如同魔咒,瞬间俘获了那位本就对价格敏感的顾客的心。交易当场敲定,顾客甚至没有再回头看骆晓的店一眼,留下邓平心中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以及一丝转瞬即逝的、扭曲的得胜快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到了骆晓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震惊、屈辱、以及被最熟悉的“同乡”背后捅刀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冲出店门,几步就冲到了邓平面前,脸色铁青,嘴唇因极度愤怒而微微哆嗦,声音嘶哑地颤抖着:“邓平!你疯了吗?!110块?你他妈这是要喝西北风,还是想把这条街的人都逼死?!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红松路就这么长,你这么搞,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大家还有没有活路?!” 他想到即将结亲的两家,想到邓平此举无异于在他心口插上一刀,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喷出眼眶。
邓平此刻也被一种破罐破摔的倔强和“客户自愿选择”的歪理所占据,加之被骆晓当众质问的难堪,他拧着眉头,梗着脖子顶了回去:“我做我的生意,关你什么事?客户愿意在我这做,我还能把钱往外推?各凭本事吃饭!市场就是这样!” 他试图用“市场”这个冰冷而宏大的词,来掩盖内心深处的不安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各凭本事?你这是搅浑水!是拆台!是断大家的财路!” 骆晓气得浑身发抖,干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邓平的鼻尖,“就你这副德性,见利忘义!只顾眼前!我告诉你,就凭你这点格局,我女儿绝对不能嫁进你家门!” 这句涉及儿女亲事的狠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撕破了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面纱。
“呸!” 邓平也被彻底激怒了。长久积压的竞争压力、对骆晓“道德制高点”指责的反感,以及被戳中痛处的羞恼,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血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头顶,声音拔得老高,刺耳难听:“离了你家女儿,我儿子就打光棍了?笑话!你家门槛高,我邓家还攀不起呢!”
“你就是见钱眼红!是抢!是偷!” 骆晓口不择言地怒吼,唾沫星子飞溅。
“我抢你什么了?!偷你什么了?!” 邓平最后的理智之弦“嘣”地一声彻底断裂。怒火烧红了他的双眼,烧毁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沉重铁棍,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低吼着,不管不顾地朝骆晓扑去!骆晓也不甘示弱,就近抓起一根用来支撑材料的粗木棍,同样红着眼迎了上去!
“哐当!咔嚓!”
刹那间,铁棍与木棍猛烈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和木屑崩裂的声响!两个被愤怒完全吞噬的男人,像两头发狂的困兽,扭打在了一起。昔日的准亲家,此刻变成了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仇敌。拳头、棍棒、叫骂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
周围的邻居、同乡见状,纷纷惊叫着涌上来拉架,但暴怒中的两人力大无穷,拳脚棍棒不长眼,几个试图拉架的人也挨了几下重的,疼得龇牙咧嘴。冲突迅速升级,闻讯赶来的双方老乡越聚越多,同乡的情谊在那一刻瞬间被阵营的怒火所取代。红松路上顿时乱成了一锅沸粥,叫骂声、厮打声、劝架声、器物碎裂声混杂一片,平日里切割金属的噪音此刻被这野蛮的斗殴声彻底淹没。
这场同乡相残的混战,最终以邓平和骆晓双双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地被七手八脚抬上三轮车送往医院,以及几个情绪最激动、下手最狠的同乡被随后赶来的民警带进龙柏新村派出所而惨淡收场。喜庆的红绸尚未挂起,血腥的裂痕已深深刻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红松路上,也横亘在所有安义门窗人的心间。
然而,安义人在外结下的梁子,总有一个危险的“清算场”——那便是春节的故乡。这个本应是阖家团圆、祭祖祈福、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刻,却往往成了旧恨延续和新仇爆发的温床。那年春节,带着一身尚未痊愈的伤痕和满腔难以化解的怨愤回到安义老家的邓平和骆晓,在浓浓的年味和宗族亲情的重重包裹下,非但未能冰释前嫌,积怨反而在乡邻们探究的目光、家族长辈或明或暗的责备以及各自亲友添油加醋的煽风点火下,如同发酵的面团,不断膨胀、变酸。
大年初一的清晨,本该是香烟缭绕、爆竹声声、邻里互道吉祥的祥和时刻,邓氏祠堂前那片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冰冷刺骨的杀气。在祠堂森严的飞檐斗拱和先祖牌位无言的注视下,邓平与骆晓各自纠集了本家的兄弟子侄,旧恨新仇彻底爆发,演变成了一场规模更大、场面也更加血腥的宗族械斗。棍棒交加,拳脚横飞,怒骂与惨嚎交织在一起,古老的祠堂前,同宗同源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冰冷的石板上,触目惊心。
最终,多人受伤倒地呻吟,几个为首的青壮年被冰冷的手铐锁住了手腕,在家人绝望的哭喊和乡邻们复杂的目光中,垂头丧气地被押上了警车,送进了看守所。古老的祠堂,见证了家族曾经的荣耀与团结,如今却也见证了亲情的彻底撕裂,为这个本该祥和喜庆的春节蒙上了一层沉重而耻辱的阴影。
我,作为在安义门窗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也算有些威望的人,既是邓平从小光屁股玩大的挚友,又是与骆晓交情深厚的兄弟。目睹这一切,心如刀绞,痛彻心扉。我看到了曾经把酒言欢、共谋出路的兄弟反目成仇,刀刃相向;看到了本应抱团取暖、共御外侮的同乡,在狭隘的利益和失控的情绪下自相残杀;更看到了这种愚昧而野蛮的“清算”方式,对我们安义人在外辛苦打拼积累的声誉、对家乡淳朴的乡风文明建设造成的巨大而深远的伤害。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与巨大的悲哀,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事情暂时平息了,看守所的铁门暂时关上了激烈的冲突,但人们心中的裂痕,却远未弥合。我强忍心痛,将身心俱疲、伤痕累累的邓平和骆晓,叫到了一处僻静、远离人群的老屋。那是我一位过世长辈留下的空房,里面只有简单的桌椅,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木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带着一种时间的厚重与沉寂。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扇小窗透进惨淡的天光。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看着眼前两个低垂着头、脸上写满痛苦、倔强、迷茫和深深疲惫的兄弟,久久无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响,更衬得屋内的死寂。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开口,那声音里饱含着无法言说的痛惜和一种试图唤醒他们的力量:
“树高千尺有根,水流万里有源。平仔,晓哥,抬头看看!看看你们自己,看看这满身的伤!再看看咱们安义一起出来的这帮老乡……” 我的声音带着沉痛,“就为了一单生意?争那几十块钱?闹到家破人伤,兄弟反目,大年初一在老祖宗安息的地方,在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同姓同宗的亲人刀兵相见!血流祠堂!值吗?!你们告诉我,值不值?!”
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空茶杯叮当作响,灰尘簌簌落下。我的目光如炬,扫过两人惊愕抬起的脸,“一个苞谷棒子,粒粒紧挨着,才撑得起沉甸甸的分量,经得起风吹雨打;一段老城墙,砖砖相咬合,才挡得住千年的风雨,护得住城里的人。拆开了,散了,一粒苞谷、一块砖头,算个啥?一阵风就吹跑了,一脚就踩碎了!我们安义人在外面,不就像这一粒粒苞谷,一块块砖头吗?”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久藏鞘中的利剑骤然出鞘,带着金石碰撞般的决绝与铿锵,划破了老屋的沉闷:“我们安义人,千辛万苦跑出去,挤在别人的城市角落里,闻着机油味,听着切割声,起早贪黑,图个啥?” 我目光如炬,扫过他们低垂的头颅,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千钧,“不就图把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点铝合金门窗手艺做起来,做出个名堂,让老婆孩子在老家能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让十里八乡的人提起咱们安义人,能竖起大拇指说‘那是好样的’吗?!”
我上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这,不是你邓平一个人的饭碗,也不是你骆晓一个人的生意,这是我们成千上万安义人共同捧着的金饭碗,是我们背井离乡、在异乡土地上要共同闯出的阳关道啊!”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只有抱成团,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饭碗才端得稳,端得牢!这条路才走得宽,走得远!我们才能在这钢筋水泥的大城市里,真正地站住脚,扎下根,活出个人样来!”
我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能穿透老屋斑驳的墙壁,穿透窗外沉沉的夜色,望向一个遥远而光明的未来。那未来里,有安义门窗在全国各地矗立的身影,有老乡们扬眉吐气的笑脸。“你们想想,当年毛委员、朱老总、周总理他们,天南海北,五湖四海,操着不同的口音,为啥能聚在井冈山,聚在延安,那么艰苦的条件,那么强大的敌人,愣是干成了那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我放缓了语速,语气中带着一种引人深思的力量,“就因为他们心里装着一个共同的念想!一个解放全中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伟大念想!为了这个念想,他们命都能豁出去!”
我猛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邓平与骆晓身上,带着一丝痛心,也带着一丝期盼:“我们安义人呢?我们对门窗这个行当,有没有这份心?能不能也为了它,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下一代,把个人的那点小算盘、眼前的那点蝇头小利,暂时放一放?” 我提高了声调,“咱们安义人,别的本事没有,‘能吃苦,肯下力,手上都有绝活’,这就是咱们最大的本钱!最大的骄傲!只要我们认准了‘把安义门窗这个产业做大做强,做出我们自己的金字招牌’这个死理,拧成一股绳去拼,去闯,去学,我告诉你们,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就没有啃不下的硬骨头!”
我的话语,像一柄柄重锤,带着千钧之力,一下下敲打在邓平和骆晓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焦虑、仇恨和麻木所蒙蔽的心上。更像一盆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冷水,带着彻骨的寒意,兜头浇下,瞬间浇醒了他们混沌的头脑。
祠堂前械斗的惨烈景象猛地在眼前炸开:飞溅的鲜血,断裂的木棍,乡亲们惊恐的尖叫,警察的呵斥声……看守所那冰冷的铁栏杆,透过栏杆看到的家人哭肿的双眼,妻子绝望的眼神,儿女婚事因这场风波而告吹的破碎与绝望,还有那些日子里,走在红松路上,乡亲们投来的或同情、或鄙夷、或摇头叹息的复杂表情……一幕幕,如同电影快放,在他们眼前翻滚、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两人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像是寒风中两片无助的枯叶。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怼、固执,以及被生存压力扭曲变形的心态,在我描绘的共同愿景和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开始像被烈日炙烤的冰雪般,悄然土崩瓦解。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寂静的老屋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我知道,火候到了。我趁热打铁,声音沉稳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磐石般厚重:“面对问题,我们不能逃避,更不能内耗。大家要有正确的大局观,要保持战略清醒,坚持战略思维、底线思维。窝里斗,斗来斗去,斗垮的是谁?是我们自己!是我们安义人的名声!我们要打造的,是‘安义门窗’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让它走出江西,走向全国,甚至有朝一日,卖到外国去!这难道不该是我们每一个安义门窗人心中最炽热、最真切的梦想吗?”
“为了这个梦,咱们得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就像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四渡赤水,历经千难万险,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个共同的信念在支撑着!那股子不服输、不放弃的精气神!咱们安义人,也要有这样的骨气!这样的志气!这样的硬气!”
在我这番情真意切、掷地有声的劝导下,在那血淋淋的教训带来的巨大震撼下,邓平和骆晓胸中郁积的那块巨大的、冰冷的块垒,终于开始松动、崩塌。长久压抑的羞愧和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垮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两人几乎是同时,缓缓地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盏蒙尘的灯笼,望向对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残留的怨,有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愧疚和一种如释重负后的虚脱。他们艰难地、几乎是同步地,向对方伸出了自己那双手。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持型材、使用工具而显得格外粗大。这双手,曾握过冰冷的铝合金型材,也曾挥过愤怒的棍棒,给对方带来过伤痛。此刻,这两双手,却在微微的颤抖中,紧紧地、用力地握在了一起!
骨头硌着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力量,一种久违的、属于兄弟间的力量。喉咙哽咽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最终,从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里,艰难地、几乎听不见地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千钧的恩怨,数年的积怨,在这一握中,虽然未能完全消散,那些伤痕也不可能立刻抚平,但却终于找到了化解的起点和方向。浑浊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他们饱经风霜、刻满沟壑的脸颊滚落,一滴,又一滴,滴在他们紧握的手上,也滴在老屋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悄无声息,却仿佛重若千钧。
从那天起,红松路上那场令人窒息、两败俱伤的恶性价格战,如同被人掐断了喉咙,悄然停息了。邓平和骆晓,这两个曾经恨不得食对方肉寝对方皮的死对头,开始尝试着放下心中那块沉重得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芥蒂。
起初,见面还有些尴尬,眼神躲闪,嘴角僵硬。但渐渐地,他们会下意识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偶尔,也会在市场的角落,或者老乡的聚会上,交流一些零散的市场信息,比如哪里的型材质量好价格公道,哪个小区最近要交房有潜在需求。他们甚至开始探讨如何提升加工手艺,如何改善服务态度,如何应对那些难缠的客户。更令人欣慰的是,他们还会互相介绍一些不冲突的小单生意,比如一方接了个大工程忙不过来,会把一些小配件的加工转给另一方;另一方听说有客户需要某种特殊型号的窗户,而自己做不了,也会推荐给对方。
一种微弱,却又无比珍贵的变化,如同石缝中艰难探头的嫩芽,在曾经被鲜血浸染的裂痕中,在弥漫着机油味和焊花的空气中,顽强地开始萌芽。我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是的,巨大的欣慰,仿佛看到干涸的土地上终于迎来了第一滴甘霖。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压力——我清楚地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万里长征,他们才迈出了第一步。
然而,命运的考验,似乎总是接踵而至。就在安义人内部因邓平与骆晓的和解而初现团结曙光,一部分先知先觉的老乡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贴牌”之路终非长久之计,需要规范经营、提升品质、抱团取暖之时,一场更大的、足以颠覆整个行业格局的风暴,已悄然从遥远的大洋彼岸,裹挟着资本的冰冷气息和技术的锐利锋芒,席卷而来。
一家资本雄厚、技术顶尖的国外门窗巨头——“诺维斯”(Novis),凭借其对全球市场变化的敏锐嗅觉和势不可挡的强大实力,如同一只展翅的鲲鹏,强势进军中国这个潜力巨大的市场。他们犹如一艘装备着最先进武器、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航空母舰,甫一靠岸,便以铺天盖地的电视广告、极具设计感和科技感的城市展厅、标准化到极致的安装服务流程,以及那令人炫目的“欧洲品质、百年传承”品牌光环,迅速俘获了国内高端客户和大型房地产开发商的心。
其产品,不仅工艺精湛得如同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更在节能、隔音、智能控制等核心性能上遥遥领先于国内同行,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产物。安义人赖以生存和自豪的中低端市场,瞬间感受到了刺骨的、前所未有的寒意。
订单,如同退潮般急剧减少。往日里车水马龙、机器轰鸣的小作坊,如今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曾经充斥着切割声、焊接声、打磨声的加工点,也变得沉寂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稀疏的机器嘶鸣,更衬得这寂静格外瘆人。空气中,不再是忙碌的汗水味,而是弥漫着失业的恐慌和对未来的迷茫。刚刚因内部和解而有所缓和的生存压力,骤然升级,化为一场关乎整个安义门窗产业生死存亡的灭顶之灾。
“一个民族之所以伟大,根本就在于在任何困难和风险面前都从来不放弃、不退缩、不止步,百折不挠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奋斗。” 这句话,近来时常在我脑海中盘旋。作为安义门窗人中公认的“文化人”和领头人之一,我此刻内心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与挣扎,夜不能寐成了常态。
我比任何人都更早、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诺维斯”带来的碾压性优势。我曾悄悄去过他们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展厅。那光可鉴人的样品窗,轻轻一推,便是丝滑静音的完美体验,仿佛没有任何摩擦力。节能玻璃上那层复杂的镀膜,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据说能将能耗降低百分之四十以上。还有那本厚重精美、散发着高级油墨香的产品册,光滑的铜版纸上印着流光溢彩的门窗图片,每一张都像艺术品。那冰凉的触感和光鲜的视觉效果,与我们车间里那些粗糙的、带着毛刺的贴牌型材形成了刺目的对比,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也刺痛了我的心。
我也更深刻地认识到,我们安义人过去那种“贴牌”生存、低质低价、恶性竞争的痼疾,是多么的致命。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慢性自杀!变革,势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缓!
但变革之路,何其艰难?那需要投入巨资,更新那些早已老掉牙、精度差、安全隐患大的设备;需要引进闻所未闻的新技术、新工艺,这意味着要学习,要交学费;需要培育专业的设计人才和安装队伍,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要砸下重金去打造一个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的品牌……这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了小本经营、单打独斗、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安义人来说,不啻于一场倾家荡产的豪赌!
我仿佛站在了万丈悬崖的边缘。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固守旧路,抱残守缺,必然会被市场无情淘汰,成千上万老乡赖以养家糊口的生计将化为泡影,几代人在异乡打拼积累下的这点基业将毁于一旦。另一边,则是云雾缭绕、遍布荆棘与未知的险峰——变革之路,九死一生,每一步都可能付出巨大的代价,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机会来临要抓住,挑战来临能顶住。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 夜深了,我还在书房里对着一堆数据和资料发愁,妻子李秀秀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放下杯子,冷冷地丢给我一句话。她的话,总是这样,简单直接,却往往一针见血,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中某个堵塞的结。
是啊,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能成什么事?想当年,我一个穷小子,不也是凭着一股“敢闯敢拼”的劲头,从安义老家走出来的吗?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坐在冰冷的车间里。月光透过高窗,洒下一片清冷的银辉,照亮了地上散落的铝屑和工具。我反复摩挲着那块从废料堆里捡来的粗糙的、印着不知名小品牌的贴牌型材,指尖传来廉价金属特有的生涩感和毛刺带来的细微刺痛。然后,我又拿起“诺维斯”那本厚重精美的产品册,光滑的铜版纸上印着流光溢彩的门窗图片,冰凉的触感和光鲜的视觉形成刺目的对比,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忧虑,如同一块沉重的磨盘,死死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一种更强烈的、不甘沉沦的责任感,一种“必须做点什么,带领大家杀出一条血路”的冲动,最终像沉寂已久的火山熔岩,在我胸中积聚、翻滚,最终冲破了恐惧的束缚,喷薄而出。
我是党员,是退伍兵,更是大家眼里的主心骨,我不能退!也退不起!身后,是成千上万双期盼的眼睛,是整个安义门窗产业的未来!
经过无数个辗转反侧、被焦虑和思索填满的不眠之夜,在烟头堆满烟灰缸、浓茶喝到苦涩无味之后,我终于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必须站出来,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带领大家背水一战!
我倾尽所能,四处奔走。一方面,我积极向安义县政府相关部门汇报情况,阐述安义门窗产业面临的危机与变革的迫切性,争取政策支持和引导。另一方面,我在同乡商会内部反复沟通、游说,晓以利害,描绘前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安义县政府“扶持本土产业,打造区域品牌”的政策东风下,以及同乡商会几位有远见、有实力的老大哥的鼎力支持下,一场规模空前的安义门窗行业大会,终于得以在县城新落成的“门窗小镇”会议中心召开。
会议当天,来自全国各地——从繁华的上海、广州,到内陆的武汉、成都——的安义门窗人,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能容纳上千人的会议中心,被挤得满满当当。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烟雾缭绕,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混合着人们身上的汗味和旅途的疲惫,以及那份难以掩饰的焦虑,在大厅里弥漫。每一张被风霜雕刻、被生活磨砺的脸上,都写满了迷茫、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他们的眼神,像迷失在浓雾中的航船,急切地寻找着灯塔。
我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西装,深吸一口气,走上了讲台。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有些灼热。我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无比熟悉却又带着深深愁苦的面孔——那是张老实布满皱纹的愁容,他的小作坊已经半个月没接到像样的订单了;是老蔡紧锁的眉头,他儿子刚订的亲事,因为他资金周转不开而岌岌可危;是年轻的小黄眼中闪烁的不安,他才入行没几年,就遭遇了这样的行业寒冬……
我没有丝毫寒暄,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沉重和沙哑,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乡亲们!父老兄弟们!”
这一声称呼,让台下不少人微微一震,仿佛在异乡听到了久违的乡音。
“我们安义的门窗产业,今天,就站在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往前一步,可能是刀山火海,但闯过去,就是生路!原地不动,或者后退,那就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一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礼堂中轰然炸响。台下瞬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看看外面!狼来了!不是山野村夫手中几条土狗就能吓退的孤狼,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武装到牙齿的狼群!”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安义县铝合金门窗行业协会临时租用的大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心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一如我们此刻的心境,而我手中高高扬起的那本印刷精美、色彩鲜亮的“诺维斯”产品图册,则像一面刺目的白旗,或是一道来自发达国家工业文明的强光,照得我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门窗老板们有些睁不开眼。
我将图册“啪”地一声甩在斑驳的实木讲台上,封面那行烫金的“诺维斯——全球高端门窗解决方案领导者”的字样,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嘲讽的光芒。“人家靠的是什么?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国际品牌!是实打实、经得起最苛刻检验的过硬质量!是咱们想都不敢想、见都没见过的航空级铝材、多腔体结构、智能通风系统!再看看我们自己?” 我猛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们靠什么?靠贴别人的牌子,当人家的影子,赚那点可怜的加工费?靠偷工减料,用回收铝、薄料、劣质五金件,打价格战,自己人跟自己人往死里掐,把市场搞得乌烟瘴气,让‘安义门窗’这四个字,快成了‘劣质低价’的代名词!”
我痛心疾首,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地拍着讲台,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沉闷的巨响,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麻木已久的心。“这条路,走到头了!真的走到绝路了!诺维斯这样的巨头已经进来了,他们用更低的价格(对于他们的成本而言)、更好的品质碾压我们!再走下去,就是死路一条,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们整个安义的门窗产业,都会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或低头抽烟,或眼神躲闪,或面无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话,像冰水浇头,让他们无法再自欺欺人。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屋子的烟雾、颓丧和沉重一同吸入肺腑,再狠狠呼出,化作一股不屈的力量。我的目光重新变得如炬,锐利而坚定,扫过全场一张张或震惊、或恐惧、或陷入沉思的脸:“危机!危机!有危,就有机!这不是世界末日,这是老天爷给我们安义门窗人一个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的机会!是逼着我们砸锅卖铁,也要把咱们自己的‘安义品牌’树起来的时刻!”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号召力:“从今天起,要把质量,当成命根子来抓!一丝一毫不能马虎!材料要真,厚度要够,焊接要牢,密封要严,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要经得起客户的敲打,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把技术,当成脊梁骨来练!再难也要学!人家能搞出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请专家,送出去学,联合攻关,哪怕是爬,也要爬到技术的门槛上!把信誉,当成眼珠子来护!金字招牌,比金子还珍贵!绝不以次充好,绝不短斤少两,绝不推诿售后!客户的口碑,就是我们最好的广告!”
我的话音刚落,台下顿时炸开了锅,像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沸腾起来。赞同者有之,那是几个和我一样,早就对现状痛心疾首,渴望改变的年轻老板,他们激动地拍着大腿,眼中重新燃起了久违的火光,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但更多的,是疑虑,是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那点微弱的火苗扑灭。
“老刘说得在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钱呢?”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吴叔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是安义第一批做门窗的,手里那家小作坊是他全部的身家,“好点的设备动辄几十上百万,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啊!钱从哪来?银行会贷给我们这些‘高危行业’吗?”
“就是啊,刘会长!”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外号“小诸葛”,脑子活,但此刻也愁眉紧锁,“牌子是那么好打的?广告费、请设计师、开专卖店、做认证……哪一样不要钱?投进去的钱要是打了水漂怎么办?我们这些人,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点生意吃饭,赔了,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咱们小门小户,泥腿子出身,没文化,没背景!” 另一个嗓门粗大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怎么跟人家跨国大公司拼?人家有百年历史,我们有什么?就凭一股子蛮劲?那不是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吗!”
“还有订单!” 一个女老板,平时风风火火,此刻也一脸憔悴,“不贴牌,我们自己的‘安义牌’谁认啊?以前靠着给大品牌代工,还有点稳定订单,现在自己做,订单从哪来?市场不认,我们喝西北风啊?”
质疑声、叹息声、抱怨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沉重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些都是赤裸裸的现实,是横亘在我们面前的一座座大山,冰冷而坚硬。
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质疑和现实困窘,我没有回避,也无法回避。我双手用力下压,示意大家安静,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焦虑的脸,语气异常坚定而诚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沉重:“我晓得!我比谁都晓得大家的难处!我老刘,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自己也有厂子,我也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改变,难!难于上青天!风险,大!可能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我顿了顿,让这份沉重在空气中弥漫,让每个人都感受到这份抉择的艰难。然后,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砸进木头,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力量:“但是——不改变,我们连倾家荡产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饭碗被人家砸得粉碎!看着咱们安义门窗这个曾经让我们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行当,彻底烂掉、死掉!到时候,我们连喝西北风的地方都找不到!”
“咱们安义人,祖祖辈辈怕过难吗?” 我猛地提高了音量,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激动的泪,也是悲愤的泪,“当年,我们的父辈,揣着几十块钱,赤手空拳就敢闯上海滩,睡桥洞,啃冷馒头,夏天顶着四十度高温在工地上扛玻璃,冬天冻得手脚流脓也咬牙坚持!那份苦,比今天如何?那时候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没有,都能杀出一条血路,今天,我们有了点底子,有了这么多同甘共苦的兄弟姊妹,反而怕了?!怂了?!”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那份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服输,却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难道我们安义人,就只能给人家做牛做马,赚点辛苦钱?难道我们的下一代,还要继续走我们的老路,永远抬不起头来?”
短暂的沉默后,我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我深思熟虑、务实可行的路径:“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咱们先从根子上改——狠抓质量!这是立足之本!勒紧裤腰带,几家凑钱也好,抵押贷款也罢,也要引进几台像样的设备,淘汰那些老掉牙、精度差、安全隐患大的破烂机器!不懂技术,就去学!去请师傅!去大厂‘偷师学艺’!几家甚至几十家联合起来,搞合作社,搞产业联合体,攥成一个拳头!集中力量办大事!”
“品牌的事,急不得,但也慢不得!一步一步来,先把咱们的口碑做扎实!用真材实料,用精细手艺,用贴心服务,让每一个用过我们门窗的客户都说好!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口口相传,让市场知道‘安义门窗’靠得住!经得起用!” 我握紧了拳头,仿佛握住了我们安义门窗的未来,“只要咱们心齐,肯干,肯学,肯吃苦,肯把眼光放长远,肯吃点眼前的亏,我就不信,我们闯不出个新天地!打不出一片属于我们安义人自己的江山!世界那么大,市场那么广,只要我们专心做好产品,还愁没有销路吗?”
我的话语,或许是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或许是那清晰可行的思路,又或许是点燃了许多人心底深处那簇几乎被绝望扑灭的希望之火和不屈的斗志,会场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质疑声渐渐小了,更多的人开始低头沉思,眼中重新有了一丝光芒。
在我的奔走呼吁和带头示范下——我率先抵押了我在七宝镇的房子和苦心经营多年的小厂,那是我全部的家当,几乎是背水一战,咬牙引进了意大利的数控精密切割机和德国技术的表面氧化处理线。我又顶着巨大的内部压力和同行的嘲笑,高薪从上海请来了退休的高级门窗工程师张工,还有几个刚毕业的年轻大学生设计师,成立了小小的研发部门。
我的举动,像一颗投入平静(实则绝望)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越来越多的安义门窗人开始行动起来。有的几家小厂联合,东拼西凑,集资购买了一台半新的数控冲床;有的老板放下身段,跑到广东、浙江的大厂去“打工”,偷偷学习人家的先进管理和技术;有的则主动寻求与省城高校的材料实验室合作,尝试研发更环保节能的断桥铝新产品;还有的,虽然没钱换设备,就从最基础的改善门店形象、统一工作服、规范服务流程、建立售后追踪卡做起,一点点地、笨拙却又坚定地重塑着“安义门窗”的形象。
变革的道路,注定充满荆棘。资金紧张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技术壁垒高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让我们望而生畏;市场开拓的艰辛如影随形,每一个新客户的获得都要付出比以往多十倍百倍的努力;内部的质疑和动摇也从未断绝,“贴牌”的短期利益诱惑,在订单荒时依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大家的心。
但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了“主心骨”的角色。白天,我在自己的厂里带头搞技术革新,解决生产难题;晚上,我穿梭于各个厂家,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协调资源,甚至帮他们去跑银行贷款,去联系原材料供应商。我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家人的不理解,朋友的疏远,同行的观望甚至拆台,无数个夜晚,我都彻夜难眠,抽着烟,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问自己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通。
但每当我看到车间里,老旧的机器旁,开始出现新的设备,发出不同的、更精准的声响;看到工匠们粗糙的手,开始笨拙地学习操作新的控制面板,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对新技术的渴望;看到设计师们的图纸上,开始出现不再是简单模仿的线条,而是融入了自己思考的创新设计时,我的心中,便又燃起了希望。变革的车轮,已经开始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嘎吱声,缓慢却不可逆转地向前滚动。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在血泪教训和残酷的市场竞争这两座烈火熔炉中,悄然发生着痛苦而深刻的蜕变。
曾经那种混乱无序、充斥着欺诈、恶性价格战和互挖墙脚的市场风气,在一次次的阵痛和行业自律的推动下,逐渐被一种对规范、品质和信誉的朴素追求所取代。安义人开始明白,真正的竞争,不再是互相捅刀子、比谁价格更低廉,而是比谁的手艺更精湛、服务更周到、产品更经久耐用、更能满足客户需求。
我们成立了行业质量监督小组,制定了高于国家标准的地方联盟标准;我们抱团参加国内外的建材展会,统一打出“安义门窗”的区域品牌;我们建立了人才培养基地,与职业院校合作,定向培养技术工人和设计人才;我们甚至开始涉足电商领域,通过互联网平台,将“安义门窗”推向更广阔的市场。
凭借着扎实的工艺改进和日益积累的良好口碑,“安义门窗”这块曾经沾满泥污的招牌,开始被一点点擦亮。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地域的符号,更开始代表着一种性价比、一种可靠、一种逐渐崛起的本土力量。我们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顽强地、一寸寸地站稳了脚跟,并逐步赢得了一些挑剔客户的认可和尊重。订单开始回流,虽然数量不一定突飞猛进,但每一笔订单,都带着对我们品质的认可,这是一种质的改变。
当“诺维斯”等外资品牌掀起的第一波滔天巨浪冲击波渐渐平复,市场格局重新洗牌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安义门窗不仅没有被彻底击垮、吞噬,反而在惨烈的阵痛中完成了艰难的、近乎脱胎换骨的转身。我们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底气。
更令人振奋的是,我们的触角,开始小心翼翼地伸向曾经高不可攀的高端家装市场,一些注重品质和性价比的中产家庭,开始主动选择我们的产品。甚至,有几家率先完成技术升级的企业,依靠过硬的性价比和逐渐提升的工艺水平,产品漂洋过海,赢得了中东、东南亚等一些国家的国际订单。当第一份来自迪拜的订单合同摆在我们协会会议室的桌上时,我和在场的所有老板,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不仅仅是一笔生意,更是对我们多年艰辛付出的最高肯定!
回首那段充斥着贴牌乱象、血泪纷争、兄弟阋墙和绝地求生的黑暗岁月,每一个经历过的安义门窗人无不感慨万千,心潮澎湃。那场源于一单贴牌生意纠纷引发的血腥械斗,如同一记沉重而耻辱的警钟,永远回荡在我们记忆的深处,提醒着我们无序竞争的惨痛代价。而那场由“诺维斯”引发的灭顶危机,则像一把淬火的利刃,割开了我们产业身上的脓疮,也淬炼了我们安义人不服输的筋骨。
正是在这血与火、绝望与希望的残酷淬炼中,安义人完成了从懵懂逐利到品牌觉醒、从散兵游勇到抱团发展的痛苦涅槃。
而我,这个在至暗时刻被推到风口浪尖,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担当、一个退伍军人的坚韧和一份对家乡父老的赤诚,点燃希望之火、摸索前行道路的汉子,我的身影,我的思考,我奔走呼号的足迹,我面对抉择时的痛苦、挣扎与最终的坚定,已然深深地烙印在安义门窗产业浴火重生的壮阔历程中。他们说我是引领众人穿越重重迷雾、走向品牌光明未来的灵魂人物。我不敢当,但我知道,我问心无愧。
站在新建的安义门窗博览城顶楼,看着下面车水马龙,听着远处车间传来的、代表着新生产力的机器轰鸣声,我仿佛看到了“安义门窗”这四个字,如同两把锋利的钢刀,正以其卓越的品质和坚韧的品格,劈开市场的壁垒,闪耀出属于中国本土品牌的锋锐光芒。
前路依然漫长,挑战永无止境,市场永远风云变幻。但我知道,安义人手中紧握的,已不再是脆弱易碎、随时可能被揭穿的贴牌,而是经过血泪淬炼、闪烁着自主创新光芒、坚定指向未来的——安义之锋!因为我坚信,正如我们伟大的党一样,历经百年风雨而愈发强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勇于自我革命,敢于刮骨疗毒,善于在危机中育新机,于变局中开新局。安义门窗的路,也必将如此,在不断的自我革新与奋斗中,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