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行宾的头像

刘行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2
分享
《门窗之乡》连载

第一十八章 风雨同舟追梦人

黄浦江的涛声日夜不息,梧桐叶的絮语岁岁更新。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在改革开放的闸门訇然洞开后,以其海纳百川的胸襟,吞吐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梦想与汗水。在石库门弄堂幽深的烟火气与摩天楼冷峻的玻璃幕墙之间,一群操着浓重赣北口音的安义人,正用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浸透汗水的脊梁,在这座坚硬的水泥丛林里,一寸寸凿刻着属于他们的生存印记,也悄然编织着中国铝合金门窗产业的一隅传奇。而我正是这庞大迁徙潮中的一滴水珠,一个同样来自安义,在“光明”(玻璃)与“界限”(门窗)行当里摸爬滚打的门窗人。

九十年代初的春风,率先鼓荡起沿海财富的帆。安义县一批不甘被贫穷锁住脚步的青年们,怀揣着微薄的盘缠和滚烫的心,挤上绿皮火车,汇入南下东进的洪流。陈洪,便是这潮水中格外坚韧的一滴。他早年的足迹如同无根的浮萍,贩卖过纺织配件,在北、上、广、江、浙、宁的繁华喧嚣里漂泊沉浮。最终,上海这座巨大的磁石将他牢牢吸附。彼时,我已在龙柏与航华新村交界处——那片城市扩张中粗糙的“接缝地带”——盘下了一个稍大点的铺面,专做铝合金门窗安装。尘土飞扬,略显荒僻,但遍地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新建小区,像无声的号角,召唤着我们这些嗅到商机的异乡人。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寒意已悄然料峭。一个身材高大、肩背沉甸甸工具箱的汉子,拖拽着两大箱叮当作响的家什儿,停在了我隔壁那间仅十平米的空铺前。他操着浓重的安义乡音,洪亮地向正在门口抽烟的我打招呼:“老弟,往后咱们可是门挨门的邻居了!”他咧嘴一笑,憨厚如老家的红土地,可那眉宇间跳跃的机敏火花,却藏不住商人的历练。他就是陈洪。当那块写着“安义门窗玻璃”的简陋木牌,在他颤巍巍的手中挂起时,我知道,这片“水泥丛林”里,又多了一个安义兄弟的“王国”。

他的“王国”实在寒酸:低矮逼仄,墙壁斑驳,灰白的墙皮簌簌往下掉,如同病鱼脱落的鳞片。唯一的“家具”是从废品站淘来的旧柜台,玻璃台面裂痕纵横,缝隙里死死粘着“国营百货”褪成淡黄的标签,像一个时代的无言墓志铭。开业首日,我拎着一壶滚烫的浓茶,笑呵呵地踏了进去。寒暄过后,陈洪那双被生活磨砺得异常锐利的眼睛扫过我的铺子,直截了当:“老弟,你门窗安装好了,总少不了要配玻璃吧?往后,你接的单子,玻璃这块,交给我老陈!”他的坦率和那扑面而来的同乡气息,让我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亲近与信赖。

合作,如水之就下,自然天成。我接下的门窗订单,玻璃一律交由陈洪精心定制;他的客户若需框架安装,我必首推我的店铺。生意在“鸡同鸭讲”的坚韧中起步——初抵沪上的陈洪,常被本地阿姨绵软又犀利的吴语砍价弄得晕头转向,但他懂得计算器上跳动的数字和比划手势里传递的诚意。深夜打烊,我常看到他蹲在店门口昏黄的路灯下,啃着冷硬的馒头,目光却投向远处工地刺破夜空的塔吊探照灯。那冰冷的光束在他疲惫的眼中恍惚摇曳,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刻,他总幻化成老家夏夜河畔那点点温暖、轻盈飞舞的流萤。

生意渐有起色,考验也随之而来。一次,一位极其讲究的台商,需要定制繁复的欧式雕花玻璃窗,工艺要求极高。陈洪二话不说,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消失在夜色里。那一夜,他跑遍了大半个上海的建材市场,汗流浃背,终于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寻到了带有精致卷草纹的进口玻璃膜。我闻讯,心头一热,二话不说,翻出尘封已久的木工刨子,点灯熬油,一点一点,将冰冷的铝合金边框打磨出温润古朴的岁月痕迹。当台商指尖抚过玻璃上凹凸流转的纹路与边框温润的做旧质感,眼中满是惊艳,连声赞叹:“这手艺,精细!台北的老师傅也不过如此了!”那一刻,汗水浸透的衬衫下,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我也愈发看清,这位外表粗犷、手掌布满厚茧的老乡,内里藏着一根极细的绣花针。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信得过我们这些“江西老表”。一次,某高端小区有个挑剔的业主,要求定制高难度的弧形落地窗。我带着徒弟上门测量时,对方言语间充满怀疑,甚至暗示我们小作坊做不了精细活。陈洪得知后,二话不说,亲自背着沉重的卷尺赶到现场。他在毛坯房里反复测量、标记,甚至不顾冰冷的水泥地,蹲在那里啃冷馒头,只为等待水泥达到最佳凝结状态,确保那巨大的玻璃嵌入时,边缘能如天衣般无缝贴合。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连那挑剔的业主也收敛了神色。“做玻璃,就像做人,”完工后,他抹去额上滚落的汗珠,喘息着对我说,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稀世珍宝,“差那么一毫厘,客户心里就会留个解不开的疙瘩。信誉,可比玻璃还脆,一裂就难补了。”这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然走进了我们的生活。陈洪的妻子张兰,是安义老家有名的巧手媳妇,为了支持丈夫,也为了孩子的未来,她毅然带着孩子来到了上海。与她同来的,还有她的堂妹,阿芬。阿芬二十出头,眼神清澈,带着乡下姑娘的羞涩和坚韧。张兰成了陈洪最坚实的后盾,白天守在狭小的店铺里利落地裁剪玻璃,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拨动着全家的生计;夜晚,则蜷缩在由阁楼勉强改造的“家”中,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辅导女儿功课。那“家”拥挤得令人窒息,旧课桌紧挨着冰凉的玻璃切割机,细碎的玻璃粉末总是不经意间飘落在孩子们的练习本上。阿芬则帮着张兰打理家务,也常在店铺打烊后,帮着整理单据,收拾工具。她手脚麻利,话不多,但看向我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别样的光亮。然而,生活的重压下,这份朦胧的情感只能暂时埋在心底。陈洪常挂在嘴边的话,像念经,也像立誓:“再穷不能穷志气,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教育!”为此,他勒紧裤腰带,硬是把大女儿小娟送进了龙柏小学。那每月雷打不动交出去的学杂费,沉甸甸的,几乎等同于我们辛苦半车玻璃换来的微薄利润。这份对未来的执着,也深深感染着我。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阴霾如同无形的巨石,沉重地压在整个城市上空,也碾碎了装修行业的勃勃生机。街道冷清如废弃的古堡,“生意不好做”的叹息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生意的喉咙。

我的店铺门可罗雀,连续三个月订单薄上一片空白。仓库里积压的铝合金型材蒙上了灰尘,像冰冷的墓碑。房租、工人的基本工资,成了压在心头的巨石,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脾气也变得暴躁。一天,因为一点小事,我和手下一个跟了我几年的安义徒弟发生了激烈争吵,他指责我克扣工钱,我则怒斥他不懂体谅。激烈的言辞像玻璃碎片,划伤了彼此的情分,徒弟愤然离去。那一刻,挫败感和孤立感几乎将我淹没。我把自己关在店里,对着冰冷的铝合金型材发呆,前途一片灰暗。

就在我最绝望的寒夜,店门被“咚咚”地敲响了。门外站着的是陈洪,他肩上扛着一整箱冰凉的啤酒,寒气裹挟着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他不容分说地挤进来,把啤酒“哐当”一声放在地上。“兄弟,别一个人闷着发愁!”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驱散了屋里的死寂,“我这刚接了批酒店隔断玻璃的活儿!量不小!框架安装这块,你包了!工钱……先记账上,渡过这难关再说!” 他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冰冷的心上。我喉咙发紧,鼻子发酸,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重重地点头。

昏黄的灯光下,酒瓶碰撞,泡沫翻涌,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烧着肠胃,却奇异地暖了心窝。几巡过后,两个被命运逼到墙角的男人,眼眶通红,举杯相碰,所有艰难、委屈、感激,尽在不言中。窗外,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冰冷的铁皮屋檐,更显得这方寸之地的温暖珍贵。

就在这凄风苦雨的深夜,我店铺紧闭的卷帘门下,却悄然透出一线暖融融的黄色光亮——那是阿芬的身影!她默默地,将自家本就不多的米缸面袋,匀出了整整一半,还有一小坛张兰腌制的咸菜,轻轻地放在了我紧闭的店门口。更让我心头剧震的是,在那袋沉甸甸的东北大米下面,静静压着一个用旧手帕包好的小包——里面是五百元钱!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还沾染着玻璃胶特有的、微带酸涩的刺鼻气味。这钱,无疑是张兰和陈洪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甚至是阿芬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这沾着玻璃胶味的纸币,成了那个寒夜中最温暖、最滚烫的火种。

厄运似乎总爱结伴而来。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粘稠的黑暗里,一场猝不及防的灾祸如毒蛇般噬咬向陈洪一家。

那天,陈洪为赶一批急单,驱车前往苏州进货。归途,暴雨如注,白茫茫的雨幕吞噬了前路,货车最终抛锚在冰冷湿滑的高速路上。陈洪被困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听着豆大的雨点密集砸在车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心焦如焚。他一遍遍拨打家里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令人心慌的忙音。

凌晨两点,龙柏新村沉睡在死寂般的黑暗中。一道鬼祟的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撬开了“安义玻璃”小店那扇不起眼的后窗。睡在阁楼的张兰被细微的异响惊醒,刚睁开眼,一道冰凉的金属寒光已如毒蛇的信子,紧紧抵住了她温热的脖颈!极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歹徒粗暴地撕扯,她颈间那条细细的金项链应声而断——那是陈洪用人生第一桶沉甸甸的金,为纪念他们风雨同舟十周年而买的信物!随即,柜台抽屉里零零碎碎的钞票被席卷一空。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足以抽干这个向来以坚韧示人的女人全身的力气。她瘫软在地,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次日清晨,我闻讯赶来,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双眼。陈洪像个受伤的巨兽,沉默地蹲在满地的玻璃碎渣中,手里正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拼接着一个摔碎的全家福相框。照片的边缘,蛛网般的裂痕纵横交错,深深浅浅,映衬着他布满血丝、泛着骇人红光的眼眶,每一道裂痕都仿佛刻在了他心上。阁楼上飘下张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更触目惊心的是,女儿们的书包被锋利的刀刃划开狰狞的大口子,课本散落一地。小娟蹲在地上,小手颤抖着捡起被撕成两半的语文书,扉页上那枚鲜艳的“三好学生”奖章,赫然也裂成了两半,像一个残酷而刺眼的隐喻。

“报警!必须报警!这帮天杀的!”我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怒火在胸中燃烧,恨不得立刻揪出凶手。陈洪却缓缓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算了,老刘……项链没了,勒紧裤腰带还能再赚。人……人没事,就是老天爷开恩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破碎的照片,眼神复杂而疲惫,“那贼……若真有条活路好走,谁愿意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这个?”

在我的斩钉截铁的坚持和奔走下,陈洪最终走进了派出所。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上海本地民警。他的目光扫过陈洪磨得发白、袖口绽线的旧外套,以及脚上那双鞋帮开裂、沾满泥泞的皮鞋,公事公办的语气里不自觉地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依晓得伐?这种入室抢劫的案子,十有八九是外地来沪没着落的人做的……” 陈洪的身体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粗糙的大手死死捏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却始终一声未吭。我站在一旁,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巨大屈辱和挣扎——同为异乡谋生者,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们所有人心上。

案情很快水落石出,结果却如同一个惊雷,在我们安义同乡的小圈子里炸开——作案者,竟是安义同乡,年仅二十三岁的黄苹!这个曾跟随叔叔来上海谋生的青年,在城市的霓虹里迷失了方向,一头栽进赌博的泥潭,欠下巨额高利贷。绝望中,恨铁不成钢的叔叔愤然将他赶出了店门。走投无路的绝境下,邪念如毒藤滋长,最终将黑手伸向了最不该伤害的同乡。

案件移交当日,陈洪在拘留所那扇冰冷的铁窗后见到了黄苹。昔日还算精神的小伙,此刻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蚊蚋般的一声:“洪……洪叔……” 陈洪隔着铁栏,死死盯着他,胸腔剧烈起伏,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苹仔啊!你……你这是把你爹妈在老家一辈子的脸面都丢进粪坑里了啊!” 他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将一袋准备好的换洗衣物塞给旁边的警察。袋子里,除了干净的衣裤,还藏着几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尚带余温的梅干菜肉饼——那是张兰连夜烙的。阿芬后来告诉我,黄苹小时候每次去陈洪家,最爱缠着兰婶要这个吃。看着陈洪宽厚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黄苹的愤怒,更有对陈洪这份以德报怨的胸怀的深深震撼。

黄苹事件,在小小的安义同乡会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在黄桦路一家油烟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饭馆里,同乡们聚在一起,几杯劣质白酒下肚,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一个血气方刚的老乡“哐当”一声摔了酒杯,脸红脖子粗地吼道,“这下好了!以后上海人更要把我们安义人看扁了!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还做什么生意?!”唾沫星子横飞,附和声、指责声不绝于耳,矛头直指黄苹,甚至隐隐波及到“收留”过他的陈洪叔叔和陈洪本人。空气中弥漫着恐慌、愤怒和急于划清界限的焦躁。

陈洪一直闷头坐着,面前的菜一筷子没动。他脸色铁青,突然抓起桌上的半瓶二锅头,“咕咚咕咚”猛灌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似乎点燃了他胸中的郁气。“啪!”空瓶被他重重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霍然起身,双目圆睁,扫视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给我闭嘴!”

喧闹的酒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在座的,谁他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这辈子没走过窄路、没遇过坎?!没在夜里饿得睡不着觉,没在冷风里冻得直哆嗦?!”他声音提高了,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质问,“今天你们在这儿骂黄苹是老鼠屎,骂得痛快了!踩着他显得自己干净了!可明天要是你们自己落了难,栽了跟头,钱包被偷了,生意垮了台,又指望谁来拉你一把?!是这些看热闹的上海人,还是背后戳你脊梁骨的老乡?!”

饭馆里鸦雀无声,只有炉灶的呼呼声和远处街市的嘈杂。陈洪环视一圈,目光如炬:“我们背井离乡跑到上海滩,图什么?不就图个活路,图个翻身?!要是自己人都容不下自己人,互相踩踏,那才真叫外人看扁了!那才真叫把安义人的脸丢光了!”

他的话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我坐在他旁边,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敏锐地注意到,陈洪布满老茧的手,在油腻的桌布下,悄悄地将一叠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钱——厚厚的一沓,那几乎是他当时能拿出的所有流动资金——塞进了负责此案联络的同乡会秘书长那件旧西装的口袋里。秘书长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洪,陈洪只给了他一个极轻微、却无比坚定的眼神。我瞬间明白了——那是他替黄苹垫付的律师费!这份担当和无声的救赎,让我胸口滚烫。在众人复杂、羞愧、沉思的目光中,陈洪拉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馆。夜风清冷,吹在我们发烫的脸上。那一刻,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风雨同舟”这四个字的千钧之重。这份在危机中凝聚的同乡情谊和道义担当,成了我们日后产业壮大的无形基石。

几年光阴,弹指而过。龙柏新村的街巷早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城市扩张的浪潮,将我们这片曾经的“接缝地带”也裹挟进了繁华的怀抱。

“安义玻璃”那块饱经风霜的木招牌,早已被流光溢彩的LED灯箱取代,在都市的夜色中静静闪耀着“安义玻璃集团”几个大字,沉稳而自信。隔壁奶茶店年轻活泼的小妹,常会熟稔地跑来借梯子换灯泡,一口一个“陈伯伯”,叫得亲热又自然。陈洪的玻璃店早已今非昔比,扩成了气派的三层现代化展厅。智能调光玻璃在指尖轻触下变幻色彩,坚不可摧的防弹幕墙展示着科技的力量,各种高端产品在精心设计的射灯下流光溢彩,琳琅满目,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安义门窗,早已不是弄堂里的小作坊代名词。

我的事业也成功转型,专攻全屋高端定制,“刘放高端门窗定制”的分店昂首挺胸地开进了浦东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区,设计图纸飞往全国各地。出狱后,黄苹和阿芬,在经历了那场岁月的沉淀后,早已结为夫妻。她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了财务和管理,如今是陈洪公司的财务总监,成了黄苹最得力的贤内助和事业伙伴。他们的小家,也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

在陈洪那现代感十足的展厅一角,却固执地保留着一个特殊的位置。那里摆放着一台老掉牙的手动玻璃打磨机。斑驳的机身,磨轮上深深的锈迹,在明亮的射灯光晕下,沉默地闪耀着,宛如一枚记录着峥嵘岁月的、无言的勋章。它提醒着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传奇的起点在哪里。

我们两家人每周雷打不动的聚会,依然在陈洪家那绿意盎然的露台上进行。烧烤架升腾起带着食物焦香的袅袅烟雾,孩子们的笑闹追逐声是背景里最欢快的乐章。当年阁楼里承载着无数辛酸与希望的旧课桌,如今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一个别致的花架。紫藤花从桌板曾经的裂缝处蓬勃地探出头来,垂下串串淡紫色的花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宁静而坚韧的芬芳,仿佛诉说着破茧重生的故事。

十八年光阴荏苒,当年那个在玻璃屑里哭着做题的小娟,已出落成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佼佼者,如今在上海一家顶尖的设计事务所工作。此刻,她正拿着最新款的平板电脑,耐心地向坐在一旁的黄苹讲解着某种新型环保建材的参数与应用细节。黄苹在狱中凭着惊人的毅力自学了CAD制图,陈洪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公司内部的疑虑,力排众议将他招入公司技术部。黄苹用沉默的勤奋和精湛的技术回报了这份信任与救赎。如今,他已是技术部一名沉默寡言却极为专注、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那双曾撬开同乡店铺的手,如今在设计图上描绘着未来建筑的“光明”与“界限”。他偶尔会默默走到那台老打磨机旁,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

酒至半酣,暖意融融。陈洪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总爱用那带着浓重乡音却无比自豪的普通话,念叨起那句浸透了岁月的老话:“在上海滩,我们安义人,就要帮安义人!抱成团,拧成一股绳,才有活路,才能闯出名堂!” 我便会默契地笑着举起酒杯,接过话茬,声音洪亮而笃定:“老陈这话在理!是安义人的魂!还得再添一句——好玻璃配好门窗,那才是真正的黄金搭档!就像咱们俩,缺了谁,都不成!”

夜风带着黄浦江湿润的气息,温柔地拂过露台,撩动着我和陈洪鬓角悄然生出的点点霜白。远处,陆家嘴的霓虹依旧璀璨,如星河倾泻,倒映在无数冰冷而华丽的玻璃幕墙上,变幻着魔都的梦幻光影。这璀璨的光芒,也柔和地照亮了露台上两张饱经沧桑却写满温情的脸庞,照亮了阿芬眼中温柔的笑意,照亮了小娟专注讲解的侧影,照亮了黄苹低眉沉思时眼中的专注与感激。

这城市的光,照得见东方明珠的尖顶,照得见金茂大厦的巍峨,更照得见这十多年沉浮岁月里,那些关于挣扎求存、关于宽恕道义、关于相濡以沫、关于淬炼重生的人间烟火故事。它穿透冰冷的玻璃,最终照见的,是人心深处,那如同历经千锤百炼的琉璃一般——纵然布满岁月的痕迹,却依然剔透、坚韧、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本真。这光芒,属于弄堂深处,更属于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属于安义,更属于这片我们为之奋斗、也最终接纳了我们的热土——上海。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