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呼唤两个文明建设
31. 赌窟香销铝窗黯
从长埠镇回到安义县城,我给林啸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听筒早已放下,林啸那难以置信、带着哭腔的质问却仍像冰冷的铁锥,一下下凿在我的耳膜上:“……不可能!刘放你开什么玩笑?大过年的咒人?!”
窗外,正月初八的安义,被一场绵密如诉的冷雨囚禁。雨水在铝合金窗玻璃上蜿蜒爬行,将远处潦河的波光与文峰塔的孤影洇染成一片模糊的铅灰。一种沉重如铁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陈杰?那个高中时代眼神明亮如星、解题快如闪电的学习委员?那个与丈夫林啸在上海滩铝塑门窗市场赤手空拳、硬生生拼杀出一片天地的“铝窗侠侣”之一?她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抓起外套冲出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肩头,寒意直刺骨髓。
陈杰的坠落,绝非孤例。它像一枚淬毒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安义铝塑门窗产业用无数铝锭、塑钢和汗水堆砌起的繁荣表象,暴露出那被骤然膨胀的财富滋养出的、日益蔓延的精神荒芜与道德泥沼。我知道,这不仅是一位老同学的陨落,更是砸向整个产业根基的一声沉重警钟。
雨中的安义,如同一幅被水浸透又揉皱的铅灰色水墨。浓重的雾霾紧贴着潦河浑浊的水面,沉沉地向上蒸腾,将整个县城包裹在一种湿冷、粘稠、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街道空旷得瘆人,只有稀疏的车辆碾过积水时发出的“哗啦”声,溅起浑浊肮脏的水花。偶尔有拖着硕大行李箱的身影匆匆走过——那是准备告别年味、再次奔赴全国各地铝塑门窗市场的安义人,脸上交织着节后的疲惫和对新一年订单、回款的希冀。
然而,在蔚蓝嘉园那栋临河的八层高楼之下,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死寂正悄然扩散,吞噬了所有声响。我赶到时,警戒线像一道刺目的伤口,将人群远远隔开。低沉的议论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仿佛一群受惊的蜂巢。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一只孤零零的女式黑色浅口皮鞋歪倒在浑浊的水洼里,像一只被命运之潮抛弃、搁浅的小船。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抬头望去,楼顶那扇冰冷的银灰色防盗门,赫然洞开着,像一个无声控诉的黑洞。
站在冰冷的雨水中,仰望着那个吞噬了陈杰最后气息的楼顶边缘,巨大的悲恸和灼热的愤怒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高中时代的陈杰,总爱梳着利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数学课上,她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近乎执拗的光芒,总是第一个举起手,清晰流畅地讲出那道最难的几何题的解法。她对数字有种天生的敏锐和掌控欲,笔记本永远整洁如新,条理分明。那时的她,谈论起未来,眼中是星辰大海般的热切憧憬。后来,在上海滩那片属于铝材、玻璃胶和订单的江湖里,她和林啸这对“铝窗侠侣”的故事,几乎成了我们安义门窗人闯荡魔都的传奇注脚。
我清晰地记得九八年那个闷热的夏天。我和他们挤在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里,汗味、泡面味和初次离乡的忐忑混杂在一起。陈杰的背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是厚厚一叠安义本地小厂生产的铝型材样品册——那是她和林啸叩开大上海门窗市场的敲门砖,沉甸甸的,承载着全家甚至全村人的希望。
初到上海,她们租住在闸北一条老弄堂的亭子间,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冷风飕飕地从窗缝往里钻。客厅的地上、桌上,甚至床上,堆满了各种规格的铝型材、密封条、滑轮样品,空气里永远飘散着一股金属和塑胶混合的、属于她们梦想的气味。 陈杰和林啸的拼劲,是刻在骨子里的。林啸踏实肯干,力气大,扛料、安装是一把好手,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耕牛;陈杰则心思缜密,口才了得,尤其擅长成本核算和客户谈判。她能把复杂的型材参数、隔热系数、五金配置讲得通俗易懂,那双曾经解数学题的眼睛,在谈订单时闪烁着精明而诚恳的光芒。为了打开销路,她们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建材市场,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门口蹲守采购负责人,在行业展会上像发传单一样递名片、介绍产品,常常说得口干舌燥,双腿灌铅。晚上回到那间狭小的亭子间,她们就着昏黄的灯光,一起核算成本,讨论报价策略,修改设计方案。铝型材的边角料硌着脚,也硌着她们对未来的焦虑与期盼。
印象最深的是2001年浦东一个高档楼盘的门窗招标。竞争激烈,对手都是实力雄厚的大厂。陈杰熬了几个通宵,把她们的报价方案做得滴水不漏,重点突出了安义型材在性价比和定制灵活性上的优势。在招标会上,她穿着唯一一套合体的职业套装,站在投影仪前,逻辑清晰,言辞恳切,对答如流,硬生生从几家大厂口中抢下了一个关键标段。当宣布结果那一刻,我看到她转过身,与同样熬红了眼的林啸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狂喜,更有一种属于奋斗者才懂的、沉甸甸的荣光。那一刻,狭小的出租屋仿佛也亮堂起来。每一次成功的订单,都像一块浸透了汗水的砖,被她们小心翼翼地垒砌着通往体面生活的阶梯。
几年后,她们在黄浦江边买了一套不大的公寓,推窗就能看见璀璨的东方明珠;添置了一辆经济型小车,车牌尾号是陈杰特意选的“168”——“一路发”。那时的陈杰,是安义人在外打拼的闪亮符号,是铝塑门窗产业这片沃土上,迎风弄潮的时代骄女。
命运的转折点,竟始于一次看似平常的“放松”。后来从林啸痛苦而破碎的回忆里,我拼凑出了那致命的开端:大约三年前,她们去无锡采购一批紧俏的塑钢材料。生意谈妥后,合作方的老板热情做东,酒足饭饱之余,提议“玩两把麻将放松下”。牌桌设在酒店一个豪华包间。起初,陈杰只是抱着应酬的心态坐下,手气却出奇的好,一个晚上赢的钱,竟抵得上她平时辛辛苦苦推销小半个月的利润。那种瞬间获得的、巨大的、近乎不劳而获的快感,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长期在商海沉浮中紧绷的神经。她后来对林啸说,那一刻,仿佛所有压力、算计、奔波带来的疲惫,都随着一张张翻开的牌,烟消云散了。
然而,深渊的诱惑就此埋下。牌局渐渐从“应酬”变成了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节目”,最终,竟成了她活着的唯一重心。我并非没有察觉异样。就在半年前,上海一个安义老乡的聚会上,我无意间推开地下室虚掩的门,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陈杰赫然坐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桌前!她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神变得浑浊而亢奋,捏着麻将牌的手指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她面前堆着一摞厚厚的百元钞票,昔日谈订单时那份精明干练、条理清晰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被贪婪完全吞噬的陌生感。那一刻,我的心如坠入冰窟。
几天后,我特意约她在黄浦江畔那家她们曾经庆祝过第一笔大单的咖啡馆。江风微凉,游轮鸣笛。我看着她,试图唤回那个熟悉的陈杰。我列举了安义老家某某老板因赌败光千万家产、妻离子散跳河的血淋淋的例子,语气沉重。“老同学,玩玩而已,我有分寸,你太紧张了。”她当时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搅动着杯中早已冷却的咖啡,眼神却飘忽地望向窗外璀璨却冰冷的江景,仿佛我的话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我清晰地看到,赌瘾那无形却致命的黑色触手,已经死死缠住了她的灵魂。我私下联系过焦虑万分的林啸,也委婉提醒过陈杰远在安义、尚不知情的父母。然而,所有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直到那次彻底崩盘的无锡之行——她被“翻本”的妄念彻底迷了心窍,在一场事先精心设计的豪赌中,竟将刚刚收来的五十多万元门窗材料进货款输得精光!那笔钱,是几十个工人等着养家糊口的工资,是几家供应商催得火烧眉毛的货款,更是她们夫妻俩打拼十几年积累的事业基石!
为了填补这个无底洞,她开始了疯狂的拆东墙补西墙。谎言如同雪球,在恐惧的斜坡上越滚越大。她偷偷典当了林啸在他们结婚十周年时送的钻戒,抵押了上海黄浦江边那套凝聚着无数心血的公寓和安义老家新建的楼房,甚至……林啸痛苦地闭上眼,声音哽咽破碎,几乎不成语句:“……她后来……连自己都押上了牌桌……只为了换那该死的赌本……” 亲情、爱情、尊严、事业……曾经她珍视的一切,都被她像疯狂的赌徒一样,一件件、一层层地剥下,然后孤注一掷地推上那张吞噬一切的绿色赌桌,最终输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那个在商场上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女老板,最终沦为“麻将一条街”上人人侧目、避之唯恐不及的“烂赌鬼”,甚至成了那个放贷的雷明身边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尊严的情妇。
走上湿滑冰冷的楼顶平台,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生疼。我仿佛看到几个小时前,那个瘦骨嶙峋、被绝望彻底掏空的身影就伫立在这里。根据后来雷明语无伦次的描述和现场勘查的痕迹,我在脑海中痛苦地重构了她生命的终章: 浓雾如同湿冷沉重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陈杰单薄的身体。她穿上了她最好的一套米白色职业套裙——也许是想体面地告别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世界,也许是对过往那份短暂荣光所作的最后凭吊。寒风吹乱了她枯槁的头发,几缕湿发毫无生气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她俯瞰着在雨雾中半梦半醒、如同巨大工地的安义县城,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悔恨,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脏。她想起了儿子林一明婴儿时那纯真无邪、咯咯笑个不停的可爱模样;想起了父母得知她偷偷抵押了老家房产时,那痛心疾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怒骂与泪水;想起了林啸抱着儿子,拖着行李箱决绝离开家门时,那失望透顶、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眼神;更想起了我一次次在电话里、在见面时,那苦口婆心甚至声嘶力竭的规劝……一切都太晚了。那输掉的五十万,早已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她押上并最终输光了的人生全部筹码——健康、家庭、尊严、未来。 她并非没有挣扎。就在上楼前,她还在雷明那间充斥着烟味和霉味的出租屋里,神经质地练习着刚学来的蹩脚“老千”手法,指甲因紧张而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一个疯狂的念头还在她脑中盘旋:也许今天,就是翻本的日子!然而,当真正站在这绝望的悬崖边缘,俯瞰着这片生养她又最终吞噬了她的土地时,赌场那狰狞可怖的真实面目,在她脑中从未如此清晰:那绝非什么消遣放松的场所,而是赤裸裸的人性屠宰场!每一张堆笑的面孔背后都藏着锋利的算计,每一局哗啦啦的洗牌声都可能成为倾家荡产的丧钟。安义那条依附在铝塑门窗产业财富血管上疯狂滋生的“麻将一条街”,这个闪烁着霓虹、吞吐着金钱与欲望的毒瘤,究竟吞噬了多少家庭的欢笑与安宁?她自己,就是这毒瘤上最新鲜、最惨烈的一滴血祭。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猛地撕开了厚重的雾幔。潦河浑浊的水面上,一条破旧的渔船正缓慢地划过,船头犁开平静的水面,倒映在水中的文峰塔影随之剧烈摇晃、破碎,最终化为一圈圈散乱的涟漪,如同她早已支离破碎、无法拼凑的人生。这熟悉又陌生、带着乡土气息的景象,竟在绝望的顶点,赋予她一种诡异的、带着忧伤诗意的短暂平静。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冰冷的雨丝和潮湿的雾气拂过脸庞,嘴角竟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浮现出一丝近乎解脱般的、凄凉而虚弱的微笑。这一刻,如泰山压顶的债务、刻骨铭心的羞辱、日夜啃噬的痛苦……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她沉浸在这虚幻的、转瞬即逝的安宁里,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雷明早已等得不耐烦,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买早点了。 直到楼下传来雷明粗鲁而暴躁的喊声,穿透层层雨幕和冰冷的楼板,直刺上来:“陈杰!死哪去了?磨蹭个屁!下来吃粉!”
这声如同驱赶牲口般的呼喊,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或者,是那片刻虚幻的“诗意”麻痹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求生意志?她向前一步,身体轻得像一片被寒风彻底扯断的枯叶,从冰冷湿滑的金属护栏边缘,飘然坠落……
楼下清洁工撕心裂肺的尖叫,人群骤然爆发的骚动,急救车徒劳无功、由远及近又最终远去的凄厉鸣笛……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消息如同致命的瘟疫,在这小小的安义县城里飞速扩散、发酵。“铝窗女老板陈杰跳楼了!赌输的!”
惊叹、惋惜、鄙夷、警醒、兔死狐悲……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街头巷尾、茶馆牌桌间无声地传递、碰撞。老人们摇着花白的头,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惜:“造孽啊!那么能干的后生,好好的生意不做,偏要去沾那要命的赌…”妇女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交换着她们知道或不知道的隐秘:“留守在家赌博败光的,何止她一个?听说东头老张家媳妇,输得连……连身子都押出去了……”男人们则大多面色凝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眼神复杂地望着窗外连绵的冷雨,仿佛在警醒自己,那骤然积累的财富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足以致命的陷阱。
黄家桥殡仪馆。肃杀的白花,单调低回、仿佛永无尽头的哀乐。前来吊唁的人稀稀落落,昔日生意场上那些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朋友”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我,还有几位闻讯赶来的高中老同学,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像几尊悲伤的石像。林啸带着儿子林一明来了。十岁的孩子,被父亲紧紧攥着手,懵懂地走近那冰冷的玻璃冰棺。当他看清冰棺内母亲那张苍白、僵硬、毫无生气的脸时,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小小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令人窒息的哭喊:“妈妈!妈妈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明明啊!妈妈——!”
那稚嫩的、充满无尽绝望的呼唤,像无数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穿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林一明猛地挣脱林啸的手,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椁,小小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玻璃边缘,指甲在上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想抓住母亲躯体上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度。林啸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如土,眼神空洞得吓人。他死死望着玻璃冰棺内前妻那张曾经美丽生动、如今却凝固着痛苦与死寂的脸庞,巨大的悔恨与自我谴责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窒息。他想起了接到我电话时那瞬间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咆哮,想起了曾经温馨、充满铝材样品和饭菜香气的家如今只剩下空荡冰冷的四壁和厚厚的灰尘,想起了邻居们那无声的、带着怜悯与责备的目光,更想起了我看向他时那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 “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林啸转向我,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更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自己进行一场迟来的、无用的忏悔,“我以为…带明明离开…能逼她回头…我以为她…她总不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他陷入痛苦的回忆旋涡:陈杰青春飞扬、马尾辫甩动的样子;她雄心勃勃地在简陋出租屋里规划门窗厂蓝图的样子;她第一次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在学校食堂里打了一份最便宜的青菜,却吃得无比香甜、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她谈论着等赚了钱要回安义投资、助力家乡乡村振兴时,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样子……所有美好的碎片,最终都败给了赌桌上那几枚令人心智迷失的骰子和一沓沓沾满欲望的纸牌。他悔恨自己最后的放弃与逃离,但内心深处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嘶吼:是赌博这头彻底扭曲人性的怪兽,活生生吞噬了那个他曾深爱过、并肩奋斗过的女人!
葬礼在持续不断的冷雨中进行,草草结束,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仓促与敷衍。人群散去,殡仪馆外,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冰冷的柏油路面,也敲打着人心。我没有立刻离开。独自站在冰冷的廊檐下,望着灰蒙蒙、仿佛永远不会再放晴的天空,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陈杰的悲剧,固然是她个人意志在赌瘾腐蚀下的彻底溃败,但又何尝不是这特定时代浪潮、特定产业生态下,精神建设严重滞后、环境侵蚀步步紧逼的恶果?安义铝塑门窗产业这列高速奔驰的列车,载着我们奔向财富,却也像无意中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赌博、奢靡、攀比等恶习如同霉菌,在骤然湿润肥沃的土壤上疯狂滋生。多少留守在家的妻子,在牌桌上麻木地虚掷着丈夫在异乡工地、在销售前线流血流汗换来的辛苦钱?多少一夜乍富的老板,在赌局和声色犬马中迷失了方向,最终人财两空?陈杰用生命和鲜血敲响的这记警钟,振聋发聩,必须被听见!被铭记!
回到冷清得可怕的住所,那巨大的悲恸和紧迫感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我无法喘息。我拨通了妻子李秀秀的电话,声音疲惫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秀秀…陈杰走了…跳楼…就因为赌。”
电话那头,传来李秀秀倒吸一口凉气的惊骇,随即是长久的沉默,压抑的啜泣声终于无法控制地传来。她了解陈杰,更理解我此刻心中那无法言说的痛与焚心的急。“…安义的这股赌博歪风邪气,必须得刹住了!”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这不仅仅是毁掉一个家、一条人命!它是在腐蚀我们整个产业的根基!我们安义门窗人,一代代人,挤火车、睡工棚、啃冷馒头、看人脸色,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分钱,不是为了填进赌场这个无底洞,不是为了这样挥霍和毁灭的!”
李秀秀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迅速冷静下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敏锐和行动力:“我明白!我这就开始整理!国家关于禁赌的法律法规条文、赌博成瘾的心理机制分析报告、还有外地一些社区成功开展戒赌帮扶工作的典型案例……我全部整理出来!你写报告、写呼吁信的时候,一定要用上!陈杰……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
挂断电话,屋内死寂。我猛地拉开抽屉,铺开厚厚一沓稿纸。笔尖仿佛带着火焰和千钧重量,重重落下,写下那个触目惊心的标题:《血色赌债:从“铝窗侠侣”陈杰之死看安义产业繁荣下的精神荒漠与治理盲区》。我详细记述了陈杰从弄潮儿到沦陷者的堕落轨迹,深刻剖析了赌博风气与安义铝塑门窗产业在暴富之后精神家园建设严重滞后、社会引导缺位的深层关联。我以笔为矛,痛陈其对家庭伦理的撕裂、对社会风气的毒化、乃至对产业健康可持续发展的巨大危害。此刻,我不再仅仅是安义铝塑门窗产业的一个记录者,更是一个必须高举火炬的警示者、一个要推动改变的行动者!我计划将这份浸满血泪和思考的报告,递交给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门窗行业协会、县工商联;利用我多年积累的媒体资源,选择核心部分公开发表,引发讨论。我还要推动在安义铝塑门窗商会内部发起《诚信经营、健康生活自律公约》,将“坚决抵制赌博”作为不可逾越的铁律,明确写入核心条款!联系县妇联、各个社区,加强对留守妇女的关怀和引导,组织健康的文体活动,建立互助小组;甚至要推动在归雁工业园设立专门的心理咨询室,关注那些在激烈市场竞争和财富骤变压力下务工人员的心理健康……
窗外,肆虐的雨终于渐渐停歇。潦河的水位似乎涨了一些,浑浊的水流沉默地裹挟着这座县城的悲伤与污浊,默默流向未知的远方。那栋吞噬了陈杰的8层高楼,依旧像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阴郁的河边。楼顶那道银灰色的安全护栏,在雨后湿冷的空气中,泛着幽暗、冰冷、无法忽视的金属光泽,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时刻提醒着伤痛的巨大伤口。
几天后,林啸带着儿子,提着两个简单的行李袋,踏上了离开安义的绿皮火车。站台上,林一明紧紧抱着一个褪色发旧、洗得发白的布娃娃——那是陈杰早年在他生日时买给他的唯一礼物,几乎成了他与母亲最后的情感联结。火车启动的汽笛发出凄厉的长鸣,撕裂了江南雨后短暂的宁静。林啸最后望了一眼车窗外渐渐远去的、笼罩在铅灰色中的赣鄱大地,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痛楚,有悔恨,有逃离的决绝,也有一丝茫然的未来。他知道,他必须带着儿子远离这片浸透了痛苦记忆的土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用加倍的警惕和坚韧,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抵御那名为“赌博”的滔天洪水。
而我,选择留在了这风暴的中心。我的战斗,才刚刚开始。陈杰用生命点亮的这簇警示之火,微弱却惨烈,它必须燃烧下去,必须照亮更多可能迷失在财富巨大阴影中的人。铝窗可以隔绝风雨,守护家的物理空间,但人心的堡垒,抵御欲望侵蚀的长城,需要更坚实、更清醒的道德基石与自律精神,才能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