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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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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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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三章 木棉烙血待春归

时光流转,我和熊芳这对恋人,早已迈过了农村青年惯常婚配的年纪。两颗心,在无声处早已紧紧相依,默默品尝着初恋的醇厚与甜蜜。只是碍于世俗的藩篱,未曾敢按乡间古礼,正式将“订婚”二字宣之于众。在那个思想尚未完全解冻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在确立名分前便偷尝禁果,无异于惊世骇俗,足以被贴上“伤风败俗”和“不要脸”的标签,招致千夫所指。我在安义中学复读的日子里,思念如同疯长的藤蔓,日夜缠绕着熊芳的身影。熊芳亦将满腔柔情化作无声的关怀:一次次挎着竹篮,徒步将家中省下的时令菜蔬、新碾的米粮悄悄送到学校,再将我换下的衣物仔细收好,带回村中浆洗。每逢周末,我归家的车铃声便是熊芳最悦耳的召唤。我们结伴上山,砍柴的砍刀声与笑语在山林间回荡;我们穿梭于秋日的栗林,在毛刺丛中寻觅饱满的果实;我们在雨后湿润的林间,辨认着野生菌菇的伞盖;我们挥锄挖掘着春天泥土下鲜嫩的竹笋;更在炎炎夏日,双双跃入观溪水库碧绿的怀抱,涤去一周的疲惫与暑热。在属于二人的隐秘天地里,情到浓时,耳鬓厮磨、缠绵缱绻总是难免。有时,炽烈的情感如脱缰的野马,难以遏制,我们会选择在深山人迹罕至的平坦草地上,让青春的身体交付彼此。这在那个爱情尚被重重枷锁禁锢的年代,绝非轻描淡写的“小事”,而是冒着巨大风险、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叛逆之举。

纸终究包不住火。当熊芳的父亲熊林梦得知女儿竟与“无田无地”的我私定终身,甚至逾越了雷池,有了男欢女爱时,顿时勃然大怒。他对着女儿咆哮,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熊芳脸上:“你要再敢跟那个刘放鬼混,老子打断你的腿!”

“为什么不行?!爸,我爱他,他也真心爱我!”熊芳倔强地仰起脸,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

“爱?爱能当饭吃?能当田种?”熊林梦的食指几乎戳到熊芳的鼻尖,声音因愤怒而扭曲,“你睁大眼睛看看!他是个连半分田地都没有的人!你嫁给他?喝西北风去吗?将来拿什么养活你?拿什么养活孩子?”

“没有田地就不能活了吗?”熊芳毫不退缩,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当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多少有志青年抛家舍业,他们又有几亩田产?不也为了理想义无反顾?”

“放屁!”熊林梦气得浑身发抖,“人家那是干革命!干大事!你们呢?你们这是要革老子的命吗?!土地!土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没有田地,你们还算什么农民?连根都没有,还谈什么过日子!” 他的质问像重锤,砸在堂屋的地面上,嗡嗡作响。

“爸,刘放不是没本事的人!他有理想,有抱负!他的志向根本不在这方寸田地上!将来,他会带着我走出这个村子,为国家建设出力,闯出一片天!”熊芳试图描绘一个父亲无法理解的未来。

“我看着那小子穿开裆裤长大!他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少给我画大饼!”熊林梦嗤之以鼻,随即抛出了更沉重的砝码,“现在村里都传遍了!说你们是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没成亲就滚到一块儿,伤风败俗!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搁?往裤裆里塞吗?!” 乡邻的唾沫星子,比什么都更能刺痛这个老农的尊严。

“都什么时代了?您还这么封建!别人爱嚼舌根让他们嚼去!我喜欢他,这辈子非他不嫁!”熊芳的眼泪终于滚落,但眼神却异常决绝。

“反了你了!你再敢跟他勾搭,看我不打死你!”熊林梦扬起粗糙的大手。

“您打!您现在就打死我好了!反正……反正我活着也是受罪!”熊芳非但不躲,反而挺直了脊背迎上去,为了捍卫爱情,这个平素柔弱的女子已抱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熊芳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红痕。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熊林梦粗重的喘息和熊芳压抑的啜泣。

我虽然是一个生长于乡野的青年,但拥有着俊朗的外表和一颗重情重义的心。当时,我心怀理想,抱负远大,勤奋好学,更善于思考。我与熊芳,不仅从《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毛泽选集》等书本的字里行间汲取着新思想、新观念的养分,更在相互的交流与探索中,逐渐构筑起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对于家乡的贫困,我们曾有过无数次的探讨。我“深邃”的见解,常常令熊芳心生敬佩:“贫困不是宿命。要摆脱它,就得掌握一门安身立命的技能,投身一个有前景的产业。靠自己的双手去养活家庭,服务社会,创造财富,才能真正把打开幸福之门的‘金钥匙’攥在自己手里!一个村子要脱贫,就得有一个能扎根的产业,能带动乡亲们就业,内外合力才能发展兴旺。而对我们整个国家来说,要补齐经济社会发展的短板,彻底消除贫困是基石!只有根基稳固了,国家经济的总量才能壮大,城乡之间的血脉才能畅通无阻,最终为整个国民经济的持续健康运转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熊芳对我的爱,是那样纯粹而深沉。在她眼中,我周身散发着光芒,优点被无限放大,缺点则隐没于无形。这份爱已刻入骨髓,融入血液。我的影子,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心上,更像一轮永不沉落的明月,夜夜悬挂在她思念的窗前。我返校后,无数个夜晚,她都在睡梦中呢喃着我的名字。每一次我归家,她都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偷偷牵起我的手,溜到村旁静谧的水库边散步,躲进幽深的树林里倾诉衷肠。我们会并肩躺在水库边的草地上,细数天上的繁星,凝望皎洁的月轮。依偎在我温暖的怀抱里,熊芳总会用梦呓般的声音低语:“你知道吗?我爱你,是不计后果的。就算前面是万丈悬崖,只要你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 生活中无论大小事情,她都会习惯性地询问我,仿佛我的决定,便是她世界的方向。

从高中毕业到我踏上复读之路,我们的相爱相守已走过数年光阴。在决定复读前,我心中曾无数次翻涌起与熊芳结婚的强烈冲动。然而,彼时学业未竟,前途未卜,我终究没有勇气用婚姻的承诺去束缚她充满可能的人生。在我心底,熊芳如同山野间一株带着晨露与泥土芬芳的木棉花,纯净而美好。我渴望成为一棵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而我知道,要成长为那样的大树,需要知识的沃土深深扎根。熊芳给予我的情感,是世间最温柔纯粹的珍宝。她深爱着我的俊朗、才华与善良品性,即便面对父母的激烈反对,也毅然决然地将我视为此生唯一的依靠。她懂得我无声的呵护与深沉的爱意,坚信跟随我,便是拥抱一生的幸福。她曾对我说:“两个人相知、相爱、心意相通,就该有一个美好的归宿。我们绝不能因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种陈规陋习,就轻易放弃属于我们的爱情!” 她还说:“真正的爱,是无条件的。只要我们能手牵着手,心贴着心,彼此的世界里只有对方,那就足够了。我这一生,只求这样真心实意地爱一次,便无憾无悔。”

她在日记本上,用娟秀的字迹倾诉心曲:

“刘放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孩,也将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爱人。在我眼中,他是一棵顶天立地、生机勃发的大树,而其他的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过是随风摇摆的小草。时间像溪水一样流淌,我们的爱早已密不可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充满欢声笑语,甜蜜得如同浸在蜜罐里。他总是那样迁就我、宠着我。我们就这样幸福地恋爱着。当他离开村子去学校,分离的时光里,我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想着他,梦里是他,盼着他早日归来。他不在身边时,我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仿佛他就在眼前。我渴望和他一起玩耍,一起欢笑,一起相爱,一起创造幸福,一起在岁月的长河里,手挽着手,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我的日记里,也珍藏着熊芳的身影:

“每次离家返校前,她总会瞪着一双圆圆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呀?到时候我去村口接你!’她说到做到。每个周末,无论风雨,她都会像一尊望夫石,静静地守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远远望见我归来的身影,她便像欢快的小鹿般奔来,一把夺过我肩上的书包,娇嗔地埋怨:‘这么沉,也不怕累着!’可当她把我送到家门口,脚步又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最终停下,极不情愿地将书包递还给我,然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便蒙上一层水雾,怯生生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呀?要是……要是你真考上了大学,去了城里工作……还会……还要我吗?’每当这时,我总是像个哑巴,呆呆地望着她,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或许就是那无法言说、更无法割舍的真爱吧?”

夏夜的星空下,是我们的专属的时光。熊芳总爱拉着我,在习习晚风中纳凉,絮絮低语,细数银河两岸的繁星。村东幽深的竹林中,伫立着一棵历经百年的木棉树。它虬结盘绕的树根,如同饱经风霜的老者青筋毕露的手,裸露在地表,那纵横交错的纹路,竟与熊芳掌心的生命线惊人地相似。每当思念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她淹没时,熊芳便会悄悄来到这里,用她随身携带的银簪,在粗糙的树干上,深深地刻下一道印记。那一夜,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结束补习归来的我,在电闪雷鸣中,隐约看到木棉树下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熊芳!她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却仍执着地用银簪在树干上刻划着,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流淌。她发髻上别着的那朵刚摘下的野木棉花,被无情的雨点砸得花瓣零落,凄美地粘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我的心被狠狠揪痛了。我冲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银簪。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我毫不犹豫地用簪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又拉起熊芳冰凉的手,同样划破!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掌纹滴落,渗入木棉树古老而饥渴的根须。我紧紧握住她流血的手,对着风雨中的古树,对着天地,发出雷鸣般的誓言:“芳!你看着!待到这棵木棉树开满九十九朵红花之日,我必铺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你过门!”

誓言犹在耳畔,考验却已接踵而至。又是一个月华如练的夜晚,熊芳依偎在那棵承载着我们血誓的木棉树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坚决:“刘放,你看……花,已经开了好些了。如果你还不答应娶我……我……我以后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树干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

“芳,再等等……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我的声音带着恳求,眼神却有些闪烁。

“我等不了了……真的等不了了……”熊芳忽然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干呕袭来,让她弯下了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慌忙扶住她,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

“刘放……我……我……”熊芳抬起头,杏仁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在月光下晶莹闪烁,她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我……怀……孕了……” 她将我送到村口,却不敢再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怀孕?!……怎么会?!”我如遭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望着她。彼时,我刚满23岁,她也才22岁。我们沉浸于爱情的甜蜜,对未来有过无数憧憬,却唯独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情的结晶”毫无准备,手足无措。我呆立在原地,仿佛一尊石像,许久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从天而降的生命课题,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木棉树干上,刻痕才刚刚累积到第十七道。熊芳怀孕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这第十七道刻痕旁。我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喉头滚动着浓重的铁锈味,终于艰涩地开口:“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在学校……通过征兵体检了。” 熊芳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瞬间被冻住。远处,观溪水库传来沉闷而单调的蛙鸣,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夜里。是啊,只要那严格的政审一过,我很快就要穿上军装,远赴军营了。而那一年,南疆烽火正炽,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炮火在老山、者阴山烧得通红。我的神情凝重如山,我紧紧抓住熊芳冰凉的手贴到我的胸口,声音低沉而痛苦:“芳……这个孩子……我们……我们暂时先不要,行吗?”

“为什么?!”熊芳猛地抽回手,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受伤和深深的怀疑,“你不要他了?……你也不要我了,对吗?你在骗我?!”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芳!你听我说!”我急切地重新抓住她的肩膀,“如果政审通过,我必须去当兵!这是义务!”

“当兵?……所以你就不要我们的孩子了?!”熊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你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你那些誓言都是假的?!” 泪水汹涌而出,她无力地望着我,仿佛整个世界正在崩塌。

“芳!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将她颤抖的身体用力拥入怀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沉的无奈,“保家卫国,是每一个适龄青年的责任!你想一想,如果国家不够强大,不够安宁,我们个人的幸福,我们孩子的未来,又从何谈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芳,相信我!等祖国安定了,强大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好吗?” 我的解释,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却又如此沉重。那一刻,相拥的我们,在无边的夜色里,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味到命运的无常与彼此无法分割的羁绊。

听着我的解释,熊芳沉默了。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无助地奔涌而出,瞬间濡湿了她的衣襟,也灼痛了我的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她和孩子与“保家卫国”的天平上,我心中的砝码会毫不犹豫地倾向后者;她更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她深爱的男人,骨子里流淌着滚烫的家国情怀,我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更何况,参军入伍,是法律赋予我的神圣义务,岂容轻易推脱?她不再言语,只是将脸深深埋进我宽阔而温暖的胸膛,静静地聆听着我沉稳有力的心跳,默默地等待着我最终的选择。无论我将走向何方,无论命运如何捉弄,她心中那份对我的爱,已如木棉扎根,此生不移。她知道,也许我此刻的选择,无法为她生命之树和爱情的幼苗投下浓密的绿荫,但她依然选择尊重——尊重我的理想,尊重我的责任。

万籁俱寂中,熊芳的心声在无声呐喊:

“人活着,或许本就是来承受悲欢离合、品尝喜怒哀乐的。只有死亡,才是彻底的解脱,无需面对,无需承担,没有责任,一身轻松。无论外表多么坚强的人,内心总有脆弱如琉璃的时刻。我虽只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女子,和世上千千万万人一样,会欢笑,会流泪,会痛彻心扉。只是,我习惯了将脆弱深埋心底,不轻易示人。我的眼泪,只有黑夜看得见;我的痛苦,只有自己默默吞咽。坚强的外壳下,那颗心同样易碎。即便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又如何能骗过自己?我向往美好的生活,向往纯粹的爱情,我深爱刘放,更深爱我们脚下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我绝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我必须支持他,去履行一个中国青年应尽的、光荣的责任……”

一个无比清晰、带着献祭般悲壮的决心在她心中成型:

“如果刘放真的穿上军装走向远方,我不仅要笑着送他出征,更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我要独自将他(她)抚养成人,告诉他(她)爸爸是个英雄!我会永远等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只要他的心不变,我的等待就不会停止!”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决绝,她决定先告诉母亲。

熊芳的母亲,是一位典型的、深受传统礼教束缚的农村妇女。对于“未婚先孕”这四个字,在她心中无异于洪水猛兽,是家族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

“什么?!你……你怀了刘放的孩子?!”当熊芳鼓足勇气说出实情,母亲如遭雷击,瞬间失声尖叫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天杀的!你……你把我们熊家祖宗八辈的脸都丢尽了!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啊?!” 尖利的声音刺破屋顶。

“妈……我……”熊芳试图解释。

“你知不知道羞耻?!嫁给他?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喝西北风都是轻的!你这是要苦一辈子啊我的傻闺女!” 母亲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妈,我愿意!就是跟着他要饭,我也心甘情愿!”熊芳咬着嘴唇,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好!好!你愿意要饭是吧?那你就跟他要饭去!”母亲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抄起门边的扫帚,像驱赶秽物般劈头盖脸地向熊芳打去,“滚!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你不是我熊家的女儿!永远别再踏进这个门!”

面对母亲歇斯底里的怒火和毫不留情的驱赶,熊芳心如刀绞,转身冲出了那个曾经温暖、此刻却冰冷刺骨的家门。风雨中,她无处可去,只能踉跄着跑向我的外祖母家。见到慈祥的老人,她再也忍不住,扑进老人怀里,将满腹的委屈、恐惧和盘托出。出乎意料的是,外祖母听完,浑浊的老眼里竟闪出喜悦的光芒,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和而坚定:“好孩子,莫怕,莫哭!外婆支持你们!天塌不下来!以后啊,这儿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

“那……这孩子……”熊芳抚着小腹,眼中仍有不安。

“生!当然要生下来!”外祖母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豁达,“生下来,外婆帮你带!我的重孙儿(女),我疼!”

外祖母温暖的话语和坚定的态度,如同一根坚实的浮木,让在惊涛骇浪中几近溺亡的熊芳,终于抓住了生的希望。她在外祖母简陋却充满温情的屋檐下,暂时找到了栖身之所和心灵的依靠。

三天后,命运的齿轮再次冷酷转动。公社的邮差送来了一封印着鲜红五角星的信封——入伍通知书。随信,竟还附着一小包晒干的毛栗子。熊芳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失神地摆弄着这些带刺的小球。突然,她心头猛地一跳!这些毛栗子看似随意散落,但排列的形状……她颤抖着手,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挪动、拼凑……天!那歪歪扭扭的形状,竟与她儿时和我发明的密码本上“多采蘑菇”几个字的笔画暗合!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的思绪,她疯了一般扑向针线筐,翻出那本藏在最底层、纸张早已泛黄的小册子,手指哆嗦着对照、破译……当“老山前线·猫耳洞”这七个浸透着硝烟与死亡气息的字最终清晰浮现时,熊芳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中捏着的缝衣银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尖锐的针尖,不偏不倚刺破了她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粗布上晕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小花。

启程的日子到了。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雾浓得化不开。熊芳不顾日渐沉重的小腹,偷偷溜出家门,奔向村口。朦胧的雾气中,送行人群里那朵别在新兵胸前的大红绸花格外刺眼。我穿着崭新的军装,在队伍中搜寻着她的身影。当目光终于锁定那个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时,我排众而出,快步走到熊芳面前。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我迅速将一团东西塞进熊芳冰凉的手心——是那块她为我绣的手帕!但此刻,洁白的帕子上,用暗红色的线(那是我咬破手指蘸着血绣的吗?)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含苞待放的木棉花骨朵,那暗红的色泽,像极了东边山上木棉树上那些尚未完成、被风雨侵蚀过的刻痕。帕子一角,是同样用血线绣出的、几乎被揉碎的四个字:“等我回来。” 我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集合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军卡的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瞬间淹没了所有未尽的言语。我深深看了熊芳一眼,猛地转身跑向卡车。

“刘放——!”熊芳的心像被撕裂一般,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人群,挺着肚子,朝着缓缓启动的军卡追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知道拼命地跑,拼命地追……

然而,令我心碎欲裂、令熊芳肝肠寸断的是,就在熊芳不顾一切追赶军卡的路上,她的父母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死死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的父亲熊林梦,脸色铁青,眼中喷着怒火,二话不说,抡起粗糙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在熊芳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在清晨的雾气中格外惊心。

熊芳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泞不堪的路边。泥水溅满了她的衣裤和苍白的脸颊。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货!他都穿上军装滚蛋了!不要你了!你还不死心?还追?!”熊林梦指着倒在泥泞中的女儿,破口大骂,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耻而扭曲变形,“今天!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把孩子打掉!老子现在就打断你的腿!说到做到!”

熊芳挣扎着想爬起来,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但她仍倔强地仰起头,嘶喊道:“爸!他是去保卫祖国!不是不要我了!他会回来的!”

“保卫祖国?就凭他?我看他就是个孬种!是找借口甩掉你这个累赘!”熊林梦根本不信。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熊芳的声音带着血泪。

“你给我死了这条心!”熊林梦咆哮着,上前就要拉扯她。

面对父亲粗暴的阻挠和冰冷的铁钳般的手,熊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声音虽虚弱却如金石般铿锵:“您……您要是觉得我丢脸……以后……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好了!”

“你不要脸!我们熊家还要脸!祖宗还要脸啊……”熊林梦的声音里除了暴怒,竟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熊芳倒在冰冷的泥泞里,望着远处军卡扬起的滚滚烟尘,心如死灰。她明白了,这不仅是一场父女间的冲突,更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婚姻观与追求自由、独立的新时代青年婚姻观之间不可调和的激烈对决!是腐朽旧思想与蓬勃新文化在古老乡村这片落后土壤上的殊死搏斗!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在中国广袤而滞重的农村大地上,要彻底铲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千年枷锁,必须经历一场彻底的婚姻革命!需要千千万万像她一样,敢于抗争、勇于追求幸福的青年,用血泪甚至生命去搏击!

然而,在父亲铁塔般的身躯和喷火的眼神面前,一切的抗争在此时此地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熊芳只能瘫软在泥水中,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那辆载着她爱人的军卡,在弥漫的烟尘中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军卡上,我也拼命探出身子,不顾危险地回望,视线穿透烟尘,努力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视线彻底模糊,再也分不清哪是泥泞,哪是爱人……唯有刻骨的痛楚,深深烙印在彼此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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