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特别湿冷,湿冷得像是能钻进骨髓里。那是一个天色铅灰、北风如刀的清晨,细碎的雪粒子裹在狂风里,如同冰冷的钢针,“噼噼啪啪”地抽打着龙柏新村低矮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梧桐枯枝。我一家三口,像瑟瑟发抖的雏鸟,蜷缩在黄桦路那间不足八平米的“灶披间”里。这方寸之地,是厨房,是卧室,是仓库,更是我在这座庞然大物般的都市里,全部的生活疆域。角落里那张用废弃木板和砖块临时搭成的“床”上,妻子秀秀紧紧搂着五岁的小虎,三人挤作一团,试图用彼此的体温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房东金泉明,这位总是叼着个磨得发亮的枣木烟斗、在院子里踱着方步的敦厚上海男人,是我在这冰冷都市里触碰到又一缕真实的人情暖意。半年前,我一家拖着行李,茫然地站在街头,是他,二话不说,以近乎施舍的低廉租金,将这间原本堆满杂物的厨房腾给了我。我永远记得他递过那串磨得温热的黄铜钥匙时说的话,带着浓重的沪语口音,却像暖流熨帖了我冻僵的心:“你们外地人出来打拼,勿容易啊。能搭把手的地方,阿拉上海人,总归要搭一把的。” 这把钥匙,这把暖意,是我在上海滩试图扎下根须的第一块基石,脆弱,却珍贵。
凌晨三点,正是寒夜最深、梦魇最沉之时。死一般的寂静,被一阵尖锐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金属撞击声骤然撕裂!
“哐!哐当——哗啦啦!!!”
仿佛有巨兽在头顶疯狂地啃噬!屋顶的瓦片、朽木和混着冰碴的灰土,如同末日崩塌般倾泻而下!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粉尘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我从噩梦中被砸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不好!快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我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手拽起惊恐尖叫的秀秀,一手抄起还在懵懂呜咽的小虎,赤着脚就冲向那扇薄薄的木门!
门外,惨淡的晨光勾勒出十几个民工模糊而凶悍的身影。他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锤和冰冷的撬棍,正像疯狂的破坏神,狠狠砸向、撬动着这栋老屋脆弱的承重墙!砖石碎块如同炮弹般呼啸着四处飞溅!我刚护着妻儿冲出几步,只觉得后背猛地一沉,仿佛被一柄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击中!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我眼前一黑,身体失去控制,重重地扑倒在冰冷湿滑、布满碎石的地面上。
“刘放——!”秀秀凄厉的哭喊穿透了混乱的喧嚣,“血!你后背全是血!”
她扑倒在我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费力地侧头,看到一块拳头大小、棱角狰狞的水泥块,正从我痉挛的后背上滚落,留下一片迅速洇开的、刺目的猩红!那颜色,在灰白冰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惊心。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像一道伤痕划破了龙柏新村混乱的黎明。我躺在冰冷颠簸的担架上,意识在剧痛、眩晕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沉沉浮浮。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金泉明只穿着单薄的旧棉袄,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追着拆迁队那个叼着烟、满脸横肉的头目,嘶声怒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了调:
“无法无天!天还没亮透就敢强拆?!你们这是犯法!要出人命的侬晓得伐?!要偿命的!”
那拆迁队长却只是轻蔑地、粗暴地甩开金泉明抓着他胳膊的手,嘴角扯出一个冷酷残忍的弧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金泉明脸上:“老棺材!少管闲事!拆迁令早他妈下来了!你们这些不识相的‘钉子户’,懂个屁的法律!滚开!再啰嗦连你一起收拾!” 他身后,是我那在烟尘中摇摇欲坠、如同被巨兽撕咬过的“家”——灶披间的屋顶塌了大半,断壁残垣暴露在寒风里,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闵行区中心医院的病房,弥漫着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味。诊断结果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右肩肩胛骨骨裂!后背被飞石砸中,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缝了整整十二针!每一针,都像是缝在秀秀的心上。她日夜守在病床边,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点润着我因疼痛和失血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同病房的病友老张,一个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工人,默默地看着我们这对苦命的异乡人。他颤巍巍地从自己床头柜里摸出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悄悄塞到秀秀手里,声音沙哑:“大妹子,拿着……垫垫肚子。这……医药费,凑得……咋样了?” 秀秀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砸落在她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襟上——枕头下那个破旧的蓝布包里,薄薄的三万多块,是我们一家三口背井离乡、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家当。面对医院雪片般飞来的催费单,这点钱,杯水车薪,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我们。
第三天清晨,病房门被猛地推开。金泉明提着一网兜红得耀眼的苹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罕见地穿了一身笔挺却明显陈旧、袖口磨得发亮的旧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脸色透着一种透支过度的蜡黄。然而,他一看到我,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宽慰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声音洪亮得仿佛要驱散病房里所有阴霾:
“刘老弟!好消息!阿拉帮侬告伊拉了!官司,阿拉帮侬打!”
原来,就在我入院后,金泉明像一台上了发条的老机器,不顾自己年迈体弱,马不停蹄地奔波起来。他连夜跑遍了区拆迁办、信访局,在那些冰冷的衙门里受尽了白眼、推诿和官僚主义的太极推手。他不死心,又四处托人,辗转找到了区里一位以正直敢言、专打民告官案子闻名的老律师。在那间堆满卷宗、弥漫着旧书纸张味道的办公室里,老律师戴着老花镜,仔细听完金泉明激愤的讲述,又翻看着他带去的现场狼藉照片和我触目惊心的医院诊断书,猛地一拍桌子,气得山羊胡子直抖:
“胡闹!简直是无法无天!《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第十七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实施强制拆迁前,拆迁人必须提前三十日就补偿安置方案与被拆迁人协商!还必须进行书面催告、公告!他们做了什么?深更半夜搞突袭!暴力强拆!还把人砸成重伤?!程序严重违法!性质极其恶劣!这官司,我们赢定了!”
金泉明的妻子王淑芬也跟着进了病房,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上海阿姨,眼圈也是红红的。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大道理,只是默默地从随身的旧布包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仔细捆着的、皱巴巴的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几张毛票——不由分说地、几乎是硬塞到秀秀颤抖的手里:“拿着,弟妹!先垫着医药费!勿够,阿拉再想办法!人没事体最最要紧!” 那沓钞票,带着她手掌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秀秀手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我攥着那沓带着体温、凝聚着邻里情谊的钞票,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一片模糊,记忆却无比清晰汹涌:我想起了安义老家那贫瘠闭塞的山沟,想起了外祖父临终前,那双枯瘦如柴、却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担忧与沉甸甸的嘱托:“放娃啊……城里头……人心隔肚皮,精得很呐……咱们乡下人出去,骨头要硬!脊梁骨,得挺直了活……” 此刻,在这举目无亲、曾让我备感冰冷和疏离的上海滩,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有一种力量,无关血脉,却愿意为我这个卑微的异乡农民工挺身而出,用瘦弱的肩膀,为我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
开庭那日,金泉明特意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藏青色中山装,胸前口袋里郑重其事地别着一支老式的、笔帽有些磨损的英雄牌钢笔,那模样,像极了旧照片里那些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下乡知青,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被告席上,那个拆迁队长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流里流气的痞相,斜睨着原告席上穿着朴素、甚至带着泥土气息的我和金泉明,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讽:
“农民工?哼,懂什么法律程序?赔你两千块钱医药费,够意思了!别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
金泉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身材不算高大,此刻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挺得笔直。他没有咆哮,而是用带着浓重上海口音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的普通话,面向法官,声音沉稳而有力:“法官同志,请允许阿拉出示证据!” 说着,他从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里,像捧出珍宝一样,郑重地取出一摞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最上面一份被他高高举起,纸张在法庭肃穆的光线下微微颤动:“这是《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第十七条原文复印件!清清楚楚写着:拆迁人未按条例规定对被拆迁人给予货币补偿或提供安置用房、周转用房的,或者未就被拆迁房屋有关事项向公证机关办理证据保全的,不得实施强制拆迁!必须提前三十日书面通知!”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锐利地射向被告席上那个脸色开始不自然的队长:“请问被告方!你们在实施所谓‘合法’拆迁前,可曾提前三十天书面通知过我的租户刘放?!可曾在拆迁区域依法张贴过任何公告?!可曾就补偿安置与他进行过哪怕一次正式的、面对面的协商?!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控诉的力度,在法庭里回荡,“你们选择在凌晨三点,人最疲惫、防备最松懈的时刻,未经任何合法程序,悍然实施暴力强拆!导致无辜租户刘放身体遭受严重伤害!这不是简单的工作失误,这是赤裸裸的、践踏法律尊严的违法犯罪行为!”
为了让法官和旁听者更直观地理解拆迁队是如何故意规避法律程序的,金泉明甚至当场向法庭借了纸笔。他俯身在原告席上,用他那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却极其认真的笔触,画出了一张简易却关键的拆迁流程示意图,用红笔醒目地标明了拆迁队故意跳过的所有法定关键环节!庭审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金泉明全程据理力争,引经据典,逻辑清晰,言辞恳切而有力。那份为陌生人拼尽全力的执着和近乎固执的认真,让见惯世态炎凉的法官也为之动容。最终,法槌落下,法院当庭庄严宣判:拆迁方程序严重违法!赔偿刘放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共计两万八千元!
走出那庄严却让人倍感压力的法院大门,冬日难得的、带着暖意的阳光洒在身上。胜诉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还未在心头完全散开,一直强撑着的金泉明突然身体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整个人软软地向一旁歪倒。一直紧张地跟在他身边的王淑芬慌忙用尽全力扶住他,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老头子!叫侬勿要硬撑!勿要硬撑啊!侬的降压药呢?!早上出来急吼吼,侬是不是又没吃?!侬是要吓煞我啊!” 原来,为了这场关乎我一家命运的至关重要的庭审,患有多年严重高血压的金泉明,硬是瞒着所有人,没吃那救命的降压药就来了!全凭着一股为弱者讨公道的浩然正气,支撑着他羸弱的身体熬过了这漫长的四个小时!
当晚,在另一位好心的丁姓房东提供的、依然是一间简陋厨房的新租屋里,我忍着后背伤口撕扯般的疼痛,执意亲自下厨。用金叔王姨送来的白菜、豆腐,炖了一锅热气腾腾、飘着点点油星的白菜豆腐汤。昏黄的灯光下,金泉明小口抿着廉价的散装白酒,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也有着卸下重担后的释然笑容。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旧合影——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和一位面容慈祥、笑容温暖的大姐。他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时光的河流,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
“刘老弟,晓得我为啥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帮侬讨回这个公道伐?”
他顿了顿,喝了一小口酒,暖流似乎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二十多年前,我像侬一样,从苏北老家逃荒来上海。冬天,又冷又饿,差点冻死在苏州河边的桥洞底下……是一个勒街边摆摊卖豆浆油条的安徽大姐,看我可怜,收留了我半个多月。给我热饭吃,给我地方困觉,还给我一件破棉袄……没有伊,我金泉明,早就成了黄浦江里的一缕孤魂野鬼了。”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迭份情,我一直记勒心里厢。看到侬拉这些外乡人勿容易,看到伊拉欺负人,能帮,我金泉明就一定要帮!迭个,大概就是阿拉中国人讲的……将心比心吧。”
这番话,如同冬日里最滚烫的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头最后一丝残存的寒冰与对这个城市的疏离感。我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身躯并不伟岸却如山岳般可敬的老人,仿佛看到了在这座光怪陆离的钢铁丛林最底层,那生生不息、守望相助的人性微光。它或许微弱,却足以在至暗时刻,照亮生的希望。
伤愈后,为了尽快还清因我受伤而欠下的债务,也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我拖着尚未完全康复、动作还有些僵硬的身体,在附近一个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上,接到了一份安装铝合金门窗的辛苦活计。某个周末,我揣着省下来的几块钱,想绕道去外滩的友谊商店,给儿子刘越买几支像样点的铅笔,弥补他因我受伤而受的委屈。当我站在那灯火辉煌、光可鉴人的巨大橱窗前,目光却被模特身上一件华美绝伦的唐装牢牢攫住——墨绿色的缎面流淌着深邃的光泽,金丝绣成的牡丹在灯光下雍容绽放,衣襟处那几枚造型别致、闪烁着独特金属光泽的盘扣,更是画龙点睛,熠熠生辉!标签上,“秦艺服饰”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我眼前炸开!
“刘大哥?!”
一个惊喜而无比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只见李建秦正从那家气派的“秦艺”专卖店里快步走出。她烫了时髦的卷发,一身合体的墨绿色旗袍勾勒出依然挺拔的身姿,衬得她气质愈发优雅干练,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却分量十足的镀金“董事长”工牌。
两年未见!这位曾经蜗居在龙柏四村那间漏雨的小屋、仅靠一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起家的下岗女工,已然将事业的版图,拓展到了上海最璀璨、最象征地位的外滩!她热情地、不由分说地把还有些愣神、身上沾着灰土的我,拉进了她宽敞明亮、透着艺术气息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精美的服装设计草图,线条流畅,色彩斑斓。李建秦指着这些图纸,眼中燃烧着自信而灼热的光芒,那光芒比外滩的灯火更耀眼:“刘大哥,侬看!当年侬帮我扛着毛竹竿,在弄堂里风吹日晒办展销会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过誓,一定要做出阿拉中国人自己的、能登上世界大雅之堂的高级定制服装!让全世界看看阿拉的手艺!”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精致的玻璃陈列柜,里面摆放着一张装帧考究、极具历史意义的合影——APEC峰会上,几位国家元首的夫人身着典雅华贵的绛红色唐装,风姿绰约,惊艳了全世界媒体的镜头。李建秦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自豪,微微颤抖:“看!迭个就是阿拉‘秦艺’的骄傲!阿拉做到了!” 刘放凑近细看合影,心头猛地一震,如遭电击——那唐装衣襟上别致夺目、充满现代感的盘扣,其独特的金属质感和精巧造型,竟分明是用我当年送给她做挂衣杆剩下的、那些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铝合金边角料,经过她匠心独具的设计和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改良而成的!冰冷的金属,在她手中化为了璀璨的艺术!
“哪能,刘大哥?”李建秦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锐利而充满力量,仿佛能穿透我此刻的困顿。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还想勿想勒上海开自家的门窗公司?只要侬点头,启动资金,我借拔侬!” 她把一沓厚厚的、条款清晰的借款合同,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推到我面前的办公桌上。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合同上清晰的文字,办公室窗外黄浦江上传来悠长浑厚的游轮汽笛声,混合着李建秦身上淡淡的、高级的香水味,都在宣告着一个崭新得近乎梦幻的人生篇章正在向我敞开。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在龙柏四村那间四处漏风的棚户小店里,煤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她和我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就着那一点昏黄的光,她逐字逐句地为我念着、讲解着那本破旧不堪却如同圣经般的《公司法》手册。而我,则像个虔诚的小学生,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将那些陌生的条文抄写在皱巴巴的作业本上……那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煤油灯火,与眼前办公室璀璨明亮的灯光,在我心中重重叠叠,最终汇聚成一片照亮前路的光明之海。
一年后的春天,浦江两岸生机勃发。我创立的“安义门窗有限公司”,凭借过硬的产品质量和在圈内逐渐积累的良好口碑,成功拿下了浦东新区政府办公大楼的门窗全面改造项目——一个足以让任何初创公司振奋不已的大单。在气氛庄重的签约仪式上,当合作方负责人提出,为了压缩预算希望使用普通常规材料时,我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沉稳而有力:“不,我们坚持使用新型环保铝合金材料。虽然价格高一些,但强度、耐候性和环保标准都远超普通材料,使用寿命长,更符合政府倡导的绿色建筑理念。” 为此,我主动提出,让出近三成的利润空间。面对公司初创团队里几位年轻员工不解甚至心疼的目光,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指着会议室窗外那片正在日新月异、拔地而起的浦东新区鳞次栉比的楼宇,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兄弟们,我们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钞票。想想那些在我们最难的时候,帮过我们的人,想想金叔豁出命来替我打官司,想想李阿姨在最难熬的时候拉一把……诚信和质量,是安义人在上海滩安身立命的根本!是脊梁骨!我们不能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更不能辜负那些帮我们挺直腰杆做人的恩情!” 台下嘉宾席上,特意赶来见证这一刻的金泉明,摸着嘴里那副崭新的、说话还有些漏风的假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侧过头对身边的王淑芬低声说,语气里满是欣慰和骄傲:“侬看看,迭个小赤佬!现在讲起法律条文、经营之道,比我这老头子当年在法庭上还头头是道!有出息了,真的老有出息了!”
十年光阴,如黄浦江水般奔流不息。如今,我已是江西某主流媒体“法制在线”栏目的主编,依然时常奔波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嘈杂的劳务市场、以及那些初到城市、眼神茫然的农民工兄弟中间。每一次,当我带着这些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穿梭于法律援助中心、劳动仲裁机构和工会之间,为他们争取应得的权益时,我总会不厌其烦地讲述起那个寒风凛冽、改变我一生的冬天清晨:
“那年冬天,天冷得骨头缝都结冰。要不是金叔豁出命来替我打官司,用法律这把剑替我讨回公道;要不是李阿姨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用她的眼光和信任拉我一把……我刘放,还有我一家,早就被那场无妄之灾压垮了,碾碎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城市的角落里了。”
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困惑又充满渴望的脸庞,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如同敲响的警钟:“我们农民工兄弟,光有一身死力气是不够的。在这座城市里,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守护好自家和屋里人的权益,就得——”
我抬起手,指向我办公室墙上悬挂的那幅我亲笔手书的横幅。浓墨饱蘸,笔力遒劲,如铁画银钩,又如寒夜里永不弯曲的脊梁:
“以诚立身,以法护权,以心报恩。”
这十二个字,不仅是我半生跌宕、血泪交织的总结,更是我用苦难淬炼、用人间暖意焐热的生命信条。它们如同寒夜里那盏永不熄灭的灯,曾经照亮我的绝境,如今,我愿擎起它,去照亮更多在陌生都市里艰难跋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