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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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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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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二十八章 鼠啮婴啼震铝窗

2006年婷婷那如花蕾凋零的血色悲剧,如同一声凄厉刺破长空的警笛,在我心头久久盘旋、回荡,久久无法平息。它不仅撕开了姚建国夫妇一家血淋淋的伤口,更无情地揭开了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繁荣表象下,万千“候鸟家庭”难以愈合的隐痛——那些被遗留在故土、在亲情缺失与有效监护真空下挣扎成长的留守子女困境。这绝非孤例!就在我为老同学姚建国夫妇奔走呼号、心力交瘁的同时,另一幕令人心胆俱裂的惨剧,正悄然在上海霓虹灯无法照耀的阴影角落里上演。其主角刘鸿,这个同样来自安义、在上海铝塑门窗大军中挣扎求生的汉子,他的遭遇,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让我更深刻地触摸到这困境的普遍性与那切肤剜心之痛。

2007年暮春,上海龙柏新村。

缠绵悱恻的梅雨,仿佛永无止境,无休无止地敲打着工棚区林立的铁皮屋顶,发出沉闷而压抑、如同送葬鼓点般的“嘭嘭”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几乎凝成实体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劣质铝合金切割后散发的金属腥气和冷却油的刺鼻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奶腥味。我因追踪一个关于劣质铝材流入市场的纠纷线索,恰好途经这片被城市遗忘、却聚集了众多安义同乡的“铝窗街”。

撑着伞,冰冷的泥水不断溅湿裤脚,沉重而黏腻。我的目光扫过那些用锈迹斑斑的彩钢板、易碎的石棉瓦和回收的废旧木料勉强拼凑出的、摇摇欲坠的简陋栖身之所,每一间都像一个被生活重压挤扁的罐头。 在一处尤为逼仄、仿佛被两侧更高建筑挤压得喘不过气的工棚前,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破旧的门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里面的景象:十几平方米的狭小空间,被两张行军床和一个堆满工具、铝屑的操作台挤占得满满当当,中间仅用一块洗得发白、褪色的碎花布帘勉强分隔出“卧室”与“工坊”。墙角堆着沾满灰尘和油污的铝材边角料,一个豁了口的旧搪瓷锅歪斜地放在小小的煤油炉旁,锅底残留的菜汤早已凝结成黄褐色的、令人倒胃的油块。

刘鸿——个我隐约有些面熟的同乡,正蹲在工棚延伸出的、仅能遮住头顶的狭窄凉棚下,佝偻着背,专注地用砂纸打磨着一扇铝窗框的毛刺。冰凉的冷凝水混杂着浑浊的汗水,顺着他沾满铝屑、油渍斑斑的深蓝色工装裤脚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细密的铝屑混着黑色的油污,深深嵌在他眼角如刀刻般的皱纹里,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洗净的灰白色伤疤。

他敞开的工具箱里,除了扳手、螺丝刀等工具,还躺着半包受潮软塌、如同烂泥的廉价饼干——那是前天在一户装修讲究的人家装窗时,女主人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施舍的“点心”。

“虹桥机场那边……催命似的,五扇窗,天亮就得赶过去装上。”刘鸿抬起头,用缠着脏污电工胶布的手指,用力捻灭快烧到过滤嘴的劣质烟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安义口音和一种浸入骨髓的、化不开的疲惫。

他的妻子雷秀英,一个同样被生活磨砺得皮肤粗糙、手掌布满厚茧,但眼神却异常坚韧的女人,正坐在吱呀作响的行军床边,怀里抱着刚满月不久、裹在旧襁褓中的儿子小鹏,轻声哼着走了调的安义童谣哄着。旁边,他们两岁的女儿小花,像只受惊的小猫,安静地蜷缩在漏风的、糊着旧报纸的窗台下。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发黄变硬、边缘磨损的旧毛巾,仔细地、充满怜惜地盖在她唯一的宝贝——只缺了一只纽扣眼睛、布料多处开线的破旧布娃娃身上。那娃娃是工地保安老张头孙女丢弃的垃圾,此刻在潮湿发霉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适的霉味。

我心中恻然,正欲上前攀谈几句,了解下这位同乡的具体境况,看看能否提供些许微薄的帮助。突然,一阵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焦躁感袭来,连弄堂里常见的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都弓起背脊,炸着毛,发出不安的低鸣和嘶嘶声。刘鸿夫妻俩被客户催得火烧眉毛,无奈之下,只能将因饥饿或不适又开始啼哭的小鹏暂时留在行军床改成的、用旧纸箱围挡的简易摇篮里,匆匆叮嘱懵懂的小花看着弟弟,便披上破旧的雨披,一头扎进如注的雨幕,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虹桥的工地。

几小时后,当我结束附近的工作,心头却莫名被那工棚里压抑绝望的画面紧紧缠绕,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我折返,想再去看看那家人。刚拐进那条泥泞的小巷,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沉重的雨帘!是雷秀英的声音!我心头剧震,拔腿狂奔而去。 眼前的景象,让见过不少风浪的我瞬间血液倒流,四肢冰凉:那个简陋的纸板摇篮倾翻在地,沾着暗红血迹的襁褓散乱地摊开,襁褓里的小鹏,右耳部位一片血肉模糊,残缺不全!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三只肥硕得惊人、皮毛湿漉漉闪着油光的灰黑色老鼠,仍在贪婪地撕咬着襁褓的碎片和婴儿细嫩带血的皮肉!角落里,小花吓得浑身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小脸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手里依然死死攥着那个缺眼的布娃娃,小小的嘴唇哆嗦着,反复机械地、梦呓般地呢喃着:“弟弟哭……弟弟哭……我摇摇篮……我摇摇篮……” 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刚进门的刘鸿,像被瞬间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潮湿的门框边,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地狱般的场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混着雨水滚落。

刺耳的急救车警笛声撕裂雨帘,顶灯旋转的红光在湿漉漉、反着幽光的地面上晕染开,如同泼洒开一大片粘稠的、绝望的血。

在颠簸摇晃、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救护车里,我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后视镜里,映出被雷秀英紧紧搂在怀里的小花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彻底空洞失焦的大眼睛,她依旧在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弟弟哭,我摇摇篮”。这梦呓般的低语,与车载电台里正悠扬播放的、带着无尽伤感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形成了一种令人心胆俱裂、荒诞到极致的诡异交响,狠狠撞击着车厢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急诊室惨白刺眼的无影灯下,医生在进行更详细的检查时,又发现了一个更残酷、更令人窒息的事实:小鹏左手的小指也已不见踪影!主治医师,一位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学生气的年轻医生,握着钢笔的手在书写病历时剧烈颤抖,笔尖在“Ⅱ级伤残”那冰冷的诊断结论旁,洇开了一大团浓黑、失控的墨迹——职业训练出的冷静外壳,此刻完全不足以掩盖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惨状带来的巨大冲击和生理性不适。

走廊冰冷的长椅上,雷秀英失魂落魄,眼神涣散,手里无意识地、反复揉搓着自己那件沾满银色铝粉的蓝色工作服。铝粉簌簌落下,在她脚边积起一小堆刺眼的银灰色粉末,如同祭奠的香灰。她突然想起安义老家代代相传的那句古老禁忌:“鼠咬婴孩,家宅不宁……大凶之兆……” 巨大的、原始的恐惧和无助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凉,几乎无法呼吸。 这对遭遇灭顶之灾的安义夫妻,最终只能带着伤残的小鹏和受到巨大惊吓的小花,如同败兵般回到安义老家。他们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年迈体衰、手臂上爬满褐色老年斑、连走路都颤巍巍的外祖父母。

怀揣着沉重的心情和作为记者、同乡的双重责任感,在后续对安义铝塑门窗产业的深入调研中,我多次走访安义的乡村,亲眼目睹了无数像小花、小鹏这样的留守孩子的真实生存状态。

安义乡村,刘鸿老家老宅。堂屋光线常年昏暗,神龛前香炉里每日燃起的线香,袅袅青烟也驱不散角落里那股阴冷潮湿的霉味和老人身上散发的沉沉暮气。时间跳转到2012年一个萧瑟的秋夜。16岁的刘小花蜷缩在泛着潮气、带着霉味的旧被褥里,一部屏幕碎裂的二手手机发出幽蓝的光,映亮了她鼻尖几颗新鲜的、带着脓头的青春痘。QQ对话框里,一个备注为“他”的卡通头像跳动着“明天见”三个字。一丝隐秘的甜意刚爬上她的嘴角,随即又被更深、更苦涩的潮水淹没。她想起昨天英语课上,老师提到的新词“puppy love”(早恋),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在这个父母角色长期缺席、情感极度荒芜的青春期里,连那点懵懂的悸动,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涩味道,廉价又易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在安义县第三中学那间简陋的心理咨询室里,记录本上冰冷的数据触目惊心:咨询师指着图表对前来调研的我说:“刘记者您看,2011到2013这三年间,因早恋问题主动或被动前来咨询的学生数量,激增了178%!”德育处的周老师,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翻着他那本边角磨损、纸张泛黄的记事本,指着其中一行潦草记录,对我叹息道:“有个女生亲口跟我哭诉,‘他每天用保温杯帮我接热水,那点温度,比我爸三年加起来给我打的电话都让我觉得暖和。’ 您说,这些在亲情荒漠里硬开出来的花儿,开得再艳,根子也是虚浮的,带着股自毁的劲儿啊!我们做老师的,看着心疼,又常常感到无力……”

更令人揪心的是被安义铝合金门窗人特有的、极度压缩的春节假期催生出来的畸形婚恋模式——“72小时定终身”。这模式像他们手中用角码和螺丝固定的铝合金窗框的直角接缝一样,严丝合缝,冰冷高效,不容喘息。外出务工的青年男女,必须在短短三天春节假期内,完成从相亲、定亲到结婚的全套人生流程。

当刘鸿在上海工地的轰鸣声中,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得知女儿小花竟与邻县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孩“私奔”的消息时,他工具箱旁那台切割机正咆哮着,将一根银亮的6063铝型材拦腰锯断!刺目的火星如同失控的烟花般飞溅,在他瞬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幻化成了老家除夕夜短暂绽放、转瞬即逝又被冰冷黑暗吞噬的烟花碎屑,充满了巨大的讽刺与悲凉。

安义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年轻的办事员小吴翻着2014年厚厚的登记档案,对前来了解情况的我连连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喏,您自己看看,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三这几天,结婚登记量能占到我们全年总量的63%以上!天天排长队,跟打仗似的。” 她回忆起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细节:“有个新娘子,穿着件袖口磨得发亮起球、前襟还沾着大片明显油渍的旧羽绒服就来拍结婚照了,手腕上取下来的防静电手环压出的红痕都还没消呢。这些仓促得如同儿戏的结合,往往元宵节还没过完,在送丈夫(或妻子)返工的火车站台上,就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激烈的争吵,‘你说过这次带我走的!骗子!’——听得人心里跟刀绞似的,又酸又涩。”

与此同时,在远离安义、灯红酒绿的长沙某豪华KTV,光怪陆离的镜面走廊折射着迷离的光影。18岁的张小林正用他那部镶着碎钻、彰显身份的Vertu手机,对着桌上金黄的轩尼诗XO和堆成小山的果盘拍摄炫耀的短视频。他是安义早期靠铝合金门窗生意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的一位老板的独子,从小在银行卡不断攀升的数字和物质无度满足的宠溺中泡大。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理查德米勒手表,在迷幻的灯光下闪着冷傲而疏离的光。他绝不会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他会因为一场争风吃醋引发的恶性聚众斗殴致人重伤事件,像丧家之犬般蜷缩在东莞一家黑工厂恶臭、闷热的集装箱改造的宿舍里,就着消防栓滴下的、带着铁锈味的浑浊水滴,艰难地啃着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看守所冰冷的月光透过狭窄的铁窗栅栏,落在他因极度恐惧和悔恨而不停颤抖的睫毛上。审讯记录清晰地显示,案发当晚混乱之中,他曾给父亲的贴身秘书发了条习以为常、带着命令口吻的语音:“老规矩,马上转二十万到强子账户,让他摆平,封口!快点!” 这种根深蒂固的“金钱万能”、用钱解决一切麻烦的思维“习惯”,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用五万元“封口费”,成功让一个被他无证飙车撞伤的菜贩在警察面前改口供的“成功经验”。此刻,身陷囹圄,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着秩序与惩罚的警笛声,这个曾笃信金钱可以摆平一切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失控、狂乱的心跳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后来我在追踪安义产业资本流向及其社会影响时,也特别关注到了这个案例,它从另一个极端、一个令人痛心的角度,揭示了财富的爆发式积累与子女健全人格培养、价值观塑造严重脱节所带来的可怕恶果。时间流转到2015年高考放榜日。

安义刘家老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令人窒息。老式挂钟单调而执拗的“滴答、滴答”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刘鸿的心尖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粗糙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成绩单。他展开,目光死死盯住那三个冰冷的数字:301分。那三个字,像三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狠狠烫在他的心口,瞬间将他十五年来背井离乡、在铝屑与汗水中苦苦打拼所积攒的所有微薄希望,蒸腾得一干二净!他猛地想起去年春节,在儿子小鹏那凌乱不堪的床底深处,翻出的那个皱巴巴、油腻腻的麻将账本。那些“中”“发”“白”的符号后面,赫然跟着一串串令人心惊肉跳的五位数欠款!更让他如坠万丈冰窟、感到窒息般绝望的是账本末页那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涂鸦:几笔潦草勾勒出的粗糙楼房轮廓旁,写着一行让他如遭雷击的字——“爸,反正咱家在上海有房,怕啥?输了就输了!”

这行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冷酷无情地捅进了刘鸿十五年漂泊生涯、所有血汗付出的意义核心!这是他亲生儿子,对他用健康和尊严换来的艰辛人生,做出的最残酷、最无情的注解!那一刻,支撑他半生的脊梁骨,仿佛被彻底抽走了。

安义县教育局一份关于留守考生的追踪调查报告,为刘鸿这个令人心碎的个案提供了冰冷而坚实的数据支撑:2015届留守考生本科上线率,仅为非留守学生的38%。在县教研室的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王主任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成绩分布折线图,对前来调研教育问题的我苦笑着摇头,笑容里充满了无奈与沉重:“刘记者您看看,这些留守孩子的学习曲线,简直就像他们父母银行卡的汇款记录——清晰得残酷!春节前那几天,因为父母带着钱和那点短暂的、带着补偿性质的关注回来了,孩子的成绩能像坐上了火箭似的,噌噌往上蹿,陡升!可等元宵节一过,父母收拾行李返城了,这条线立马断崖式下跌,跌得比咱们安义产的铝型材自由落体还快!拦都拦不住!”

在一个高三毕业班教室的后墙上,“知识改变命运”的鲜红标语依然醒目,但不知是哪个顽皮透顶还是绝望透顶的学生,用白色涂改液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一行小字:“不如麻将自摸爽”。这行字,像一记无声却无比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所有关心教育、关心下一代成长的人脸上,火辣辣地疼。

转机,终于在2016年萌发。 这背后,离不开我持续不断的奔走呼吁、深入扎实的调研报告,以及在政府、协会、企业间积极的沟通与斡旋。我将自己在安义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留守悲剧(婷婷案、刘鸿家事)、精心收集整理的详实数据(早恋激增、高考差距、畸形婚恋模式)以及痛定思痛后的深刻思考,凝聚成一份沉甸甸的报告——《铝窗背后的阴影:安义务工人员留守子女生存状况深度调研报告》。这份报告被郑重递交给安义县政府主要领导和门窗行业协会,字字血泪,句句锥心,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重视。

安义县东郊,一片300亩的荒地焕发生机,“归雁创业园”正式破土动工。这是县政府在我的报告启发下,结合产业转型升级的内在需求,重磅推出的“引凤还巢”计划的核心载体。园区内,机器轰鸣,刘鸿与人合伙创办的小型铝型材表面处理厂正全速运转,氧化池里翻滚着化学药水,吐出一根根闪烁着崭新银光的铝条。崭新的车间宽敞明亮,墙壁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实时滚动着绿色的字幕:“今日安全生产记录:0事故”。但最让刘鸿和工友们感到心头温暖、脚下踏实的数字,却是车间入口告示牌上那个用红笔醒目标注的“23”——这代表着厂里有整整23名员工,是带着孩子从上海、广东、浙江等地举家返乡就业的!

在流水线的尽头,年轻的质检员小陈趁着短暂的休息间隙,顾不得擦去额角的汗珠,满脸幸福地看着手机屏幕——那是她六岁女儿用蜡笔画的一幅画:歪歪扭扭却色彩斑斓的彩虹下,一座小房子冒着炊烟,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爸爸回家第108天”。

我站在车间门口,看着眼前这充满希望、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一幕,心头长久积压的沉重,终于涌起一丝久违的、带着酸楚的宽慰。

“归雁园”的政策细则,充满了务实而温暖的人性化温度:企业每稳定吸纳5个返乡家庭就业,即可获得10%的场地租金减免;园区高标准配套建设了设施完善的职工子弟小学和幼儿园,返乡员工子女享有绝对优先入读权,学费减免。

工业园管委会的周主任,一位当初被我的报告深深打动、主动请缨负责此项目的干部,翻开厚厚的值班日志指给我看,脸上带着一种“甜蜜的烦恼”般的笑容:“喏,你看这条,上周,老杨家的那对双胞胎小子,在咱们园区的亲子活动室为了抢积木打了一架,闹得鸡飞狗跳,把老师都惊动了。嘿,听着都觉得……甜!这才是家的烦恼嘛!”

窗外,新移栽的香樟树沐浴着阳光,枝叶努力地舒展着翠绿,一个刚刚筑好的鸟巢稳稳地架在枝杈间,里面传出雏鸟稚嫩而充满无限生机的啾啾声。

我知道,妻子李秀秀也在安义后方默默支持着这一切。她利用自己在教育界多年积累的人脉,为园区学校引进了优质的师资力量和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资源,并亲自参与整理、编撰了详尽的《务工返乡家庭亲子沟通实用指南》,免费发放给每一位返乡的父母。

然而,挑战如同梅雨季无孔不入的湿气,依然顽固地缠绕着这片土地。在安义县西南偏远崎岖的石鼻镇东庄村,一条陡峭湿滑的碎石山路上,县妇联主席黄芸那双不太合时宜的高跟鞋鞋跟,不幸卡在了石缝里。她略显狼狈地弯腰处理时,目光却被前方一个瘦小的身影吸引:一个约摸10岁的男孩,正吃力地爬着陡坡,背上那个用破旧“尿素”化肥袋改造成的“书包”鼓鼓囊囊,勒得他肩膀倾斜。他小心翼翼地用书包护着怀里的铝制饭盒,里面装着奶奶准备的、几乎顿顿不变的咸菜拌饭,那是他一天的口粮。同行的年轻志愿者小赵一边帮黄芸拔鞋跟,一边望着男孩的背影叹息:“黄主席,这样的娃,我们走访时遇到好多。好多娃儿都跟我们说,‘考不好也没啥,大不了去上海找爸妈’。唉……他们哪晓得,他们爹妈当年住的那个龙柏新村的工棚区,去年就拆得连一块砖头都找不着了……早就变成高档小区了……”

小赵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塞满了准备发放的《留守儿童安全自护手册》——这是李秀秀根据我提供的真实案例和多位儿童安全专家意见,牵头组织编撰印刷的。 在“归雁园”新设立、布置温馨的心理咨询室里,年轻的咨询师小林向我展示着用相机记录的部分沙盘游戏作品照片。其中一个沙盘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令人心酸:孩子用各种彩色积木精心搭建了一座带有旋转门的华丽城堡,城堡里设施齐全,充满童趣。

然而,代表父母的两个小人偶,却被孩子固执地、永远地、孤零零地定格在城堡紧闭的大门之外,无论咨询师如何引导,孩子都拒绝改变它们的位置。“他们很多人把和爸妈的视频通话,形象地叫做‘电子喂饭’,只解一时饥渴,暖不了长久的心。”

小林轻轻转动沙盘里象征希望的小风车,声音低沉而充满忧虑,“有个小女孩,每次来做沙盘,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重新摆放那张小小的塑料全家福的位置,她说,‘这样摆,爸妈在手机视频里就能看见我又长高了一点点’。刘老师,您说,这……这让人心里……” 这些细微却直击人心的细节,让我的心再次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沉甸甸的。

在长三角某知名高校举办的一场关于新型城镇化与人口流动的高端研讨会上,一位资深社会学家陈教授在大屏幕上切换着精心准备的PPT,其中大量引用了我的那份调研报告中的核心数据和典型案例。“请注意这个令人深思且充满警示意味的悖论——”陈教授指着图表上两条背道而驰的曲线,语气凝重地强调,“随着物质条件的普遍改善,以及诸如安义‘归雁工程’这类富有创新性的地方实践措施的实施,留守儿童涉及盗窃、斗殴等显性违法犯罪的比率,确实呈现出可喜的下降趋势。然而!”他提高了声调,“另一个不容忽视、甚至更为严峻的事实是——留守儿童群体中焦虑症、抑郁症等心理健康问题的检出率,在过去五年却飙升了惊人的200%!这是一个沉默的、更深层次的海啸!”

屏幕上展示的脑部彩色成像图清晰地显示,长期经历严重亲子分离的儿童,其大脑前额叶皮层的活跃度呈现出显著异常的模式。在随后的问答环节,一位被主办方特别邀请来的农民工代表,在拿到话筒的瞬间,这个在工地上再苦再累也不吭声的汉子,突然情绪失控,哽咽失声:“教授……我……我对不起孩子……我闺女……我闺女昨天在视频里跟我说……说爸爸的手机……像灰姑娘的南瓜车……一到半夜十二点……信号就断了……就……就变回工地上那个冰冷的……安全帽了……”

偌大的会场瞬间陷入一片寂静,许多见多识广的专家学者,也为之动容,陷入沉思。我坐在台下,深深地感受到,解决留守之痛,消除那嵌入心灵的伤痕,道阻且长,需要我们付出更持久、更细腻、更系统的努力。

沪昆高铁G1374次列车即将发车。上海虹桥火车站。巨大的拱形玻璃穹顶下,南来北往的人流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水。46岁的我坐在候车席上,膝头摊开一本李秀秀特意从安义为我挑选并寄来的《亲子沟通黄金法则》。书页间,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王胜依的留守女儿萌萌从老家寄来的信纸。展开,上面是他女儿用铅笔认真写下的稚嫩字迹:“爸爸,这次放假回家,能不能教我骑自行车呀?我们班王小虎的爸爸上星期天就教他了。”

信纸下方,萌萌画的小自行车虽然歪歪扭扭,两个轮子还不一样大,却充满了孩子气的期待和阳光。旁边还画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人,想必就是她自己了。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由醒目的红色跳转为通行的绿色,提示开始检票。我站起身,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指尖熟练地找到他女儿的号码,想趁着上车前给她拨个视频电话。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我却忽然迟疑了。手机相册里最新一张张王胜依女儿的照片,是妻子李秀秀上周发来的:镜头里那个系着鲜艳红领巾的少女,站在安义潦河边的柳树下,亭亭玉立,对着镜头展露出灿烂的笑容。眉眼间的轮廓,似乎比记忆中那个总爱拽着他爸爸衣角要糖吃、要抱抱的小丫头,长高了许多,也……陌生了几分。

一种混合着欣慰、心酸与强烈紧迫感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堵在喉间。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将书和那封珍贵的信纸仔细收好,放进随身的公文包内层。拉起行李箱,我汇入了南下的、滚滚向前的人潮。

列车启动,平稳加速,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一条璀璨而虚幻的光河,飞速向后流泻。钢轨与车轮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传入车厢,低沉而富有韵律,仿佛在永不停歇地低吟着一个关于离别、等待、挣扎、牺牲与不灭希望的宏大故事。我知道,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在无数飞驰或停靠的列车背后,在无数扇或崭新或斑驳的铝合金门窗内外,千万个“刘鸿”“小花”“小鹏”和“萌萌”的故事仍在日复一日地续写着。而我,这个从安义红土地走出去、又带着责任与牵挂走回来的记者、同乡、产业发展的参与者、观察者与推动者,我的使命,就是尽己所能,用笔、用行动、用一颗永不冷却的心,让这些故事里少一些血泪与伤痕,多一些温暖与光亮,让“门里”那份深沉的守望与“窗外”那份艰辛的拼搏,最终能穿越风雨,抵达一个更和谐、更有尊严的彼岸。我再次翻开膝头那本《亲子沟通黄金法则》,在洁白的扉页上,用钢笔郑重写下:

根在安义,心系家园。

铝窗可固,亲情难复。

勠力同心,方得归途。

于南下的列车上,墨迹在纸页上缓缓洇开。我知道,此刻在安义,妻子李秀秀正和许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在校园里,在社区中,在工厂车间,为这万千家庭的“归途”,默默铺设着更多坚实而温暖的砖石。车轮滚滚,载着我,也载着这份沉甸甸的期望,驶向那片需要持续耕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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