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浪潮,裹挟着无数安义子弟告别世代耕耘的田畴,去追求美好的梦想。他们洗净脚上的泥泞,拖家带口,从潦河畔的乡村向外迁徙,涌向武汉、南京、上海、北京、苏州等大城巨埠。木头门窗、铝合金门窗的加工产业,成了他们新的“土地”。在城市的脉络里——喧闹的街巷、小区的门户、尤其是雨后春笋般崛起的新建楼盘旁——安义人的招牌如野草般顽强生长。夫妻店、亲友店,血缘与乡情是坚韧的纽带,一家老小蜗居在逼仄的店铺阁楼或堆满型材的角落,日卷夜铺,在货堆缝隙间爬进爬出。那时,行业里流传着一句响亮的话:“有门窗加工销售的地方,就必有安义人的身影!”
眼见大批同乡青壮年涌入城市,从木工转向更火热的铝合金门窗加工甚至铝型材销售,我和伙伴们感到了紧迫。我们嗅到了巨大市场的甜香,也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惨烈搏杀。作为单打独斗的个体户,要在强敌环伺中站稳脚跟,谋得一片天地,唯有更强的危机感和更广阔的视野,否则,被淘汰只是早晚。目光投向地图上最璀璨的明珠——上海与南京。一番商议,我们兵分两路,告别武汉,踏上了寻找新战场的列车。
当我的双脚落在南京滚烫的土地上时,这座六朝古都的门窗江湖,早已被同乡的身影占据。大厂扬子、西水门、集庆门、长乐路、新街口……目光所及,铝合金切割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安义门窗”的招牌比比皆是,偶有几家坚守的木工铺点缀其间。连我们安义老家千年古村木匠出身的黄晓明、黄晓松兄弟,也已在西水门支起了铝型材摊子;初中同窗黄加班,也在南京立稳了铝合金加工的铺面。
时值七月,南京成了巨大的蒸笼。“火炉”之名,名不虚传。秦淮河水汽氤氲,蒸腾起令人窒息的暑气。我趿着磨穿了底的旧布鞋,踩在晒得发软、几乎要粘住鞋底的柏油路上。每一步,脚底被磨出的水泡都在汗水的浸泡下,传来钻心的刺痛,在烈日下反射着晶亮的光。长乐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切割铝合金的尖啸与树上知了撕心裂肺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工业与自然的奇异混响。新街口商圈高耸的玻璃幕墙,将阳光聚成无数道灼热的利箭,刺得人眼睛生疼,泪水直流。
夜晚的栖身之所,是黄晓明那间狭小如蒸笼的店铺。不足六平米的水泥地上,横七竖八蜷缩着十二个同乡。角落用旧窗帘勉强隔开的空间,弥漫着婴儿的尿臊味和女人们压抑的叹息。我枕着冰冷的铝合金边角料,疲惫的身体却难以入眠。一束惨白的月光,从锈蚀铁皮屋顶的破洞漏下,像一把冰冷的刀,切割着我因暴晒而脱皮、火辣辣的脸颊。凌晨四点,被饥饿的蚊子围攻咬醒,脚底的大水泡肿痛难当。我咬着牙,就着昏黄的灯泡,用缝衣针挑破水泡,脓血混着汗水淌下。天未亮透,我又得拖着伤脚,汇入寻找店面的洪流。那时的安义人常说,找个好店面,比穷小子讨老婆还难。可一旦找到市口好、人流旺的“金铺”,几乎就等于攥住了大把钞票的钥匙。
山不转水转。一周后,在大厂扬子那片家属楼密集的区域寻寻觅觅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弟弟刘晓明!他正蹲在扬子石化家属区那面斑驳掉皮的围墙根下,就着咸涩的汗水,啃着一个干硬的冷馒头。这时,一声带着浓重赣北口音的吆喝传来——“承接封阳台啰!”只见刘晓明举着一块用硬纸板写就的简陋招牌,在滚烫的马路牙子上来回踱步,脚上那双廉价的塑料凉鞋底,在高温炙烤的路面上摩擦,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原来,刘晓明正跟着他做木工出身的师傅黄明明,还有师兄黄小永,三人合租一处。见我奔波得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刘晓明和黄小永于心不忍,力劝我别再四处碰壁,留下来一起干。我们安义人出门在外,抱团取暖,亲如一家。然而,当涉及真金白银的利益分配时,那精明的算盘便拨得噼啪作响。不到一周,矛盾便浮出水面。起因是我独立完成了一单铝合金窗户的生意,黄明明认为我没有将“大部分”利润分润给他,脸色顿时阴沉如铁,整日拉着“包公脸”,言语间更是处处挑刺找茬。从小习武并在部队锤炼过的我,岂是糊涂人?初时隐忍,揣着明白装糊涂,但黄明明的咄咄逼人终于点燃了我的火气。一次争执中,两人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
“我这小庙,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你赶紧另寻高就去吧!”黄明明撕破脸皮,下了逐客令,声音冷得像冰。
我心头怒火翻腾,面上却冷笑一声,掷地有声:“放心,天一亮就走!没有和尚庙,自有尼姑庵!离了你这棵歪脖树,我刘放还找不着林子了?”
面对这赤裸裸的利益之争,夹在中间的刘晓明和黄小永,碍于师徒情分,左右为难,谁对谁错,实在不好评说。思前想后,两人一咬牙,向黄明明提出了拆伙。他们跟着我,毅然离开了大厂扬子,在集庆门附近的集庆路上,每月花六百元,租下了一个不到十平方米、摇摇欲坠的铁皮棚子。棚顶漏雨,四壁透风,夏天如蒸笼,冬天似冰窖。我们用红漆在一块破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优铝合金店”几个大字,往棚子上一挂,便算是开张了。三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日卷夜铺,开始了新的打拼。
集庆路,是南京进出城的主干道之一。车流人流,昼夜不息,如同奔腾的河流。去往长乐路、夫子庙、秦淮河的熙攘人群,每日如潮水般涌过此地。我们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三优店”,开张第二天,竟奇迹般地迎来了顾客盈门!询问的、比价的、下单的……络绎不绝。最火爆的一天,光是收取的铝合金门窗定金,就堆起了厚厚两沓,足足两万多元!这突如其来的火爆,完全超出了我们三人最乐观的预期。身体是疲惫的,汗水是咸涩的,但看着订单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听着切割机欢快的嘶鸣,三个年轻人的心里像揣着一团火,乐开了花。为了赶工,我们起早贪黑,通宵达旦是常事,小小的铁皮棚里灯火彻夜不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
然而,安义人的江湖,从来不是一片坦途。有人日进斗金,就有人门可罗雀。因抢生意,老乡之间红脸、争吵,乃至大打出手,几乎成了这个行当里心照不宣的“常态”。我们的生意红得刺眼,自然招来了嫉妒的目光。同在集庆门边开店、来自石鼻镇向坊村的陈豪,看着“三优店”门前车水马龙,自己店里却冷冷清清,心中那份羡慕迅速发酵成了难以抑制的嫉恨。他不甘寂寞,竟想出了一个损招:直接抬着一个刚加工好的阳台外框,堂而皇之地摆到了“三优店”的门口,扯开嗓子吆喝,明目张胆地截胡、抢客!
面对这蹬鼻子上脸的挑衅,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念着同乡之谊。我强压怒火,挤出笑容,走到陈豪面前,语气尽量平和地劝阻:“豪哥,都是安义出来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做生意,总要讲个规矩,守个地界吧?你抬着东西堵在我店门口,这……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传出去,让外人笑话我们安义人不团结。”我希望能以情理打动对方。
谁知陈豪非但不听,反而觉得我软弱可欺。第二天,他变本加厉,伙同几个同伴,抬着一个更大更显眼的窗框,再次堵在了“三优店”门口,摆明了是来寻衅闹事!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脸上依旧挂着僵硬的笑,好言相劝,试图化解:“豪哥,有话好商量,何必这样搞?大家和气生财……”
陈豪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一把推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少他妈废话!这路是你家开的?老子爱在哪摆在哪摆!挡你财路了?有本事你也摆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跟随陈豪来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推推搡搡,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行伍出身、骨子里藏着血性的我!我的忍耐已到极限。陈豪的蛮横无理和一意孤行,彻底点燃了我压制的怒火。眼中寒光一闪,我猛地挺直脊梁,对着身后的弟弟刘晓明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铁石般的决绝:“晓明!动手!跟这种混不吝讲道理,就是对着瞎子点灯!不让他见点真章,他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刘晓明,听到我的号令,如同出闸的猛虎,抄起手边一把锋利的斧子,二话不说,抡圆了膀子,朝着陈豪摆在店门口那个崭新的、耀武扬威的大窗框,狠狠劈了下去!
“哐啷——咔嚓!!!”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坚固的铝合金框架在重击下扭曲变形,大块的玻璃瞬间爆裂,化作千万片晶莹的碎片,在午后的阳光下,宛如一场猝然溅起的、冰冷而残酷的玻璃光雨,四散迸射,洒落一地!那飞溅的光点,映着众人惊愕的脸庞,也映着陈豪瞬间煞白的脸。
“操你妈!敢砸老子的东西?!”短暂的呆滞后,陈豪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眼珠子都红了。
“砸的就是你这不开眼的!”我的声音冰冷如铁,再无半分退让。
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一场同乡之间的恶斗瞬间展开。拳头与棍棒挥舞,叫骂与怒吼交织,铁皮棚被撞得哐当作响。我们三人,凭着硬功夫和同仇敌忾的气势,下手又狠又准。十几分钟后,陈豪一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只能捂着伤口,在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中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留下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扭曲的铝合金残骸。
冲突虽然暂时平息,但阴影并未散去。合伙的黄小永,因为娶了向坊村的姑娘,对老家的情况更了解。他忧心忡忡地告诉我和弟弟:陈豪在老家是有些背景的,他跟向坊一带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狠角色“夜壶”沾亲带故!听说陈豪已经放出狠话,要请“夜壶”亲自出马,到南京来找他们算这笔血账!黄小永吓得脸色发白,坐立不安。
我和刘晓明却对视一眼,并无惧色。向坊是石鼻镇的大村,我当年在老家收购木材时,就曾因事和“夜壶”发生过冲突,还交过手。我知道,“夜壶”虽然凶名在外,但拳脚功夫并非我的对手。更重要的是,在这件事上,我自认行得正坐得直!是陈豪欺人太甚,屡次挑衅在先,我们是被迫反击,而且动手前已经再三忍让,做到了有理有节。“为人处世,不管在哪行哪业,都得讲个‘理’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夜壶’来了也得讲这个理!”我拍着胸脯,声音洪亮。话虽如此,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和刘晓明还是找来了趁手的砍刀和结实的木棍,藏在铺子顺手的地方,严阵以待,等着“夜壶”的到来。小小的铁皮棚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数日后,“夜壶”况大勇果然带着两个精壮的汉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集庆路。出乎我们三人意料的是,“夜壶”并没有立刻兴师问罪。他面色沉静,先是绕着我们的“三优店”转了两圈,看了看店里繁忙的景象和伙计们熟练的手艺,又不动声色地向附近的几家店铺(包括一些非安义人开的店)打听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当他最终站到我面前时,那张棱角分明、带着江湖气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戾气,反而透着一股审视的凝重。
“夜壶”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先找我,而是把垂头丧气的陈豪狠狠训斥了一顿,嗓门洪亮,毫不留情:“你个混账东西!出门在外,脸都不要了?都是喝潦河水长大的安义老乡,不说互相帮衬,你还跑到人家店门口去砸场子、抢饭碗?你这叫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懂不懂规矩?安义人出来闯荡,代表的是我们一县人的脸面!要的是和气生财,抱团发展!你倒好,窝里横,专坑自己人!把老家‘安泰义德’、‘地安人义’的老话都就着狗屎吃了?‘叫花子门前三尺硬地’的道理都不懂?人家的店门口,那就是人家的三尺硬地!你踩过界,就是坏了江湖规矩,活该挨揍!还嫌不够丢人,想拉我给你垫背?”
“夜壶”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陈豪身上,也重重敲在在场每一个安义人的心上。他转头看向我,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肃:“刘放兄弟,你们动手,情有可原。陈豪这混球该打!但往后遇事,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打坏了人,有理也变没理。做生意,图利是本分,但更要讲诚信、守规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记住了!”他最后这句话,既是说给陈豪听,也是说给我和在场的所有人听。
这番通情达理、掷地有声的话,让原本提心吊胆、以为要大祸临头的黄小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才慢慢退去。我和刘晓明更是心头滚烫,涌起一股强烈的感动和敬意。我们没想到这位传闻中的“狠人”,竟如此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我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夜壶”况大勇粗糙有力的大手,用力摇晃着,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大勇哥!就冲你这番话,你这朋友,我刘放交定了!往后在南京,有用得着我刘放的地方,尽管开口!”
一场可能燎原的冲突,在“夜壶”的明理与威望下,化干戈为玉帛。经此一事,“三优铝合金店”的名声不胫而走。不仅是因为这场引人瞩目的风波,更因为我们坚守的“三优”信条——价格优、质量优、服务优——在顾客中口耳相传。前来定做门窗的南京市民络绎不绝,不少人指名道姓:“就找那家‘三优’!实在!”
生意火爆得三个人连轴转也忙不过来。我看着订单本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终于下了决心。我抽空回了趟安义老家,不仅请来了一个踏实肯干、手艺精湛的帮手黄小桂,更重要的是,把一直在家操持、默默支持我的妻子李秀秀,还有三个翘首以盼的儿女,全都接到了南京。一家人在狭小的铁皮棚后隔出的更狭小空间里团聚了,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的笑声和铝合金的切割声交织在一起,虽然嘈杂,却充满了希望的温度。南京的万家灯火中,终于也有了一盏属于我一家的小小灯火,倔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