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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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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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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一十二章 铁棚漏月暖寒衾

我的妻子李秀秀,是安义潦河畔土地滋养出的坚韧女人。在来到南京之前,她如同村里千千万万的留守者,独自扛起了生活的重轭。她是母亲,是父亲,是田间的劳力,是灶台的主妇,更是村里老人眼中可靠的晚辈。她挽起裤管,和男人一样在双抢时节扑进水田,泥浆没过小腿;她挑起沉甸甸的谷担,扁担深深嵌入红肿的肩头,竹筐的影子在烈日下的黄土路上拖得又细又长;她挥动秆叉,将晒干的稻草堆成小山;她喂鸡喂鸭,在冰冷的井水旁搓洗孩子们沾满泥垢的衣裳,手指被泡得发白起皱。她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田埂、灶台、井边旋转了整整七年。支撑她的,是心头那份朴素的远虑:万一我在外头生意折了本,家里这满仓的粮食,便是最后的退路与底气。

记忆里,那场暴雨如同命运的鞭笞,狠狠抽打在她心上。晒在屋后水泥地上的谷子,铺开一片耀眼的金黄。她正弯腰翻晒,耳畔还充斥着树梢知了无休止的嘶鸣。倏忽间,天昏地暗,乌云如墨倾倒,雷声贴着铁皮屋顶滚过,震得人心肝俱颤。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她踉跄着扑向塑料布,狂风却卷着密集的雨帘横扫而来,瞬间将金黄的谷粒裹挟进浑浊的泥流,无情地冲入水沟。她嘶喊着,跌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徒劳地用手去捞,指甲深深抠进沟缝的泥石,泥浆糊满了脸,雨水和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奔流。那一刻,天仿佛真的塌了。

因此,当我风尘仆仆地归来,说要接她和孩子们去南京时,她的心,像久旱的土地终于等来了甘霖。她默默收拾着行囊,把积攒多年的旧被褥捆扎结实,指尖一遍遍抚过儿子袖口那磨破的毛边,胸腔里涌动着一块温热的炭火,灼烫而充满希望。临行前夜,她独自摸黑来到村后的山坡,在外祖母长满青草的坟前燃起三炷清香,袅袅青烟里是对过往艰辛的无声告别。又将一篮带着露珠、黄澄澄的新摘枇杷,悄悄放在了邻居家的窗台上——那是她笨拙却真诚的谢意。当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家门口,儿女们雀跃着扑向我时,她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心底有个声音在低语:“这苦水泡着的日子,是不是真要熬出头了?”

抵达南京的那个夜晚,现实立刻显露出它粗粝的棱角。“三优铝合金店”的铁皮棚子,实在太小了。里面塞满了型材、工具和伙计们的地铺,再也挤不下一家五口。我只得在铁皮棚外,用几根旧竹竿和一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帆布,勉强搭起一个低矮的帐篷。地面潮湿,铺上一床凉席,便是我们一家在异乡的第一个“家”。

夜风钻进帐篷,帆布哗啦作响,如同不安的叹息。李秀秀侧卧在凉席上,一左一右紧搂着儿女。儿子的小脚丫带着温热的汗意,贴着她的小腹;女儿散开的辫梢蹭着她的脖颈,带来细微的痒意。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像巨兽的眼睛,不时扫过,在帆布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光斑,明明灭灭。黑暗中,我摸索着点了一支烟,那一点猩红的火星,在浓重的夜色里孤独地明灭。借着这微弱的光,李秀秀看清了我摊开的手掌——厚厚的老茧覆盖着掌心,虎口处一道扭曲如蜈蚣的旧疤狰狞盘踞,那是去年被锋利的铝合金边角料狠狠割开的印记。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她的鼻尖。这个男人,在外面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地当床,天作被。

长夜漫漫,了无睡意。铁皮棚里伙计们的鼾声隐隐传来,更衬得帐篷里的寂静。李秀秀忍不住低声提起了邻家姐妹熊香菊丈夫的惨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熟睡的儿女,又沉得像压在心口的巨石。

熊香菊,不仅是我家隔壁的好邻居,更是李秀秀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她的丈夫刘根生,命途多舛,幼年丧母,父亲远走另娶,几乎对他不闻不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刘根生硬是凭着自己的机灵和韧劲,学成了一手远近闻名的泥水匠好手艺。他为人忠厚善良,是村里公认的“好人”。清秀温婉的熊香菊,八十年代初从罗田古村嫁给他,图的就是他这份实在的手艺和金子般的心。

婚后,小两口恩爱有加,日子虽不富裕,却充满了甜蜜的盼头。一双儿子的相继降生,更让这个小家充满了欢声笑语。刘根生的手艺让他们的生活在村里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然而,看着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闯荡铝合金门窗的行当,赚回了令人艳羡的钞票,刘根生心中那份对更美好生活的渴望也被点燃了。与妻子一番商量后,他放下了握了十几年的泥刀,背上简单的行囊,满怀憧憬地和同村的刘铁根一起,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路途。

命运的转折,残酷得令人窒息。到达上海的第二天中午,人生地不熟的两人,在闵行区曹宝路一个安义老乡的小店里草草吃了午饭,准备再去静安区碰碰运气,寻找店面。刚走出店门不远,人行道上,刘根生蹲下身系鞋带。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黑色轿车如同脱缰的野兽,疯狂地冲上了人行道!

“小心——!”刘铁根肝胆俱裂的嘶吼被瞬间淹没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啸声中!

刘根生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撞得高高抛起,后脑勺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消防栓上!刺目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朱砂,瞬间溅满了路边奶茶店明亮的玻璃橱窗,顺着那张印着“第二杯半价”的促销贴纸,蜿蜒流下,形成一道狰狞而绝望的红色溪流。围观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拖着一条断腿的刘铁根,目眦欲裂地爬向血泊中的兄弟,颤抖的手指刚刚触到刘根生那迅速失去温度的手腕,就被匆忙赶来的救护人员粗暴地拉开了。

噩耗传回安义的那个下午,熊香菊正在院子里腌渍过冬的辣白菜。鲜红的辣椒碎末沾满了她的围裙,像点点凝固的血。当听筒里传来冰冷而残忍的消息时,她的手猛地一松,电话“哐当”一声砸在脚下的腌菜坛子上。粗陶坛子应声碎裂,酸水和着雪白的辣白菜、鲜红的辣椒末淌了一地。熊香菊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这一片狼藉的瓷片、酸水和刺目的猩红之中。两个年幼的儿子扒着门框,惊恐地哭喊着“妈妈”,她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顶梁柱轰然倒塌,她的天,彻底塌了。

帐篷里,李秀秀的声音带着哽咽:“……要是根生哥没出事,香菊妹子他们一家……该多好啊……”这轻飘飘的叹息,却重得压弯了夜的脊梁。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妻子、儿女又往自己温热的胸膛里紧了紧,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这命运无常带来的寒意。帐篷的缝隙间,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天际,将清冷如水的光华温柔地倾泻进来,恰好落在女儿熟睡的脸颊上。那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像栖息的蝶翼。万籁俱寂,只有儿女均匀甜美的鼾声,轻柔地融入这片静谧的月华里。这一刻,所有的艰辛、漂泊、对未来的惶恐,都在亲人相拥的体温中暂时消融了。在这露宿街头的铁皮棚外,我们紧紧相拥,竟品咂出一种劫后余生、小别胜新婚般的、带着苦涩底色的浓烈甜蜜。那一夜,睡意全无,心却从未如此贴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能活着,能团聚,能在异乡的月光下彼此依偎,便是我闯荡路上最朴素也最奢侈的幸福。

李秀秀和孩子们来了,虽然只能栖身于这简陋的帐篷,夜夜与凉席为伴,但她心底却盈满了踏实的幸福。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可以天天看到我的脸,听到儿女的笑,再苦的日子,也有了盼头,有了甜味。正如我常说的:“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李秀秀深以为然。在她心里,我是个胸怀大志、能吃苦耐劳的真汉子,我的军人气质和骨子里的善良,正是当年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毕业的她毅然嫁给我的原因。对她而言,这个难得的贤妻良母,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一家人团团圆圆,相守相依。再大的风雨,只要心在一起,便无所畏惧。

然而,看着我们一家五口夜夜挤在狭小漏风的帐篷里,刘晓明和黄小永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那小小的凉席,孩子们睡梦中无意识蜷缩的身体,李秀秀强撑起的笑容,都像针一样扎在他们心上。同乡的情谊,兄弟的义气,让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地独占铁皮棚内稍好一点的空间。

“哥,嫂子,这样下去不行!”一天收工后,黄小永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愧疚,“大人能熬,孩子哪能天天睡地上?我们……拆伙吧,分开干!”

“拆伙分店?”李秀秀一听就急了,连连摇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那绝对不行!要是分店挤得你们没地方,那我带着孩子回老家去好了!不能因为我们来了,就把好好的生意拆散了!”她深知创业维艰,抱团取暖的重要。

“嫂子,你这说的什么话!”刘晓明也急了,“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能回去?我们不是散伙,是分店!就在前面不远,再找个店面,大家还是挨着,互相照应,生意照样做!”

几天后,黄小永和刘晓明在距离“三优店”不到三百米的地方,真的寻摸到了一个小店面。他们迅速盘了下来,挂上了新的招牌,算是“开枝散叶”,另起炉灶。新店开张后,凭借着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加上集庆路旺盛的人气,生意竟也做得红红火火。看到兄弟俩的新店同样顾客盈门,我和李秀秀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感才终于释然。月光依旧会漏进各自的铁皮棚或帐篷,但那份同甘共苦的情谊,如同清辉,无声地温暖着彼此在异乡打拼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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