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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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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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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一十六章 贵人袖底唐装暖

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话,在我背负着吴宝路的耻辱与教训,蜷缩在黄桦路那间不足十平米的“灶披间”里,重新挂起“三优铝合金”那沾着煤灰的招牌时,体会得尤为深切。那时的我,像一只被风雨打湿翅膀的鸟,只想找个角落舔舐伤口。未曾料到,命运在至暗时刻后,竟悄然投下了一束微光,这光芒,来自两位贵人:一位是房东金泉明那带着老上海腔调的宽厚,另一位,则是在未来将用一袭唐装惊艳世界的女人——李建秦。

“树挪死,人挪活。”这句老话像块硬糖,在我嘴里反复咀嚼,带着苦涩也带着一丝微弱的甜。彼时的龙柏新村,恰如我的人生,在推土机的轰鸣与瓦砾的尘埃中经历着剧痛与新生。断壁残垣是主色调,只有龙柏四村零星亮起几盏灯火,透出点人烟。小店开张那日,上海的秋阳带着几分恹恹的倦意,艰难地穿透路边高大的梧桐叶,在油腻的水泥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我正埋头整理那些刚从仓库运来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铝型材,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推了上去,一个温和清亮的声音,带着试探,也带着希望,在门口响起:

“师傅,麻烦侬,能帮阿拉封只阳台伐?”

我抬起头,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女士,衣着素净,浆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她脸上带着礼貌而真诚的微笑,眼神清澈,像初秋的湖面。这是我新店开张迎来的第一位顾客!心头那沉寂已久的火苗,“噗”地一声被点燃了,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忽逢甘霖。我连忙放下沉甸甸的型材,在沾满铝屑的工装裤上使劲搓了搓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能!当然能!阿姨你这边请!”我抓起那卷磨得发亮的皮尺,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跟着这位自称李建秦的女士,走向不远处那几栋新起的、还散发着水泥与涂料气味的龙柏四村居民楼。

顶楼七楼,风似乎更大些。李建秦指着光秃秃的阳台顶棚,语气温和却异常清晰:“刘师傅,这只阳台顶棚我要用玻璃封起来。麻烦侬,料子要用最好的——上海大明料。价钱贵点呒没关系,关键是质量要好,要透亮,要牢靠,风吹雨打都勿好出事体。”她报出的价格——每平方二百三十元,在当时简直是天价。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重视,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田。我挺直了腰板,郑重承诺:“李阿姨你放心!一分价钱一分货,我刘放亲自监工,保证真材实料,做得清清爽爽、扎扎实实!”

然而,创业初期的困顿像饥饿的野兽,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帮我打工的店员小黄,看着账本上那可怜巴巴的数字,听着市面上流传着一种外观几乎能以假乱真、价格却便宜许多的“高仿料”传说,眼神开始飘忽。生活的重压下,一丝侥幸的邪念悄然滋生。他瞒着我,偷偷采购了那些劣质的冒牌货,心里盘算着:“老板娘看着斯文,不一定真懂行,省下来的钞票,够店里开销好一阵子了……” 这份自作聪明的贪婪,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埋下了引线。

安装那天,阳光出奇地好,晃得人睁不开眼。崭新的玻璃顶棚在七楼阳台落成,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乍一看倒也光鲜亮丽。李建秦走近了,没有言语,只是伸出保养得宜却并不娇嫩的手指,轻轻地、仔细地拂过窗框的接缝处,又微微侧头,对着阳光审视玻璃的透光度和边缘的打磨。她温和的笑容渐渐敛去了,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她没有立刻发作,没有高声指责,只是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向忐忑不安的我:

“刘师傅啊,”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心上,“人生在世,做任何事体,侪要以诚相待。诚信,是立身的根本。侬对别人讲诚信,其实就是在对自己讲诚信;也只有讲诚信的人,生意才能做得长久,做得踏实,客户才会源源不断。侬讲,是勿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不啻于当头一棒!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坎上!羞愧、震惊、无地自容的热浪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我立刻明白了!目光如电般射向旁边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小黄。没有丝毫犹豫,我当场沉下脸,指着门外,声音严厉得连自己都陌生:“你!收拾东西,现在就走!我的店里,容不得半点虚头巴脑!”

风波过后不久,李建秦竟特意绕到店里来。她没提阳台的事,反而关切地问:“刘师傅,听说侬把店里的小黄开脱了?为点啥呀?我看伊做事体还是蛮勤快的嘛?”

我满脸愧色,连连道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阿姨,实在对不起!是我管束不力。他犯了错,以次充好,辜负了你的信任,就该承担责任!否则我这店哪还开得下去?我看这样,你家的阳台,我马上拆掉,全部用正宗的大明料重新给你做!损失算我的!” 我已做好了倾家荡产赔偿的准备,这份诚信,必须用行动来捍卫。

谁知李建秦听完,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连连摆手,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哎呀,勿要勿要!拆脱重做多浪费材料搭仔辰光啊!以后假使真有问题,我再寻侬修就是了。重要的是,”她的语气转为深沉的诚恳,“刘师傅,侬勿能因为我家迭点小事体,就让伊个小伙子丢掉饭碗啊!小黄跟牢侬背井离乡出来闯荡,勿容易,迭份工作对伊老重要。稳岗位、保就业,迭个是国家一直强调的大事体。只有大家侪有稳定的工作,社会才能安稳,小家才有希望。侬讲,是勿是迭能?”

“啊……” 我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面容温婉的上海女性,心头翻涌起惊涛骇浪。我万万没想到,她不仅没有追究损失,反而在为那个欺骗她的人的生计忧心!这份胸襟,彻底颠覆了我对“精明上海人”的刻板印象。

见我愣住,李建秦温和地开导道:“刘师傅,侬想想看,小黄能跟牢侬出来,勿就是把侬当依靠搭指望了嘛?年轻人,犯错难免,好好教育引导才是正理。给伊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温暖力量。那一刻,我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叫李建秦的女人。她待人接物,和善热情,毫无市侩算计之气;心地善良,包容大度,能体谅底层人的不易;更难得的是,她心中装着格局,言语间流淌着对生活的热爱与积极向上的能量。阳台窗事件最终以我的深刻教训和小黄的留用察看告终。结算时,李建秦非但没有借机压价扣钱,反而在付清款项后,将安装剩余的一些上好的大明料和边角料,慷慨地全部送给了我。这对一个独自承担着四口之家生活重担的下岗女工而言,这份情谊,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更深的感动,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我困顿的生活。一次李建秦来店里处理点小修小补,无意间瞥见我蜗居的“灶披间”——一家人的衣物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墙角几个破旧的纸板箱里。几天后,她竟让儿子扬扬帮忙,把一个沉甸甸、散发着淡淡樟脑香气的老式樟木大柜子,吭哧吭哧地抬到了我店里。“刘师傅,迭只柜子放勒屋里也占地方,侬拿得去用,放放衣裳、被头,总比堆勒纸板箱里强。”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旧物。那厚实的木料,那幽幽的樟脑香,分明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关怀与暖意,瞬间驱散了灶披间里的阴冷潮湿。

而最让我刻骨铭心、足以改变孩子一生的恩情,是关于大儿子刘越读书的大事。眼看孩子到了入学年龄,却因为我们外来务工人员的身份,没有上海户口,被公立学校冰冷地拒之门外。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角燎起一串火泡。李建秦得知后,眉头一拧,二话不说就把这事揽了过去:“小囡读书是天大的事体!绝对勿好耽误!” 她利用在社区多年积累的人脉和口碑,四处奔走,托关系,找门路,磨破嘴皮子,费尽周折,终于像变魔术一样,把刘越送进了龙柏小学的大门。不仅如此,每逢周末,她还会把刘越接到自己并不宽敞的家中,让他和自己的儿子扬扬同吃同住,一起学习玩耍。在那个初到上海、眼神怯生生的孩子眼里,李建秦家温暖的灯光、可口的饭菜、耐心的辅导,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这座大都市的接纳和家的温情。这份恩情,如春风化雨,一直持续到1999年,我因小儿子小虎同样面临入学困境,万般无奈决定离开上海返回南昌的前夕。临行前,李建秦拉着我的手,目光殷切:“刘师傅,上海是只大码头,机会多,平台大,经济比江西老区发达交关!只要侬肯吃苦,肯用心,坚持下去,将来一定勒此地开得出自家公司,闯得出自家天地的!” 她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期许,像点燃的火把。

“要是当年听了她的话,一直留在上海就好了……” 多年后,每忆及此,心头总涌起一丝复杂的、带着咸涩的悔意。但当时,更紧迫的现实像巨石压在胸口——小虎也到了入学关口,同样的户籍壁垒如同天堑。作为一个父亲,我无法接受两个孩子都成为这座繁华都市的“边缘人”。我必须为他们争取一个稳定的、有尊严的教育环境。这个抉择,沉重如山,充满了无奈与心酸。

我虽出身安义农村,是个在铝合金刺耳的切割声和四溅的火花中讨生活的打工者,但骨子里,对知识和教育有着近乎神圣的敬畏。“钞票赚得再多,也不能让小孩变文盲!” 这是我常挂在嘴边的话。无论白天在工地上被烈日晒脱几层皮,或是被沉重的型材压弯了腰,晚上回到那狭小逼仄、混杂着煤烟和饭菜味的灶披间,我总会挤在昏黄的灯泡下,翻看捡来的旧报纸。我会把报上看到的励志故事,揉进自己闯荡上海的酸甜苦辣,绘声绘色地讲给孩子们听,粗糙的手掌抚过他们细软的头发,声音沙哑却坚定:“知识就是力量!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们安义人做门窗能养家糊口,这个绝对不是人生的终点。爸爸希望你们将来读好书,成栋梁,像朱光亚、钱学森那些大科学家一样,为国家做大事!” 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油腻的店面墙壁,看到了孩子们沐浴在知识阳光下的未来。

在与李建秦的交往中,我也渐渐窥见了她温婉笑容背后,那份不为人知的艰辛。这位在我眼中如同“贵人”的女人,其实也是一位在时代浪潮中沉浮的下岗女工。从她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里,我拼凑出她经历的坎坷:婚姻的挫折曾让她黯然神伤,事业的急转直下带来经济的窘迫,生活一度相当拮据。但她身上,有一股惊人的、野草般的韧劲。记得有一次陪她去布料市场采购,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她望着窗外匆匆的人流,平静地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被医院判了“死刑”的癌症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等死,而是搬进了深山老林,靠着辨识草药和一股子“勿服输”的劲头,硬是活了下来,还活得好好的。

“人的一生啊,就像爬山过河,”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穿透了车厢的嘈杂,“总会碰到难走的路。但无论多难,只要心里向往的那盏灯勿灭,咬紧牙关坚持走下去,前面总归会有路的。” 我深深震撼了。我感受到李建秦瘦弱的身体里,燃烧着一团不灭的火焰,那是对梦想近乎偏执的执着。后来我才知道,下岗后的李建秦,心中早已埋下一颗滚烫的种子——她要用家里那台老旧的、漆皮斑驳的“蝴蝶牌”缝纫机,“哒哒哒”地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服装品牌之路!

不久,我亲眼见证了这颗种子的破土萌发。李建秦在龙柏四村一个偏僻的角落,租下了一间小小的、租金极其便宜的临时门面。得知消息,我二话不说,扛起工具和材料就去帮忙。仔细测量、精准切割铝合金型材,焊接支架,安装简易的节能灯管和挂衣杆。几天后,一家不起眼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小小服装店悄然开张了。在街道和工商部门的关心支持下,她添置了几台旧缝纫机,请来懂行的老裁缝师傅,开始专注于制作精美考究、针脚细密的中式服装。我打心底里敬佩她这股不服输的闯劲,常常在忙完自己店里满身油污的活计后,顾不上歇口气,就过来搭把手。随着龙柏新村入住率提高,尤其是吸引了一些眼光独到的富裕居民和外籍人士,对传统“一字扣”唐装的需求竟悄然升温。李建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商机,开始在社区举办小型服装展销会。我不仅每次都去捧场,看到她为搭展台发愁,还主动发挥手艺,就地取材,用韧性十足的毛竹精心制作了轻便又结实的展销挂杆,让那些华美的衣裳得以优雅地呈现。

李建秦的匠心与坚持,如同春雨,渐渐浇灌出丰硕的果实。到了1998年,“秦艺服饰公司”的金字招牌正式挂了起来!那小小的社区店面早已无法承载她的梦想,她的分店甚至昂然开进了外滩气派非凡的友谊商店,品牌在上海滩的时尚圈里渐渐打响了名号。每次路过那明亮的橱窗,看到里面陈列的那些典雅华美、透着东方神韵的唐装,我心中都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和深深的敬佩,仿佛那辉煌里,也有我当年焊接的一根支架、打磨的一根竹竿。

多年后,我因采访任务重返上海,特意去寻访故人。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不已。“秦艺”早已今非昔比,不仅在上海根基深厚,气派的旗舰店引人瞩目,更在北京、香港等大都市开设了品牌专柜,员工队伍壮大到上百人。李阿姨也搬离了龙柏四村那熟悉的楼道,住进了龙柏公寓宽敞明亮、视野开阔的楼房。更让她欣慰的是,儿子扬扬不负众望,考入了上海顶尖的七宝中学。当我们在她明亮的新居再次相见,李建秦风采更胜当年,言谈举止间那份从容自信和感染力,愈发夺目。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目光炯炯,一如当年:“老刘!哪能?还想勒上海开公司伐?只要侬开口,我全力支持侬!” 时光仿佛倒流,那个在灶披间里帮我解围、送我樟木箱、为我孩子奔波的李建秦,从未改变。

时间定格在2001年深秋。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上海APEC峰会,各国领导人身着典雅华美、极具东方神韵的中式唐装集体亮相,那份独特的中国风采瞬间惊艳了全球!“唐装皇后”李建秦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得知消息的我,在遥远的南方,对着电视屏幕露出了了然于胸又无比欣慰的笑容。我毫不意外——在我心中,李建秦从来就是那个在逆境的风霜里,永远执着地向着阳光生长、用坚韧的丝线一针一线编织梦想的非凡女性。她的光芒,不仅照亮了自己传奇般的人生轨迹,更如同她当年袖底传递出的那份无声的暖意,在我生命中最困顿、最寒冷的岁月里,温暖并照亮了我前行的路。那份源自灶披间的诚信箴言、樟木箱的淡淡馨香、为孩子奔波的古道热肠,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支撑着我在铝型材的冰冷世界里坚守信念,也最终引领我走上了用笔记录时代、为人民发声的记者之路。在我灵魂深处,李建秦早已矗立成一座精神的灯塔,无声地指引着方向:无论身处何种泥泞,心怀光明,脚踏实地,用诚信和坚韧去织就梦想,生命终将绽放属于自己的、夺目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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