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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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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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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一十三章 血锤惊破六朝月

我们安义人闯荡异乡的江湖,从来不只是老乡之间为抢生意而起的拳脚风波。与当地地痞无赖的流血冲突,如同暗礁,随时可能让奋力前行的航船触底沉没。

我在南京扎根的第二年,便撞上了这样一块凶险的礁石。集庆门附近仙鹤里小区,一个绰号“罗汉”的地痞,在我的“三优铝合金店”定做了一个价值两千一百三十六元的铝合金阳台窗。窗子安装妥当,亮锃锃地嵌在罗汉家阳台。然而,到了结算工钱时,罗汉那张横肉丛生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三角眼里射出刁钻的光。

“就这手艺?”罗汉叼着烟,故意用指甲在窗框上划拉着,发出刺耳的“滋啦”声,“瞧瞧,这缝对得齐吗?玻璃装得正吗?还想收钱?”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臭味,直接喷在我脸上。

罗汉家里那根老旧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惨白而冰冷,映照着罗汉脖子上那条晃眼的、足有小指粗的金链子。我感觉掌心握着铁锤的木柄被汗水浸得又黏又滑,一股压抑的怒火在胸腔里闷烧。我强忍着,声音尽量平缓,带着出门在外特有的卑微与恳求:“老哥,我们出门混口饭吃不容易,您行行好,工料费总得给点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成本钱。”

“工料费?”罗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拔高嗓门,震得灯管似乎都在颤抖,“事没给老子做好,还敢伸手要钱?你们这帮江西老表,也配在南京的地头上撒野要账?”那鄙夷的神态,仿佛我就是路边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条晃动的金链子上,又扫过罗汉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忍耐的堤坝在瞬间崩塌!“你他妈到底给不给?!”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几乎同时,我手中的铁锤带着风声,擦着罗汉油腻的耳鬓,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砰——!”

石灰簌簌落下,在惨白的灯光下扬起一片呛人的白尘。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坑。

罗汉显然没料到我这个看似隐忍的“江西老表”竟敢如此暴烈,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地痞的蛮横立刻压倒了那瞬间的惊惧。他稳住身形,脸上横肉抽搐,色厉内荏地吼道:“吓唬谁呢?!告诉你,在南京城,敢跟老子伸手要钱的主儿,还没从他娘胎里爬出来!你还想翻天不成?!”

“大哥!”我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窗子哪里不好,我立刻给你修!修到你满意为止!何必这样为难我一个外地人?”我做着最后的努力,声音因愤怒和屈辱而嘶哑。

“修?”罗汉嗤之以鼻,满脸不屑,“就你这三脚猫的破手艺,再修八百遍也是浪费老子的时间!滚蛋!”

“操你妈的!真当老子是泥捏的?!”最后的理智被彻底烧断。我的血性,那在部队熔炉里淬炼出的刚硬,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顾虑。我再次举起铁锤,那冰冷的金属锤头直指罗汉的鼻尖,杀气凛然!“钱就是老子的命!命就是老子的钱!今天这钱你要是不给,老子豁出这条命,也要砸开你的天灵盖!”

那冰冷的杀意和铁锤的寒光,终于刺穿了罗汉虚张声势的铠甲。他脸色煞白,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嘴唇哆嗦着。在绝对的力量和玩命的威胁面前,他怂了。最终,在我几乎要噬人的目光逼视下,他极不情愿地、骂骂咧咧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数出工料费,像扔垃圾一样甩在沾满灰尘的地上。

捡起沾着灰的钞票,我的心像被油煎火燎。我本想忍了,出门在外,求的是和气生财,一家平安。我咽下这口窝囊气,默默收拾工具离开。

然而,地痞的报复,比南京七月滚烫的风来得更迅猛、更毒辣。

当晚八点,正是“三优铝合金店”灯火通明、加班赶工的时辰。卷帘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充满恶意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叫骂。紧接着——

“哐当!哗啦——!”

沉重的铁锹和砖块雨点般砸在卷帘门上!薄薄的铁皮瞬间扭曲变形,向内凹陷出巨大的坑洞!卷帘门被粗暴地撬开、拉起,八九个手持凶器、面目狰狞的汉子,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在罗汉的带领下,疯狂地涌了进来!

“就是那个江西佬!给老子往死里砸!”罗汉的咆哮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霎时间,店铺成了修罗场!铁锹横扫,货架倾倒;砖块飞舞,玻璃样品在刺耳的爆裂声中化作一地晶莹的、闪着寒光的碎片!我刚切割好的铝合金型材被踹得扭曲变形,工具散落一地。一个混混抡起铁锹就朝我劈头盖脸砸来!

“哥!快跑!”正在里间干活的刘晓明目眦欲裂,抓起一根角铝冲出来格挡,金属撞击迸出刺眼的火花!

对方人多势众,凶神恶煞,显然是冲着要命来的!我瞬间判断出硬拼的凶险,猛推了刘晓明一把,嘶吼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去晓明店里!”兄弟俩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飞舞的砖块和铁锹的寒光中左冲右突,拼命向不远处的刘晓明店面逃去。

可罗汉一伙岂肯罢休?他们像嗜血的鬣狗,紧追不舍!砖块呼啸着砸碎了刘晓明店面的玻璃门,铁锹疯狂地劈砍着卷帘门和货架!叫嚣声震耳欲聋:“打死这帮江西佬!”“把他们赶出南京!滚回老家去!”

九个黑影如同噩梦般涌进刘晓明稍显宽敞些的店铺,继续着疯狂的破坏。一个混混狞笑着,抡起板砖狠狠拍向我的后脑!千钧一发之际,刘晓明怒吼一声,抓起一根沉重的铝合金窗框,用尽全身力气横扫过去!

“咔嚓!”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音!

“啊——!”那混混惨叫着捂着手腕倒地,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几滴殷红恰好甩在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上,不偏不倚,盖住了“诚信经营”四个鲜红的印刷字。冰冷的讽刺,触目惊心!

“操!跟他们拼了!”混乱中,一声熟悉的赣北口音炸响!原来,当晚正巧有几个从安义老家来南京找店面的老乡,在刘晓明店里落脚歇息。眼见同乡被如此欺辱,店铺被疯狂打砸,安义人骨子里的血性和同仇敌忾瞬间被点燃!他们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沉重的铝合金型材、角铝、木棍——怒吼着加入了战团!

场面彻底失控!金属的撞击声、玻璃的碎裂声、痛苦的惨叫声、愤怒的咒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交织、炸裂!安义人常年干体力活,手上都有把子力气,加上被逼到绝境爆发的狠劲,一时间竟将地痞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混乱中,刘晓明和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乡,用装着沉重角铝的铝合金外框料,狠狠砸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混混!鲜血瞬间从他们的额头、脸颊迸射出来,染红了廉价的花衬衫,在地板上蔓延开刺目的猩红。

眼见同伙倒地哀嚎,剩下的人胆气顿失。罗汉捂着被角铝划破的手臂,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不知谁喊了一声:“风紧!扯呼!”地痞们顿时如丧家之犬,丢下受伤的同伙,争先恐后地夺门而逃!

“追!别让他们跑了!”我和刘晓明带着满腔怒火和几个红了眼的老乡,一路追打。地痞们狼狈逃窜,一直跑到古老的集庆门城墙根下,被我们堵住去路。面对步步紧逼、杀气腾腾的安义人,他们终于彻底崩溃,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磕头求饶:“爷!爷爷们饶命!再也不敢了!饶了我们吧!”

事件平息后,我第一时间拨打了110。秦淮区的民警迅速赶到现场,勘查了满地狼藉的店铺和受伤的人员。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带队的警官眉头紧锁,一边安排将受伤的罗汉等人送往医院救治,一边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虽是正当防卫,但下手也够重的。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以后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报警,尽量避免正面冲突,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第二天清晨,我的房东陈先生闻讯匆匆赶来。看着店铺的惨状和惊魂未定的我和家人,这位敦厚的本地人连连叹气。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忧虑和后怕:“小刘啊,闯大祸了!那罗汉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滚刀肉,刚从号子里放出来没几个月,手下纠集了一帮子亡命徒,整天游手好闲,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你这次把他们打伤送进医院,等他们出来,能善罢甘休?他们绝对会疯狂报复的!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带着老婆孩子,立刻离开南京!越快越好,越远越好!钱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啊!”

陈先生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头残留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后怕。刘晓明和黄小永等人也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恐惧。为了李秀秀和三个年幼孩子的安全,这南京城,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离别的决定沉重如山。然而,就在这仓皇逃离的关头,我手上还握着客户预付的、价值两三万元的铝合金阳台定金。有人劝我:“人都要跑了,还管这些?带着钱走,好歹是个补偿!”对此,我断然摇头,斩钉截铁:“客户是衣食父母,是信任我刘放才交的定金!我刘放再穷、再难,也绝不能昧着良心,卷走人家的血汗钱!能在南京站稳脚跟,全靠这些老街坊的帮衬和信任。人走了,良心不能丢!”

退定金的那天,南京飘起了深秋的冷雨,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愁绪的网。我撑着伞,一家家敲开客户的门。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我详细解释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遍遍鞠躬道歉,将一沓沓带着体温的钞票,分毫不差地递回到客户手中。

来到王阿姨家时,这位慈祥的老人攥着退回的钱,眼圈泛红。她不由分说,将几个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硬塞进我湿漉漉的衣兜里:“小刘啊……拿着,路上……垫垫肚子……”那滚烫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服,瞬间灼痛了我的眼眶,我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一个谢字。

转让店铺那天,雨停了,天空依旧阴沉。我呆呆地站在“三优铝合金店”的招牌下,久久凝望。我伸出手,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招牌上那亲手用红漆书写的“三优”二字,指甲深深抠进油漆的裂缝里——这招牌的每一个焊点,都曾烫伤过我的皮肉。最终,我极不情愿地、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将这个倾注了无数心血、生意正红火的店铺,转让给了同是安义县水南村出来闯荡的一个老实老乡。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我带着李秀秀和三个孩子,默默走遍了南京城那些曾带给我们希望与温暖的地方。巍峨的中山陵在秋风中肃穆,夫子庙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纱,雨花台的石子冰凉彻骨,南京长江大桥的钢铁骨架横亘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我们像寻常游客一样拍照,给孩子买糖人,却都沉默着,心头压着万钧巨石。

黄昏时分,我们悄悄拦下一辆出租车,没有惊动任何老乡,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无声地驶离了这座留下我们血汗、泪水、短暂辉煌与无尽遗憾的六朝古都。车子没有直奔火车站,而是绕道安徽安庆。在安庆码头,我们一家人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江客轮。

轮船低沉地鸣笛,缓缓驶离南京港。浑浊的江水翻涌着泡沫,江风裹挟着浓重的柴油味和水腥气扑面而来。李秀秀将围巾紧紧裹在小儿子头上,替他挡住寒风。她转头,看见我独自倚在冰冷的船舷栏杆上,手里紧紧攥着半张被揉得皱巴巴、浸染了汗渍的南京地图。地图上,秦淮河、夫子庙、中山陵、集庆门、新街口……那些我用红笔用力圈画过的地方,此刻都已被无声滴落的泪水晕染开,变成一片片模糊的、潮湿的红晕,如同未曾愈合的伤口。

“爸爸,你看!”女儿突然指着江面,一条银白的鱼儿跃出水面,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

“像不像咱家塘里养的那条大红鲤鱼?”李秀秀轻声问,试图驱散那沉重的阴霾。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沉默地、近乎仪式般地将那张承载了太多记忆与伤痛的地图,仔仔细细地折叠成一只小小的纸船。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浑浊的江水中。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洒在江面上。那只小小的、脆弱的白色纸船,载着墨渍斑驳的“南京”二字,在浩荡的江流中摇摇晃晃,载沉载浮,最终被翻滚的浪涛吞没,漂向望不见的远方。

“在南京这两年,”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对同船的陌生旅客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剖白,“除了那几个渣滓,南京的老百姓,是真的厚道啊。他们信任我,照顾我的生意,知道我孩子小,常给送吃的穿的……这份情,我刘放记一辈子。”我的话语里充满了被迫离别的无奈和对南京市民真挚的敬意。

“好了,别总想着了。”李秀秀轻轻挽住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坚实的肩膀上,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事情都过去了。其实……细想起来,这事咱们自己也有错。出门在外,忍字头上一把刀,和气才能生财。以后啊,不管遇到啥事,都得把‘忍’字刻在心上,三思再后行。退一步,天高地阔。”

我的身体微微一震,妻子的宽慰像针一样刺中了我心底的隐痛。我望着眼前烟波浩渺、奔流不息的长江,心潮如同脚下的江水般汹涌难平。“是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的反思,“如果当时……我能再忍一忍,不跟那地痞硬顶,不抡那把铁锤……也许,就不用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南京了……好好的店,好好的根基,都毁了……”

巨轮破开江水,向着下游的上海驶去。我的目光追随着那只早已消失的纸船,一路沉默。江风猎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拂着我心中翻腾的思绪。我痛定思痛,一遍遍咀嚼着这次用血泪换来的教训:人活着,赚钱是本分,但绝非全部。有时候,一时的退让和损失,看似委屈,实则是保全长远;与君子相交,路才能越走越宽;与小人缠斗,往往自陷泥潭,甚至自断生路。锋芒毕露的铁锤,可以砸碎玻璃,却砸不开真正的生路。真正的强大,或许在于能屈能伸的韧性与洞明世事的智慧。

我握紧了妻子的手,对着苍茫的江水,默默立下誓言:上海,将是新的开始。我必须彻底收起那把曾引以为傲、却也带来灾祸的“血锤”,学着用更圆融、更隐忍的方式,在这片新的江湖中,踏踏实实地,重新走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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