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物有甘苦,尝之者识;道有夷险,履之者知。”诗与远方纵然令人神往,然抵达彼岸,必付艰辛。唯有以实干为翼,方能搏击万里长空;唯有凭奋斗作舟,才可逐浪时代洪流。心若怀揣远方,何惧道阻且长?志若超越重霄,何畏惊涛骇浪?
然而,诗与远方,有时却要以最无奈的方式,撕裂两颗紧紧相依的心。我与熊芳,这对相知相爱的恋人,被迫天各一方。我们的爱意,如同弥漫在浩瀚宇宙中的星尘,无处不在,却遥不可及。风,带着我坚定的脚步北上;阳光,却无法温暖她守望的南方。恋人的离别,从来无法用情感的秤去衡量得失。当故乡的年味渐浓,家家户户忙着备年货、烹年肴,空气里飘荡着喜庆与团圆的期盼时,我却怀揣着对乡土、对亲人的万般眷恋,在泪眼婆娑中辞别了白发苍苍的外祖母和身怀六甲的熊芳,踏上了北去的绿皮火车。两天一夜的漫长颠簸,将我抛进了北方严冬的腹地——一个被皑皑白雪彻底覆盖的军营。从此,我的身躯驻守在“北风卷地白草折”的酷寒朔方,灵魂却日夜徘徊在“梅柳待阳春”的温暖南国,默念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我深知,真正的相爱,不在乎天涯海角、千山万水的阻隔,只在乎两颗心是否紧紧相系,彼此是否占据着对方心底最柔软的位置。
北国的冬,凛冽如刀。初入军营,我不仅被冰天雪地的酷寒折磨得瑟瑟发抖,更因饮食习惯的巨大差异而备受煎熬。在南方吃惯了香软白米饭的肠胃,对那硬邦邦、粗粝刮喉的玉米窝窝头本能地抗拒。每天,除了参加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便是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知识和军事理论。唯有夜深人静时,在摇曳的灯光下翻开日记本,才能将满腔对故乡亲人、对熊芳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倾注于笔端。我忘不了她如山花般明媚灿烂的笑容,忘不了她温言软语说过的每一句话,忘不了拥抱时她身体传来的温热与馨香。我将这份蚀骨的思念与爱恋,升华为对祖国蓝天白云、江河大地的深沉热爱。我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如同钢铁的誓言:“只有练就过硬的杀敌本领,誓死保卫好祖国的安宁与领土完整,才配得上她对我这份沉甸甸的爱!才不负这份分离的苦楚!”
于是,我将所有的思念与牵挂,狠狠压进心底,化作训练场上近乎自虐的狠劲。我发誓要成为一名本领超群、顶天立地的合格军人,要成为她眼中最闪耀的英雄,成为守卫和平最锋利的刃!
从此,无论风刀霜剑,无论烈日灼烤,无论呵气成冰,练兵场上总能看到我一身戎装、泥泞满身的身影:立正稍息,一丝不苟;摸爬滚打,咬牙硬挺;瞄准射击,纹丝不动。汗水浸透衣衫,寒风冻僵手脚,我从不吭一声苦,道一句累。无论是孤寂的深夜,还是寂静的黎明,哨位上我紧握钢枪,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黑暗,对暗号,问口令,身影如钉在风雪中的界碑。
那年冬天,河北满城广袤的雪域平原上,一场实战化合成演练在军营外打响。演训场上,鹅毛大雪如狂沙般席卷天地,北风凄厉地呼啸,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度,呵气成霜。我所在的高机连奉命抢占目标区域并紧急构筑防御工事。在激烈的“阵地争夺战”中,我的手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麻木如冰棍,却依然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匍匐、跃进、射击,坚守着自己的战位。
“暴风雪即将升级!全体注意,准备迎接‘敌’猛攻!”排长刘志刚凭借丰富的经验,敏锐判断形势,果断调整战术。他依托高炮兵群强大的火力,指挥全排发起迅猛反冲击。我紧咬牙关,身上的棉军衣被风雪裹成冰甲,却借助恶劣天候的掩护,灵活机动,将冲击突入、分割合围、穿插迂回等战术动作运用得行云流水。在极短的时间内,我们撕开了“敌方”看似严密的防御部署,圆满完成了艰巨的“战斗”任务。然而,当胜利的号角吹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极度的寒冷与疲惫瞬间将我击垮。我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中,失去了知觉……
演练复盘会上,连长张连正点名表扬了我,特别提到了我在暴风雪中展现出的“灵活机动、勇敢无畏的战斗作风”。
还有一次,刚下新兵连不久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哨位上的我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立刻警觉,压低声音喝问:“口令!”对方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黑暗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稳稳搭上扳机,枪口对准了模糊的人影。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对方才略显紧张地回应:“月亮!”我绷紧的神经稍松,沉声回应:“太阳!”同时迅速放下了枪。事后才知,深夜查哨的竟是团长和政委!第二天全团大会上,团长亲自点名表扬了我,称赞我“警惕性极高,处置得当”,是新兵中的楷模。
一次次实战的淬炼与洗礼,让我勇敢顽强、机智灵活的战斗作风迅速成型,成为全连官兵学习的榜样。
军营的生活紧张而艰苦,但我从未忘记井冈山革命斗争的艰辛与红军长征路上的壮烈。我更无法放下对熊芳的刻骨思念,以及对年迈体弱的外祖父、外祖母的深深挂念。知愈明,行愈笃。每逢难得的休息日,我便趴在冰冷的铁架子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给远方的亲人写信。信中,我描述军营的紧张生活,倾诉无尽的思念,更抒发着对脚下这片辽阔国土的无限热爱。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摸爬滚打时,远在故乡的熊芳,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多重煎熬。除了日复一日锥心刺骨的思念,她还要面对父母和媒婆无休止的“相亲”逼迫。更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外祖父熊天,肺病突然复发,病情急剧恶化,竟瘫痪在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熊芳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和乡邻的指指点点,毅然挺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胎儿已近四个月!),勇敢地承担起了照顾瘫痪老人的重任。她端汤送药,擦身翻身,日夜守候在老人病榻前,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本不属于她的重担。
熊芳的父亲熊林梦,这个朴拙、勤劳的老农,农闲时靠一手木匠活补贴家用。他为人忠厚老实,却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上有年逾古稀的双亲需要赡养,下有四个儿女嗷嗷待哺。一家八口人,蜗居在简陋的一厅两间土坯房里,生活捉襟见肘。最让他焦心的是大儿子熊建国,年近三十仍是“光棍”一条。在闭塞的乡村,“换亲”成了他心中延续熊家香火唯一的、残酷的希望。他迫切希望熊芳能为哥哥“换”回一门亲事。然而,熊芳腹中正孕育着她与我的骨肉,她怎可能答应这无异于剜心割肉的要求?她与父亲的冲突,因此变得更加尖锐,家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屋漏偏逢连夜雨。熊林梦在为生产队修建粮仓时,不慎从高高的仓顶摔下,腿部重伤!虽经医院全力救治,最终还是落下了终身瘫痪。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本就脆弱的经济来源彻底断绝。为给父亲治病,家中更是债台高筑,雪上加霜。看着瘫痪在床、愁眉不展的父亲,熊芳年幼的弟弟含着泪提出要辍学打工。病榻上的父亲闻讯,激动得拍着床沿怒吼:“不行!绝对不行!你马上就要高考了!成绩那么好,全校都排得上号!不能毁在我手里!” 一边是瘫痪的父亲和沉重的债务,一边是弟弟前途光明的学业,家庭陷入绝境。左右为难之际,绝望的熊芳提笔给远在军营的我写了一封沾满泪痕的信,详细诉说了家中的惨状,字字泣血。信末,她绝望地写道:“……放,对不起,我可能……只能按我爸的意思,把孩子打掉了……去……去给哥哥换亲……家里……实在撑不住了……”
当这封沉甸甸的信辗转千里,抵达我手中时,我这个在训练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男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与愧疚。我躲在营房角落,一遍遍读着信,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打湿了信纸。我颤抖着提笔回信:“芳,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承受了太多太多!你的深情厚恩,我刘放此生定当结草衔环,加倍报答!求求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孩子……” 心如刀绞的我,将家中的变故和熊芳的绝望,详细向班长、排长、连长和指导员作了汇报。连首长们听完,无不动容。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语气沉重:“刘放,家里情况太特殊了。组织上批准你,回去一趟,好好处理一下。”
面对部队的关怀,我却强忍着泪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连长,指导员!我不能走!我才刚来部队三个月,正是打基础、练本领的关键时候!家里……家里再难,我也不能当逃兵!”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永无止境。仅仅几天后,一封加急电报如惊雷般再次击中了我:“外祖父病危,速归!”
这一次,我别无选择。家中的擎天之柱,那位给予我无限慈爱与庇护的老人,已到弥留之际。我含泪向部队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踏上了南归的列车。
归心似箭,却步履维艰。在通往安义县城的路上,我竟迎面遇见了熊芳和外祖母!她们正拼尽全力,拉着一辆破旧的板车,车上躺着气若游丝的外祖父,正艰难地送往县城医院救治。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仅仅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对两个心力交瘁、负重前行的女人来说,竟如同万里长征。她们汗流浃背,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到达医院时,我看到熊芳脚上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血水混着泥土粘在鞋袜上,肩膀也被板车绳勒得又红又肿,高高隆起的小腹在单薄的衣衫下更显沉重。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在医院,为了节省每一分钱给老人治病,熊芳执意不肯住旅店。她偷偷蜷缩在医院的自行车棚角落里,以板车为床。看守车棚的老大爷起初以为她是流落至此的乞丐,几次三番要赶她走。无奈之下,熊芳只好含泪道出实情:照顾病危老人,等待从部队归来的爱人……老人听完,浑浊的老眼湿润了,他不仅默默地将熊芳的“床铺”挪到车棚最里面相对避风的角落,还特意为她找来一顶破旧的蚊帐,抵挡夏夜的蚊虫。这份陌生人的善意,在绝境中显得格外珍贵。
在我和熊芳不分昼夜的精心照料下,外祖父的病情奇迹般地暂时稳定下来。几天后,医生同意出院回家静养。熊芳和我再次用那辆承载了太多苦难的板车,拉着虚弱的老人踏上归途。然而,就在我们满怀希望地驶出县城,经过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时,一场飞来的横祸骤然降临!一辆满载泥土的重型卡车,在转弯时因视线盲区,巨大的后视镜猛地挂倒了走在板车外侧的熊芳!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喧嚣。
沉重的车轮,带着死亡的阴影,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身体呼啸而过!
熊芳像一片被狂风折断的落叶,重重摔倒在坚硬冰冷的路面上。她倒地的地方,瞬间洇开一大滩刺目的、温热的鲜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我疯了一般扑过去,抱起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熊芳,嘶吼着冲向最近的医院。
急救室的灯,亮得刺眼,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当医生终于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眼神里充满了沉重的遗憾,对几乎崩溃的我说:“大人……万幸,抢救过来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孩子……没保住……”
“孩子……没保住……” 这五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墙壁,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汹涌而出……那个承载着血誓与希望的小生命,那个在木棉树下许下的未来,就这样在车轮下,在冰冷的十字路口,化为了泡影……
不幸的消息如同瘟疫,迅速传到了熊芳父母耳中。她的母亲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心急火燎地冲进医院,看到守在抢救室外的我和外祖母,所有的悲痛、愤怒、积怨瞬间爆发。她指着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哭骂:“刘放!你这个丧门星!不要脸的东西!要是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你害得她好苦啊!你安的什么心?!你赔我女儿!赔我外孙!”
外祖母强忍着悲痛,颤巍巍地上前劝解:“亲家母……孩子他妈……你消消气,这事……谁也不想发生啊……现在最要紧的是让芳儿好好养身子……”
“消气?我女儿命都快没了!还消什么气?!”熊芳的母亲根本不听,哭喊着,“我告诉你!就算她好了,我也决不会让她嫁给你刘放!他一个无田无地的穷光蛋,拿什么养活她?拿什么给她幸福?做梦!”
“他没有田地,我有!我老婆子还有两亩薄田!”外祖母急切地辩解,“再说,我家刘放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他绝不会让芳儿受苦的!你就……”
“闭嘴!你们少在这给我画大饼!”熊芳的母亲粗暴地打断,“我女儿就是死,也绝不会嫁给他刘放!这辈子都别想!”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刻骨的怨恨。
面对熊芳母亲排山倒海的怒火和指责,我心如刀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哀求:“阿姨……伯母!求求您,现在别说这些了行吗?等熊芳醒了,让她自己决定,好吗?求您了!”
“谁是你阿姨?!滚开!别碰我!”熊芳的母亲狠狠一把推开我,就要往抢救室里冲,却被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死死拦住:“病人刚脱离危险,极度虚弱,需要绝对安静!任何人不能打扰!请你冷静!”
这混乱而绝望的一幕,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本就心力交瘁的外祖母。她看着我跪地哀求,听着熊芳母亲的怒骂,想着生死未卜的熊芳和夭折的重孙,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昏厥过去……
祸不单行。几个月后,我的外祖父终究未能抵挡住病魔的侵袭,旧疾猛烈复发。弥留之际,老人枯槁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舍与嘱托,气若游丝:“崽……外公……要走了……替我……照顾好……外婆……答应我……” 话音未落,老人便永远闭上了双眼,带着无尽的牵挂溘然长逝。
接踵而至的巨大打击,让我身心俱疲。部队了解到我家中接连不断的重大变故——熊芳流产重伤、外祖父去世、外祖母病倒、熊家陷入绝境,加上当时正值国家百万大裁军的特殊时期,综合考虑之下,批准了我提前退伍的申请。
作为安义县近三十万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农民中的一员,脱下军装的我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家乡。我每天失魂落魄地站在外祖父留下的那间破败、空荡的土坯房里,目光空洞地凝望着门外飘过的白云和寂寥的蓝天。巨大的失落与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春天啊,属于我的春天,你究竟何时才能到来?我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我要带着我心爱的人,走出这苦难的泥潭,去闯一片属于我们的天地!”
曾经,复读考大学的念头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在我心中摇曳,那是我向自己和熊芳证明价值的一条路。然而,外祖父的离世,不仅彻底扑灭了这微弱的希望之火,更抽走了我最后的经济依托。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锁链,将我牢牢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我只能强忍悲痛,安下心来,一边悉心照料着因连番打击而更加年老体弱的外祖母,一边笨拙地拿起农具,在那不到两亩的责任田里,艰难地耕耘着渺茫的生计和看不见的未来。军旅梦碎,家园情殇,前路茫茫,唯有脚下这方浸透血泪的土地,沉默地承载着我沉重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