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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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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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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二十九章 畸婚泪浸铝窗寒

我的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乡间小道,卷起带着青草汁液和新鲜泥土腥气的湿雾。此行的目的地是安义县长埠镇龚家村,并非为了考察铝合金门窗产业的规模或技术,而是追踪一个在安义务工群体中口耳相传、饱含辛酸与荒诞的故事——关于杨小花和她的两个男人。这个故事,像一面被命运之手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在时代洪流与生存重压下,被“铝窗经济”大潮裹挟的个体家庭,如何在情感的荒漠与伦理的峭壁间艰难求生。我深知,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要真正走向健康,其根基不仅在于厂房里的机器轰鸣和订单簿上的数字,更在于那千万个支撑着产业发展的家庭基石是否稳固,人心是否安泰。

龚家村静卧于老君坛苍翠的山影之下,四周是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青山,山脚下是刚刚插下新秧、在雨后阳光下泛着嫩绿水光的广袤稻田。空气清新得醉人,带着草木的芬芳,鸟鸣婉转,溪水潺潺,俨然一幅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田园画卷。然而,当我的车停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向路边两位正在竹竿上晾晒衣物、皮肤黝黑的农妇打听杨小花的住处时,那两人先是对视一眼,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随即默契地掩口,发出一阵压抑却带着明显暧昧与嘲讽意味的低笑,眼神闪烁着鄙夷、怜悯又混杂着猎奇的复杂光芒。其中一人用沾着湿气的手指,随意地、带着点轻佻意味朝村子深处戳了戳。“喏,往里头走,过了晒谷坪,那栋新点的红砖房就是她家,不过嘛……”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心照不宣、意味深长的嗤笑。

我的心随着那笑声猛地一沉,那笑声像冰冷的雨滴,瞬间打湿了眼前田园牧歌的虚幻表象,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这看似平静祥和的村落表皮之下,涌动着足以吞噬人心的暗流与悲苦。

在副村长龚家洋那间略显局促、墙上挂着褪色奖状的办公室里,我递上一支烟,耐心地听着这位基层干部带着深深叹息的讲述。窗外,几只土鸡在湿漉漉的泥地里刨食,发出单调的“咯咯”声,衬得屋内的叙述更加沉重压抑。龚家洋证实了传闻的核心骨架,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同情:

杨小花,这个如今37岁的女人,她的婚姻悲剧始于一场19岁时为兄弟“换亲”的冰冷交易。她像一件被估价、被交换的货物,带着对命运懵懂无知却深入骨髓的恐惧,嫁给了同村的龚剑。龚剑最初也是安义铝合金门窗大军中的一员,在南昌、上海等地给人安装铝合金门窗,曾是村里头脑活络、被视为有出息的后生。铝窗生意的起起落落,如同无形的巨手,残酷地拨弄着这个小家庭的命运琴弦,最终将其抛入了深渊。

在村支书龚修生亲自陪同下,杨小花来到了村委办公室。初见这位故事漩涡中心的女人,我心中微微一颤。岁月和超负荷的操劳确实在她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眼角的细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和田间劳作显得粗糙暗沉。但她骨架娇小,身形单薄,眉宇间依稀残存着年轻时的清秀轮廓,眼神里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碾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漠然的平静。这种平静,像一层脆弱的冰壳,覆盖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伤痛,反而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脆弱和无助。

当我斟酌着词语,谨慎地提起那个在当地流传甚广、带着赤裸裸羞辱性标签的“租夫”说法时,杨小花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羞愤得面红耳赤,没有躲闪回避,只是缓缓抬起那双布满红血丝、写满疲惫却异常坦荡的眼睛,直视着我,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刘记者,你都听说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日子……日子就是这么咬着牙,一口血一口泪熬过来的。”

在杨小花断断续续、时而因哽咽而停顿的叙述中,以及我从龚家洋、龚修生处补充拼凑的细节里,那段浸透血泪的漫长岁月,如同褪色的老电影,一帧帧清晰地铺展开来。1985年,年仅19岁的杨小花嫁入龚家。此后的几年里,她陆续生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龚剑起初在南昌、上海等地承揽铝合金门窗安装的活计,日子虽紧巴,但靠着他的技术和杨小花在家里的操持,尚能维持。杨小花成了这个家最沉默也最坚韧的支柱,洗衣、做饭、喂猪、种田,瘦弱的肩膀硬是扛起了整个家的运转。

然而,九十年代初,随着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竞争骤然加剧,小作坊、个体安装队生存愈发艰难。龚剑为谋生路,铤而走险转做纺织配件生意,却很快陷入资金周转的泥潭,债务缠身,不得不频繁离家,远赴山西、河北等地催讨债务。1990年,生意彻底亏空,欠下了六七千元的巨款。年后,焦头烂额的龚剑决定再次远赴山西讨债。临行前夜,怀着第四胎、腹部已明显隆起的杨小花,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丈夫难以割舍的依恋。她紧紧抱住龚剑,企图用身体的温度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挽留他,声音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剑……你真要走……就……就给孩子取个名儿吧?好歹……留个念想……”

黑暗里,回应她的只有龚剑冷漠的翻身和随即响起的、沉重如雷的鼾声。那一瞬间,杨小花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留下一种空落落、深入骨髓的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涌出,迅速洇湿了冰冷坚硬的枕席。

龚剑这一去,如同泥牛入海,音讯全无。杨小花独自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小孩子,蜷缩在不足十平米的破败窝棚里。那窝棚夏如蒸笼,闷热窒息;冬似冰窖,寒风刺骨。屋顶的茅草和瓦片早已千疮百孔,每逢雨季,屋内便叮当作响,摆满了接漏的盆盆罐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1990年6月,小儿子就在这漏风漏雨的窝棚里降生。月子里本该静养,可农村的“双抢”不等人!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稻田里的水被晒得滚烫。杨小花咬着牙,弯着早已酸痛不堪的腰,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齐膝的、吸力极强的泥泞里,机械地插秧、收割。汗水混着泥水,糊满了她的脸和脖子,黏腻贪婪的蚂蟥吸附在她泡得发白、布满细小伤口的小腿上吸血,留下一个个刺目的红点。

傍晚归家,精疲力竭,骨头像散了架,迎接她的却是孩子们因饥饿而此起彼伏的尖利哭嚎。窝棚里闷热难当,蚊蝇嗡嗡作响,疯狂叮咬着大人孩子。她看着哭闹不休的孩子,再看看家徒四壁、冰冷绝望的窝棚,满腹的委屈、无尽的思念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像剧毒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无数次想就此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副村长龚家洋回忆起当年去杨小花家收农业税的情景,仍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声沉重:“按人头分了8亩田,她一个女人,拖着几个吃奶的娃,硬是咬牙多借了邻村外出人家的2亩地种!我去收税那回,一进门……唉!那场景,我这辈子忘不了!”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令人心酸欲绝的一幕:两个稍大的孩子,衣衫褴褛,捧着烤得焦黑、半生不熟的红薯在啃,小脸上沾满了黑灰;襁褓中的婴儿饿得小脸发紫,声嘶力竭地哭嚎,声音都哑了;灶台上的铁锅冰冷,空空如也,连一丝热气都没有。龚家洋鼻子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放下账本,抱起那瘦小得像只猫崽的婴儿,笨拙地摇晃着哄着,最后默默地从自己兜里掏出钱,垫付了那百来元的农业税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绝望的窝棚。

流言如同瘟疫般在闭塞的村庄里迅速蔓延发酵。有人说龚剑在山西靠重操旧业做铝合金门窗发了大财,另娶了年轻漂亮的娇妻,花天酒地,乐不思蜀;有人说他犯了事,偷了厂里的铝材倒卖,蹲了大牢;更有恶毒刻薄的传言,说他沦落成了街头乞丐,冻饿交加,早已死在异乡,无颜也无命回乡。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日夜不停地扎刺着杨小花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生活的重压、流言的摧残,最终碾碎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求生意志。

一天,她神情恍惚地走到镇上,用卖鸡蛋攒下的最后一点钱买回两瓶剧毒的“敌敌畏”。回到家,看着三个孩子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笑脸,看着小儿子蹒跚学步的可爱模样,巨大的痛苦和决绝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颤抖着手拧开了瓶盖,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农药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窝棚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小儿子似乎感应到什么,蹒跚着扑过来,紧紧抱住她沾满泥浆的裤腿,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呼唤,如同惊雷在杨小花耳边炸响!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猛地将药瓶狠狠砸向墙角!“哐当!” 玻璃瓶碎裂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窝棚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也惊醒了杨小花求死的迷梦。活下去!为了孩子!

1991年国庆,在杨小花人生最黑暗、最寒冷的谷底,文启星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照进了她冰冷绝望的世界。文启星,36岁,邻村人,一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木匠,妻子因病早逝,留下年迈体弱的双亲和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需要他独自抚养,生活的重担同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杨小花的父亲看着女儿在苦海中沉浮挣扎,心如刀绞,便私下做主,让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文启星“先住到小花家帮衬几个月,合适就一起过”。

在那个偏远穷困、法律意识淡薄、生存高于一切的年代和村落,“搭伙过日子”成了这对苦难男女无奈却又充满现实温情的唯一选择。没有敲锣打鼓的隆重仪式,没有盖着红印的结婚证,文启星就这样背着一个简单的铺盖卷,以一种模糊却坚实的“丈夫”身份,走进了杨小花那风雨飘摇的窝棚。这一留,竟是整整十一年!他用十一年如一日的担当,为这个破碎的家撑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 这十一年里,前五年,文启星在南昌一家规模不大的铝合金门窗店里做安装工。他手艺精湛,为人踏实肯干,虽然收入微薄,但省吃俭用到了极致,每年硬是能从牙缝里挤出近千元,分毫不差地交到杨小花手上,作为家用和孩子的学费。

后来,为了多挣些钱供四个孩子念书,让他们将来有出路,他咬咬牙,告别了相对安稳的南昌,去了上海更大的铝合金门窗厂。收入涨到了每月三四千元,这在当时是笔可观的数目,但他依旧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农闲时外出拼命干活,农忙时节必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每次回来,那个洗得发白的破旧行李袋里,总是塞得鼓鼓囊囊:给孩子们的廉价却甜丝丝的水果糖、崭新的铅笔和作业本,还有给杨小花精心挑选的一块素雅花布或一件成衣。在文启星起早贪黑、不知疲倦的劳作和精打细算下,那个四处漏风、摇摇欲坠的窝棚,奇迹般地变成了虽不宽敞却结实温暖的一层红砖瓦房!四个孩子也终于能背着书包,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走进了村中小学那简陋却充满希望的课堂。

村里人看着杨小花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文启星默默扛起锄头下地、挥汗如雨却毫无怨言的身影,看着孩子们渐渐红润健康的脸蛋和身上整洁的衣裳,都忍不住由衷地赞叹:“启星这人,厚道!实诚!”“小花真是熬出头了,遇上好人了!”杨小花自己也常常对邻里念叨,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恩与知足:“遇上文大哥,是老天爷可怜我,给我和孩子的一条活路。没有他,我和这几个娃,坟头草都老高了……”

春耕时,文启星总是天不亮就扛着犁耙下地翻耕;双抢时节,他抢着干最重最累的活,割稻打谷、担谷挑秧,让瘦弱的杨小花能稍稍喘口气;秋种时,他会耐心地教杨小花选种育苗,像对待自己的土地一样精心侍弄。这个曾经风雨飘摇、濒临破碎的家,在文启星宽厚、沉默却无比坚实的肩膀支撑下,终于有了安稳踏实的模样,飘荡出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饭菜香和孩子的读书声。

然而,命运似乎见不得苦命人稍得安宁,总爱在晴空万里时降下霹雳。2002年农历腊月廿三,小年夜。杨小花和孩子们挤在温暖的、新盖的堂屋里,围着一台信号不稳、闪着雪花点的12寸黑白电视机,试图捕捉一点过年的喜庆气氛。屋外寒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拍打着新安的铝合金窗框,发出单调的声响。屋内只有荧屏微弱跳动的光亮和孩子们偶尔被节目逗出的嬉笑声。突然,一阵粗暴、急促、带着浓重戾气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哐!哐!哐!” 那声音疯狂而凶狠,仿佛要将新安的铝合金门板砸穿!

孩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进杨小花怀里,小儿子吓得哇哇大哭。杨小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这么晚了,风雪交加,会是谁?难道是……一个可怕的、早已被岁月尘封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作镇定,让稍大些的二儿子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门闩拉开,一个裹挟着浓烈刺鼻酒气和凛冽寒气的身影踉跄着、粗暴地挤了进来,嘶哑着嗓子吼道:“叫你妈滚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杨小花看清了那张脸——阔别十二年、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甚至被认定为“死去”的龚剑!岁月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皮肤粗糙黝黑,眼神浑浊而陌生,带着一股被生活长期蹂躏后滋生的暴戾之气。

杨小花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仿佛被瞬间抛入万丈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机械地将这个不速之客让进里屋,手脚发颤地在冰冷的灶间煮了几个鸡蛋端给他。那一夜,龚剑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对十二年去向只字不提,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杨小花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听着身旁那粗重而陌生的呼吸声,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绝望重新将自己紧紧包裹、淹没。那个曾经给她带来无尽苦难、早已在她心中“死去”的男人,像个从地狱归来的幽灵,再次搅乱了她的生活。

第二天,杨小花鼓起残存的勇气,小心翼翼地向龚剑询问这十二年他究竟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龚剑却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眼神躲闪游移,语气粗暴蛮横:“问什么问!男人的事,说了你一个婆娘也不懂!少打听!”

看着他这副逃避、冷漠又充满戾气的模样,杨小花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念想——关于过去那个尚存一丝温情的丈夫的幻影——彻底破灭、消散。她知道,过去的龚剑早已死去,回来的只是一个被生活扭曲的躯壳和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麻烦。

龚剑的归来,像一颗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打破了杨小花和文启星苦心经营十一年的、来之不易的平静与温暖。流言蜚语如同毒藤般在闭塞的村庄里疯狂滋长蔓延。更糟糕的是,龚剑整日无所事事,酗酒度日,稍有不顺就摔盆砸碗,动辄打骂孩子,对杨小花更是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家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孩子们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刚有起色的家又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杨小花深知,自己和孩子决不能再回到过去那暗无天日的地狱。巨大的痛苦和无奈撕扯着她。几番挣扎思量后,她忍痛托人给远在上海铝合金门窗厂打工的文启星捎去口信:“龚剑回来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你……别再来了。孩子们……我对不住你……”

接到消息的文启星,如遭晴天霹雳!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上海那间弥漫着金属粉尘的集体宿舍里,对着冰冷的墙壁默默流了一整夜的泪。

当年春节,文启星回到自己之前的家中,痛苦和思索相互交织……

最终,他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句质问,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缸,还有一张压在箱底的、四个孩子的合影。带着一颗被彻底揉碎的心,他再次踏上了离开龚家村的火车,背影孤独而佝偻。只是这次,他不知道茫茫人海,自己还能去哪里容身。

2003年的春节,龚家村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硝烟味和诱人的饭菜香。唯独杨小花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和刺骨的寒冷中。冷锅冷灶,没有一丝年味。大女儿因为文启星的离开,失去了学费和生活来源,愤而辍学,早已收拾行囊离家外出打工,杳无音信。杨小花看着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听着左邻右舍传来的欢声笑语,心如刀绞,泪往心里流。杨小花的父亲闻讯匆匆赶来,看到女儿刚刚爬出深渊又再次深陷泥潭,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蜷在椅子上、满身酒气的龚剑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当初瞎了眼!鬼迷心窍!把小花推进你这个火坑!姓龚的,你还有脸回来?!你拍拍良心!这十几年你死哪去了?!你回来干啥?!祸害人吗?!要么你现在就跟小花去乡里把离婚证办了!要么你把文启星这十一年贴补的钱,一分不少地给我吐出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场面一度失控,剑拔弩张,这个刚刚重建的家庭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深入龚家村采访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极具代表性又异常棘手的家庭伦理困局。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而必须尝试成为矛盾的调解者,为这苦难的一家人寻找一丝可能的出路。我先是上前安抚住暴怒失控的杨父,将他扶到一边坐下,递上一杯热水。随后,我又单独与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的杨小花进行了长谈,耐心倾听她积压多年的苦水,了解她内心真实的意愿、恐惧和对未来的渺茫期望。最后,我找到借酒消愁、态度蛮横、试图用暴力掩盖心虚的龚剑。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我运用记者的沟通技巧和基本的法律常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条分缕析地向他剖析利害关系: “龚剑大哥,”我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你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按法律,杨小花早就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你死亡,然后名正言顺地改嫁!是文启星!在她和孩子最绝望、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伸出了手,拉了他们一把!是他,用肩膀扛起了这个破败的家!是他,省吃俭用,供你的孩子读书认字!是他,一块砖一片瓦,把这四处漏风的窝棚,变成了这能遮风挡雨的红砖房!这份救命的情义,这份比山还重的付出,你认不认?!”

我看着龚剑躲闪的眼睛,继续沉声说道:“法律上,你失踪这么多年,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甚至可以被依法解除!情理上,你对这个家,对小花,对这四个你亲生的孩子,亏欠太多太多!你现在回来,不是要补偿他们,不是要弥补过去的缺失,难道是要毁掉他们刚刚看到的一点生活的光亮和希望吗?!你要真为孩子好,为小花好,就该想想怎么弥补这十几年的缺席,怎么尽一个父亲、一个丈夫的责任!而不是在这里耍横、酗酒、打孩子!这样下去,孩子只会恨你入骨,小花只会怕你如虎,这个家就彻底散了!你就真愿意看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我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在龚剑混沌、被酒精和戾气蒙蔽的心上,也道出了杨小花积压在心底多年、不敢言说的血泪心声。在我和闻讯赶来的龚修生支书、龚家洋副村长的共同见证和反复斡旋下,一场艰难而沉重的“三方会谈”在村委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举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杨小花低着头坐在条凳上,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发白。她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一个给她带来无尽苦难、如同噩梦的“丈夫”,一个给予她和孩子新生希望、恩重如山的“恩人”。百感交集,心如刀绞,巨大的痛苦几乎将她撕裂。沉默良久,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欠条,推到坐在对面的文启星面前,声音哽咽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文大哥……这……这八千块钱……是我杨小花欠你的……我认!这辈子做牛做马,我砸锅卖铁,也一定还清!这十一年……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拖累了你……我……”

文启星看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纸条,又抬头看看形容憔悴、眼神里却透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倔强与愧疚的杨小花,这个沉默寡言、习惯了默默承受的男人,眼圈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郑重地伸出手,收起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他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杨小花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楚,有不舍,有无奈,也有一丝释然。他猛地站起身,没有再看龚剑一眼,也没有和任何人道别,转身,大步流星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委办公室,那略显佝偻却异常决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弥漫的暮色与风雪之中。

后来得知,他没有回上海那个熟悉的铝合金门窗厂,而是去了邻县,继续在熟悉的行业里,用繁重的体力劳动——切割、搬运、安装那些冰冷坚硬的铝材——来麻痹心中巨大的痛楚。他托人带话给杨小花:他不怪她,钱不用急着还,以后的路怎么走,他尊重她的选择。

风波暂时得以平息,但巨大的伤痛远未愈合,裂痕深如沟壑。面对我关切的询问,杨小花站在自家那栋凝聚着文启星血汗的新盖红砖房门口,望着远处在暮霭中起伏的黛色山峦和门前绿油油的稻田,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迷茫,有难以言喻的伤痛,但更多了一份历经劫难、浴火重生般的清醒与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鬓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力量,缓缓地说:“刘记者,我已经跟龚剑分居了。他在厢房另住。在我没想清楚、没给自己和孩子们安排好一条真正安稳的活路之前,我绝不会再跟他搅和在一块儿。这些年,因为这铝合金门窗的生意,起起落落,飘忽不定,我吃的苦、受的罪、流的泪,够多了,也受够了。我得醒醒了,我得为自己,更得为这几个没爹疼、没娘全的孩子,好好打算一条活路……一条靠得住、能挺直腰板走的活路。”

她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离开龚家村时,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而壮烈的橘红,像泼洒开的巨大伤口。我坐在颠簸的吉普车里,膝头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杨小花的血泪史和龚家村的见闻,笔尖仿佛有千斤重。我心情异常沉重。杨小花的极端遭遇,虽是个案,却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尖锐地剖开了在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勃兴与人口大规模流动的时代背景下,无数底层家庭因丈夫长期缺位、经济压力如山、情感纽带断裂而面临的深刻伦理困境与情感危机。这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家庭的悲剧,更是产业高速发展所投射在千千万万社会最小细胞——家庭——上的沉重阴影与阵痛。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远在上海的妻子李秀秀的电话,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内心却充满了倾诉与分享的强烈欲望,以及寻求理解与共鸣的渴望:“秀秀,我刚从安义长埠镇的龚家村出来……又一个……又一个被这铝合金门窗生意的大潮冲得支离破碎的家……一个叫杨小花的女人……” 我尽量清晰地讲述着这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电话那头,李秀秀静静地、专注地听着我的讲述,适时地给予温柔的回应和深切的安慰,并以其女性特有的细腻和作为教育工作者的敏感,再次提醒我关注农村留守妇女权益保障存在的巨大法律盲区和社会支持体系的缺失。

“…是啊,秀,”我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在暮色中逐渐模糊的田野,深深叹息,“产业要发展,乡亲要致富,这都没错。但家庭的根基不能动摇,人心的安稳不能忽视。铝窗能挡住外面的风雨,却挡不住人心离散、伦理失序带来的刺骨寒潮。看来,我们推动‘归雁工程’解决留守儿童问题还远远不够,如何关注像杨小花这样的留守妇女的生存状态、保障她们的基本权益,如何引导千千万万外出务工的‘铝窗人’处理好家庭关系、维系亲情纽带,这也是产业真正健康、社会长久和谐绕不过去的一道深坎啊……”

李秀秀在电话那头表示深切的赞同,并建议我将此类具有深刻警示意义的案例,纳入我正在撰写的关于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社会影响的综合报告,呼吁政府和社会各界给予更系统、更有力的政策支持与社会关怀网络建设。 暮色四合,车灯划破渐深的黑暗。我合上沉甸甸的笔记本,在扉页的空白处,用钢笔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铝窗之固,首在人心之聚;产业之兴,根基在于家国之安。”

龚家村的泪与痛,杨小花的挣扎与觉醒,文启星的隐忍与付出,龚剑的逃避与归来……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沉甸甸的砝码,压在我助力安义铝塑门窗产业行稳致远的使命天平上。我知道,照亮更多像杨小花这样身处时代阴影与伦理夹缝中艰难求生的普通人,记录她们的故事,推动改变的发生,同样是书写“门里窗外”不可或缺、意义深远的篇章。

车轮滚滚,载着思考,也载着责任,驶向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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