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弹指而过。我在铝塑门窗江湖的血雨腥风里翻滚了几十年,最终成为安义门窗产业发展的跟踪记录者。我的孩子们也羽翼丰满,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的天空下扎下了“城里人”的根。按世俗眼光,功成身退,在城市的暖巢里颐养天年,似乎是圆满的句点。
初抵城市那些年,我确实沉醉于它脉搏般的便利。超市货架流淌着物质的丰饶,公交网络织就出行的从容。优质的学堂、顶尖的医院,为下一代铺就青云之路。华灯初上,剧院流光溢彩,公园笙歌阵阵,都市的夜仿佛是永不疲倦的盛宴。我曾以为,这就是潦河畔那个光脚少年梦寐以求的天堂终点。
然而,退休如同一道闸门落下,喧嚣戛然而止。城市的骨架在我眼中骤然变得冰冷而陌生。邻里点头的微笑,客气却疏离,再也嗅不到老家灶膛边递过一碗热粥时,那份扑鼻的烟火气与人情冷暖。节日里,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竹驱邪,没有全村围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酣畅淋漓,只有窗外商业街千篇一律的电子音乐,空洞地回响。一种巨大的寂寥,像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脚踝,淹至胸口。
更深的侵蚀来自呼吸之间。灰黄的雾霾如同巨大的锅盖,常年扣在城市上空,将蓝天白云囚禁成记忆。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汽车尾气、工业排放的金属锈味,每一次深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沙砾,刺痛着习惯了潦河清风与稻田清香的肺叶。城市像一头永不餍足的巨兽,吞噬着周边的土地,人群如蚁,在高楼的缝隙里涌动,生存的空间被挤压得逼仄而窒息。
记忆将我拉回1998年。赣鄱大地洪魔肆虐,我心急如焚地从黄浦江畔赶回这座如今定居的城市。彼时,它尚显青涩。我购置的公寓楼下,空旷宁静。可市场经济的浪潮汹涌而至,一家家小餐馆如藤蔓般缠绕着居民楼生长起来。便利的表象下,是噩梦的开端。
震耳欲聋的油烟机轰鸣,日夜撕扯着耳膜。粗大的、锈迹斑斑的排烟管道,如同丑陋的巨蟒,沿着我家和邻居们的墙壁蜿蜒攀爬,直抵楼顶。它们粗暴地切割了阳光,将楼道拖入终日的昏暗。更致命的是,这些管道形同虚设!只要餐馆炉火一起,浓烈刺鼻、混杂着劣质油脂和焦糊味的油烟,便如同失控的毒气,从管道缝隙、从餐馆门缝汹涌喷出,瞬间灌满整个楼道!墙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熏染成黏腻的漆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陈年油垢气息。十几户居民,成了囚徒。我们不敢开窗,上下班时只能用手帕或衣袖死死捂住口鼻,在浓烟中闭气冲刺,狼狈不堪。
多次交涉、投诉、争吵,甚至惊动了环保部门,这场“油烟战争”才以餐馆加装净化设备勉强平息。但楼道墙壁的污黑,如同刻下的耻辱烙印,时刻提醒着我城市繁华表皮下的溃烂。这不仅是环境的溃败,更是某种秩序的失范。宽阔的马路早已被无尽的车流淤塞,鸣笛声汇成刺耳的都市噪音背景乐。人行道、绿化带沦为钢铁坟场,人车争道的险象环生。最刺痛我神经的,是目睹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将年迈的公婆送入养老院,却对怀中的宠物狗呵护备至,同眠共枕,遛弯时亲昵呼唤“宝贝”。那份情感的错位与冷漠,让我心寒。
2019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当年年11月2日至3日,习近平在上海考察时强调:无论是城市规划还是城市建设,无论是新城区建设还是老城区改造,都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聚焦人民群众的需求,合理安排生产、生活、生态空间,走内涵式、集约型、绿色化的高质量发展路子,努力创造宜业、宜居、宜乐、宜游的良好环境,让人民有更多获得感,为人民创造更加幸福的美好生活。
得到这一消息,我南昌大学经济管理系的毕业生的侄子刘筲,便代表着安义新生代的选择。他没有继承家族的门窗手艺,而是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座城市的职场丛林。“安义门窗?那是乘着房地产东风起来的,风口过了,注定是夕阳产业!”他时常带着一种受过高等教育的笃定分析道,“看看那些‘鬼城’,看看破产如许家印的开发商!它不像医药、餐饮,是永恒的刚需。”
刘筲坚信,城乡发展的不平衡是核心矛盾。城市,在他眼中意味着更完善的治理、更整洁的环境、更高素质的人群,以及一份“有档次”的白领工作。他向我哼唱过一首在安义门窗人中流传甚广的歌谣,那嘶哑的调子里浸满了血泪:
“……‘当我戴上头盔,别问我是为谁!’
‘才明白爱恨情仇,最伤最痛好惭愧;’
‘如果没开门窗厂,你不会懂得我悲伤……’
‘给我一杯忘情水,门窗爷们不流泪;’
‘所有迫不得已,每天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
‘任它误解很多,说得天花乱坠,不会看见我流泪!’”
歌声里,是高空坠落的风险,是原材料(铝价)波动如过山车般的煎熬,是赊销死账的锥心之痛,是熬夜赶工熬坏的肝胃,是质量纠纷的无尽扯皮,是对家人无法陪伴的深深愧疚。刘筲唱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他觉得自己成功“上岸”,摆脱了父辈“农民工”的标签,成为了光鲜的“城里白领”。在他看来,国家的城镇化战略无比正确,乡村振兴正是为了弥合那道他已然跨越的鸿沟。
然而,“城里人”的身份,代价高昂。最大的枷锁是房子。为了孩子能进好学校,结束漂泊,他咬牙向在老家做门窗的堂兄借了首付,背上了每月数千元的房贷。这座“二室一厅”的城堡,瞬间将他拖入经济的泥潭。为了喘息,下班后他跨上破旧的摩托车,化身“摩的”司机,在车流中穿梭,忍受风吹日晒和某些乘客的颐指气使。后来,为了“体面”接送孩子,也为了开拓“滴滴”财源,他卖掉摩托,又举债按揭了一辆现代轿车。从此,房贷+车贷的双重绞索,勒得他几乎窒息。深夜跑完滴滴,精疲力竭地瘫在驾驶座上,看着计价器上微薄的收入,计算着下月的还款额,那份“白领”的虚幻体面,在生存的重压下摇摇欲坠。一次雨夜,他因疲劳驾驶险些酿成大祸;另一次,遭遇无理乘客恶意投诉,平台不分青红皂白扣罚,他申诉无门,在电话里对着冰冷的AI客服几乎吼哑了嗓子——这些“城一代”的至暗时刻,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熨烫平整的衬衫之下。
在刘筲奋力融入城市肌理时,我却在他选择的这条路上,看到了繁荣背后的巨大阴影。房地产狂潮确实托起了安义门窗产业,却也如抽水机般吸干了乡村的活力。潦河畔,多少肥沃的良田长满荒草,在寂寥中沉默。曾经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村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空心。我外祖父母的老屋,墙垣倾颓,瓦碎梁朽,像一位被遗忘的老人,在风雨中默默走向终局。城市贪婪的扩张触角,正将城郊大片膏腴之地,转化为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
对此,刘筲有着近乎冷酷的“进化论”视角:“叔,这是发展的代价,历史的必然。矛盾嘛,总会有的。”他历数汽车普及带来的拥堵、尾气、事故;建筑工地的漫天扬尘;写字楼玻璃幕墙后高能耗空调的嗡鸣;以及城市工业或明或暗的排污……“但你看,国家不是派了环保巡视组吗?‘绿水青山’‘碳中和’,这不都在路上了?”他的语气,带着对宏大叙事的信任,以及对个体阵痛的漠然。
我们的对视,隔着一道无形的、却无比坚固的墙。他眼中是城市天际线勾勒出的“未来”,而我胸腔里鼓荡的,是潦河水浸润的乡愁,是看到良田荒芜、古屋坍塌时刀割般的心痛,是那首门窗歌谣里无数兄弟用血泪写下的“迫不得已”与“收不回的爱”。
终于,在一个被浑浊雾霾笼罩的清晨,看着楼下餐馆烟囱再次飘出的可疑青烟,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喧嚣车流,我做出了决定。我郑重地对刘筲,也对自己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城市给了我机遇,让我这个安义泥腿子见识了世界,积累了财富。但它的红利,我已享尽。如今,是时候回去了。我要用这城市教会我的本事,去浇灌生养我的土地。乡村振兴,不是纸上蓝图,它需要人,需要心,需要像我这样,从泥泞里爬出来,又没忘记泥土味道的人,回去实实在在地做点事。这才对得起这个时代,对得起‘安义门窗人’这块招牌!对得起我当初的承诺!”
我关闭了城市公寓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将都市的喧嚣与挣扎锁在身后。我知道,在几百公里外的潦河之畔,在京台村附近那片承载着希望的土地上,另一扇门正等待我去亲手推开——那扇通向安义门窗产业崭新未来、通向桑梓重焕生机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