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负重前行 追逐梦想
6、雪咽离歌泪凝霜
熊芳出院那天,天空灰蒙蒙地筛着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她花格子旧棉袄的领口,簌簌地化开,洇出深色的湿痕,像撒了一把瞬间融化的盐粒。那冰冷的雪水钻进脖颈,激得她浑身一颤,喉头哽咽的呜咽硬生生被咽了回去,只在胸腔里闷闷地回响。
棉袄是我入伍前,翻山越岭挖草药,一篓一篓换钱给她买的。如今袖口已磨得油亮,粗硬的边角蹭着她细嫩的皮肤,如同砂纸在刮擦。她不敢回头望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模糊的身影,只死死盯着拖拉机车斗里斑驳剥落的铁锈——那暗红的锈迹,像极了我给她熬药时被炭火熏得黢黑的陶罐底,也像我夜里偷偷塞进她手心、带着体温的山楂糖纸皱褶。两个哥哥的手掌粗粝如锉刀,铁钳般箍着她的胳膊,掐得生疼,她却连皱眉的力气都耗尽了,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草。
拖拉机突突地喘息着,排烟管喷出的浓重柴油味呛得人头晕目眩,混着凛冽的寒风钻进鼻腔,仿佛瞬间凝成了细小的冰碴,刺得眼眶阵阵发酸。她下意识缩紧脖子,一阵风猛地掀起她枯黄的发梢,脖颈上那块暗红的胎记赫然显露——那是我曾用指尖温柔摩挲过的“桃花瓣”,如今却成了她父母掀起她衣领供人审视时,带着鄙夷嗤笑的“晦气”把柄。
高大的槐树下,我僵立着,像一截被遗忘的木桩。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被汗水浸软的出院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又被冻得发青。老槐树枝桠嶙峋,挂着最后几片不肯坠落的枯叶,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声音干涩,像极了熊芳总爱别在乌黑辫梢上的碎花布条发出的细微摩擦声。我死死盯着车斗里那个蜷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的背影,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吞咽着滚烫的砂石,那声卡在喉咙口的呼唤,终究被呼啸的寒风撕碎、吞没。掌心黏腻,是出院单上未干的潮气,纸上那个鲜红的公章,边缘已被洇开、模糊,晕染成一团暗红的印记,宛如一块凝固的、丑陋的血痂。
记忆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去年深秋,也是在这棵老槐树下,我等着熊芳挖草药归来。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她辫梢沾着顽皮的苍耳子,额角沁着细汗,笑得眉眼弯弯,像月牙儿:“等垦完南坡那片荒地,咱就在田埂上种一排芍药,保管开得比后山的野杜鹃还艳,红彤彤的,晃人眼!”如今,那些承载着希望的芍药根,还深埋在我家院角落满灰尘的瓦罐里,无人问津,根须早已枯槁蜷缩,脆弱得如同被遗忘的蛛网。
外祖母那句沉甸甸的叹息,此刻又在耳边幽幽响起,像钝刀子割着心:“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娃啊,认命吧……”老人佝偻着背回到冷清的屋里,搓麻绳的窸窣声仿佛还在空荡的炕头萦绕不去。昏黄的油灯下,她布满裂口的粗糙手指,被坚韧的苎麻纤维反复刺入,丝丝缕缕的血迹渗出,混着麻线,在掌心绞缠成一股暗红的、带着苦涩腥气的绳索。那天,石鼻镇那个男人家送彩礼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进了村,刺耳的唢呐声炸得人耳膜生疼。红绸子裹着的半扇猪肉就那样大剌剌地堆在熊家院门口,肥腻的油水淌了一地,在阳光下反射着污浊的光,招来一群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贪婪地吮吸着。
熊芳压抑的、被棉被堵住的哭声,从窗棂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漏出来,低哑、破碎,像是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喉咙。我当时就蹲在熊家院墙外冰冷的阴影里,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早已结满厚茧的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层茧,是我在荒坡上抡圆了镐头,一锄一锄垦荒时磨出来的,比脚下的石头还要硬。墙根的狗尾草在寒风中摇摆,枯黄的草穗扫过我的脸颊,细小的草籽趁机钻进领口,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痒,那痒却像无数蚂蚁,一路啃噬到我心尖上。面对院墙内熊芳绝望的啜泣,我只有无能为力的、钻心剜骨的痛。许久,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一声不吭,扛起锄头又走向了村外那片冻得梆硬的山坡。
寒冬腊月开荒,冻土坚硬如铁。我抡圆了胳膊,锄头带着风声狠狠砸下,“铛”的一声闷响,巨大的反震力瞬间撕裂了虎口,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顺着手腕流淌,一滴一滴,渗进锄柄粗糙的木纹深处,蜿蜒出暗红的痕迹,如同扭曲挣扎的蚯蚓。怕我冻坏,外祖母踮着缠过又放开的小脚,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浑浊的碗底沉着几粒红得刺眼的枸杞。
“放儿,喝口热的……莫难过了,”老人声音嘶哑,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熊芳那丫头,命苦哇。你俩……没那个缘份。”去年深秋,为了攒这点枸杞,她佝偻着几乎贴到地面的腰,在山沟荆棘丛里一粒一粒地采摘,枯黄的败叶粘在她灰白的发髻上,远远望去,像顶了一团衰败的蓬草。
我仰头灌下姜汤,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管,带来一阵麻木的刺痛,却丝毫暖不了胸腔里那块凝结的寒冰。熊芳出嫁那天的情景再次清晰浮现:我像个偷窥的贼,躲在送亲队伍后面光秃秃的土坡上,眼睁睁看着那顶红得刺眼的花轿,轿帘下,一只纤细的手腕无力地垂着,腕上戴着我送的银镯子,在颠簸中无助地晃动、反光。那是我不要命似的趴在陡峭的崖壁上,挖了整整半个月草药才换来的。镯子光滑的内侧,我用缝衣针蘸着自己的血,一点点刻下“芳草年年绿”五个歪扭却用尽全力的字。刻到指尖血肉模糊,刻到字痕里都渗着暗红的血丝。当时,熊芳捧着镯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银子上:“你这傻子……不要命啦!”如今,那饱含心血的刻痕,恐怕早被她绝望的指甲抠刮得模糊不清,变成一团团纠缠不清、辨不出字迹的划痕了吧?
熊芳出嫁后的一年多,我的日子像浸在黄连水里,苦涩而麻木。隔壁邻居张秀妹,窥见我整日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心思便活络起来。一个惨白如霉变面饼的月夜,她蹑手蹑脚溜进了我家后院。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兜着几块还带着微温的糯米饼,甜腻的米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钻进我的鼻腔。张秀妹的突然出现,让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一口半人高的腌菜缸。缸里浑浊的酸水哗啦泼了一地,浮着的烂萝卜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那是去年秋天,我和熊芳一起腌的。她当时皱着秀气的鼻尖,佯装嗔怪:“盐放这么多,咸得能齁死一窝老鼠啦!”此刻,张秀妹却浑不在意,把湿漉漉的饼子往我面前递,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糯:“刘放哥,尝尝,我做的饼子,还热乎着呢。”月光惨淡地照在她脖颈下,几处深紫带青的淤痕赫然在目,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像极了被冰雹无情砸烂、渗出汁液的紫茄子。
我猛地别过头,灶房里的柴火堆适时地噼啪爆响几声,外祖母压抑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撕扯着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夜色。我眼前忽然闪过熊芳脖颈上那片桃花瓣般的胎记,旁边还有一颗极小的痣,她曾红着脸,在我耳边悄声说那是“花蕊”,还非要我对着清冷的月亮发誓,绝不让旁人瞧见……
张秀妹是三年前嫁到我外祖母家隔壁,给熊老二的母亲做儿媳妇的。三年了,婆婆那双浑浊又精明的眼睛,日日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扫射,盼孙心切几乎成了魔障。暗地里,“不下蛋的瘟鸡”“占着窝的废物”之类的咒骂,像无形的鞭子,抽得张秀妹抬不起头。她起初真以为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忍气吞声,偷偷跑到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做了全套检查。当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时,她先是茫然,继而一股巨大的羞愤和绝望攫住了她——原来是熊老二“那个东西”不中用!婆婆的谩骂、邻里的窃笑、自己后半生的无依无靠……像沉重的磨盘压得她喘不过气。一个大胆又屈辱的念头,在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蔓延:借种!为熊家续上香火,堵住婆婆的嘴,也为自己在这冰冷屋檐下挣一条活路。
那年夏天山洪暴发冲垮田埂的夜晚,我家那块低洼的冷浆田彻底泡了汤。浑浊的泥浆淹没了沉甸甸的稻穗,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小腿的泥泞里抢收,稻穗尖利的芒刺毫不留情地扎进掌心,带来密集的刺痛。张秀妹“恰好”提着篮子路过,二话不说就挽起裤腿下了田“帮忙”。泥水裹着她的小腿,几条肥硕的蚂蟥贪婪地吸附着,吸饱了血,鼓胀成黑亮滚圆的珠子。当她的指尖在水下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手背时,她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热切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突然开口:“秋后……秋后我帮你纳双千层底的布鞋吧?保准结实。”
惨白的月光下,我被她眼中赤裸的渴望灼得浑身一僵,瞬间明白了那“帮忙”背后的深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熊芳出嫁前熬夜为我纳好的那双鞋底,还珍藏在炕柜最底层,密密麻麻的针脚,绣着并蒂莲开的图案,鲜艳的红线如今已黯淡蒙尘。更讽刺的是,那厚厚的千层底鞋帮,不知何时已被饥饿的老鼠啃破了好几个洞……眼前丰满白皙的张秀妹,在月色中扭动着腰肢,像一株枝条柔软却根基不稳、随时会折断的垂柳。她抓起几把湿漉漉的稻穗,不由分说塞进我怀里,饱满的乳房紧紧擦过我赤裸的左臂。掌心被芒刺扎破的尖锐疼痛,此刻竟诡异地带来一丝自虐般的快意,仿佛这皮肉之苦,能短暂地填补心口那个被熊芳的离去生生剜出的、流血不止的巨大窟窿。终于,在那个熊老二离家去武汉做木工活计的夜晚,张秀妹熟门熟路地溜进了我黑灯瞎火的房间,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刘放哥……我家闹老鼠了,好大一只!蹿到我床上了,我……我怕得要命……”
我明白她的来意。“老鼠有啥好怕?”我背对着她,声音干涩,心里明镜似的,抗拒像藤蔓缠绕全身。
“那老鼠……老鼠真的很大!灰毛,眼睛贼亮!你……你去帮我打死它好不好?求你了!”张秀妹不由分说,冰凉又汗湿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臂膀,用力将我往自己家方向拖拽。
“不行!这像什么话?让你家熊老二撞见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试图挣脱,语气焦躁。
“那死鬼?”张秀妹嗤笑一声,身体贴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后,“昨天就坐车去武汉做木头门窗了,工头说了,这趟活大,不到过年边儿,他回不来……”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用柔软的胸脯磨蹭着我紧绷的手臂,那乳头像软豆在我手臂摩擦。
半推半就间,我被拉进了隔壁弥漫着廉价头油和潮湿霉味的房间。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桌上跳动,将我和她的影子扭曲放大在斑驳的土墙上。我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角落、床底、柜子缝隙——哪里有什么大老鼠的影子?
“你……你这是要做啥?”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明知故问。
“你傻呀?我叫你来干好事。”张秀妹的回答直白得令我心惊,她喘息着,用尽力气把我往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架子床边沿推搡。
“不行!这要遭报应的!绝对不行!”我挣扎着,古老的道德训诫像枷锁勒紧了我。
“报应?帮我续上香火,这是积德的好事!能有什么报应?”张秀妹的逻辑简单而扭曲,带着走投无路的疯狂。
“古话讲,‘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这是要下地狱的!”我搬出最后的挡箭牌,试图用恐惧击退她,也击退自己心底那点被孤独和绝望勾起的、可耻的动摇。
“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张秀妹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绝望而哀切,“帮我圆了做娘的心愿,好吗?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回!”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滚烫地滴在我手背上。
“这……这是你熊老二的事!跟我有啥相干?”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的抵抗显得苍白无力。
“他要是有用,我还用得着……用得着这么不要脸地来求你吗?!”张秀妹带着哭腔的控诉像一把尖刀,戳破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话音未落,她猛地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煤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抱住我,滚烫的嘴唇胡乱地印了上来,我的抵抗开始破防,下体也自然地勃起。黑暗中,那架年久失修的木床,无法承受骤然增加的重量和剧烈的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持续不断的“咯吱……咯吱……咯吱……”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绵长,如同某种宿命开启的叹息……
事后,我想起了熊芳,悔恨交加……
几个月后,张秀妹原本平坦的腰腹,果然如同被吹胀的气球,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隆了起来……
孩子满月酒的热闹刚散尽,熊老二又背起木匠家什去了武汉。张秀妹趁着夜色,熟门熟路地再次推开了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这一次,我堵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以后别来了!你孩子也有了,我……我帮过你一次了!”我的声音压抑着烦躁和隐隐的后怕。
“不生孩子,你就不想那事儿了?”张秀妹倚着门框,月光勾勒出她产后更显丰腴的曲线,眼神大胆地在我身上逡巡,带着一丝慵懒的挑逗。
“我以后还要讨老婆过日子!”我几乎是低吼出来,拳头在身侧紧握,“你走吧……”
“放心,”张秀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我不会碍着你讨老婆。咱们悄悄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你懂不懂?”我的语气近乎哀求,我想摆脱这梦魇般的纠缠。
“就……就最后一次,好不好?”张秀妹的声音忽然又软了下来,带着令人心颤的哀求和诱惑,手指试探地攀上我的衣襟,“求你了,刘放哥……”
……
张秀妹带着满足又空虚的神情消失在夜色中。我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浓重的悔恨和空虚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再次想起和熊芳情浓时,两人在向阳的山坡上种下那棵桃树的情景。我笨拙地用刀尖在柔韧的树皮上刻下“芳”字,故意让刀刃蹭破指尖,鲜红的血珠滚落,渗进歪扭的字痕里,凝成暗褐色的痂。那时,熊芳心疼地捧着我的手指,眼泪汪汪。一天,我赶集回来,抄近路穿过石鼻镇雷家村。远远地,看见井台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憔悴身影——是熊芳!她正费力地摇着辘轳打水,衣袖滑落,露出腕骨上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淤青,触目惊心。她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娃儿,那孩子的眉眼……竟和张秀妹生的儿子有七八分相似!就在这时,熊芳腕子上那只我刻了字的旧银镯子,不知怎的突然滑脱,“扑通”一声闷响,直直坠入幽深的井中。这声响惊飞了井边枯树上栖息的一群乌鸦,聒噪着盘旋飞走。井口浑浊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绝望的涟漪,渐渐扩大、消散。我死死盯着那圈涟漪的中心,恍惚间,仿佛看到漆黑的井底沉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银圈,一个刻着模糊的“芳”,一个刻着清晰的“秀”,冰冷地交叠着,旋转着,一同坠向那深不见底的、永恒的黑暗深渊……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外祖父下葬那天,新堆的坟茔前,湿润的泥土里混着祭祀撒下的稻壳,还有半截不知从何而来、被泥土掩埋的银镯子,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我木然地望着山坳里那堆刺眼的新土,山风卷着零星的桃花瓣扑打在我脸上。那花瓣吸饱了湿气,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腥味,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像极了多年前落在熊芳脖颈那片桃花瓣胎记上的、无声融化的细雪。远处山梁上,推土机正在为新的坟地轰鸣作业,单调而粗暴的声响碾压着山野的寂静。这噪音中,我脑海里却突兀地响起外祖母曾哼唱过的、老人夯土时苍凉悠远的号子——“一夯接一夯哟,黄土变金山哟……”那不成调的尾音,被呼啸的山风轻易地撕碎、卷走,混合着坟头散落的稻壳,一同深埋进冰冷的泥土之下,再也拼凑不回一句完整的曲调,如同我早已支离破碎、无法挽回的青春与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