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荣归故里书写乡愁
51.门启沧桑映月归
“月是故乡明,水是潦河清。”这句饱蘸乡愁的诗句,此刻在我心头萦绕不去。坐在驶向安义的奔驰车里,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百感交集。一人富不算富,乡亲共富才是真。当年那个攥着全家希望、一贫如洗离开潦河畔罗田村的穷小子,如今不仅在铝塑门窗的江湖里闯出了名堂,还在媒体同行里混得小有名气。城市的霓虹闪烁,物质丰盈,可心底那颗关于家乡的种子,在岁月的浇灌下早已根深叶茂,日夜呼唤着那片土地的蜕变。当听闻安义县委县政府召唤游子归巢创业的号角,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方向盘一打,毅然踏上了这条浸满回忆与希望的归途。
晨曦微露,薄雾如纱,轻笼着赣鄱大地。我驾驶着白色的奔驰,引擎的低吼像是归心疾驰的鼓点。车子穿过弥漫着糕点甜香的石鼻镇,熟悉的乡音仿佛透过车窗缝隙钻了进来。脚下的油门不自觉地加深,故乡的气息越来越近,牵引着我迫不及待地投向她的怀抱。
车窗外,家乡的容颜如一幅精心渲染的工笔画徐徐展开。苍翠的群山是大地忠诚的脊梁,披着郁郁葱葱的绿袍,在晨光中舒展筋骨;碧空如洗,白云悠悠,似顽童信手抛洒的蓬松棉絮;伶俐的鸟雀是天空的精灵,啁啾着自由的歌谣,划破清晨的静谧;广袤的田野上,青绿的禾苗在微风里摇曳生姿,仿佛无数只小手,向风尘仆仆的归人热情致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下车窗,让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冰凉的空气汹涌灌入肺腑,由衷喟叹:“故乡的风,是甜的!”
记忆的坐标,精准地指向那条连接京台与罗田的麻石古道。我缓步踏上光洁冰凉的麻石,每一步都叩响沉睡的往事。路旁,曾经广袤肥沃的良田依旧,只是作物换了新颜,丰收的气息沉淀在泥土深处。田埂边,那片茂密的竹林依然苍翠,它曾是我儿时的魔幻王国。竹林深处,那座古旧的庵堂静默伫立,剥落的墙皮诉说着神秘与沧桑。清晨与黄昏,成群的鸟儿依旧如训练有素的合唱团,在林间自由穿梭、婉转啼鸣,它们的归巢与出巡,曾是乡村最精准的时钟。
踱至“荷家塘”畔,一池碧水清澈见底,阳光碎金般洒落,波光粼粼,水底卵石纹理分明,游鱼倏忽。此情此景,瞬间激活了脑海中那个关于罗田村由来的古老传说——
古时候,这个村子还不叫“罗田村”。村里有位姓何的员外,他家财万贯,却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何小姐天生丽质,貌若天仙,邻近村子的小伙子们见了,无不春心荡漾,纷纷上门求亲。一时间,何员外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可何员外却始终“关门自守”,对所有求亲者都一概谢绝。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何小姐只能独自在闺房中暗自叹息,感叹自己命运不济。看着女儿日渐消瘦,不思饮食,原本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何员外心急如焚,以为女儿被妖魔缠身。无奈之下,他只好命令家丁在村子里张榜招贤,承诺只要有人能揭榜除妖,就将女儿许配给他。
榜文贴出后,许多寻花问柳的青年看了,都吓得吐舌摇头,不敢揭榜。何员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三天过去了,就在何员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位从湖广(今湖北)罗田村来打猎的青年黄光远出现了。他身材魁梧,眼神坚定,看到榜文后,毫不犹豫地揭了下来。何员外见他胆量过人,心中大喜,热情地将他迎进家中,好酒好菜招待。
当天晚上,何员外按照黄光远的要求,将除妖所需的物品准备妥当。黄光远用一只脸盆装了满满一盆菜油,放上一根长长的灯芯,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将脸盆放在何小姐的闺房正中。他手持猎枪,盘腿坐在何小姐的床上,闭目养神,静静等待着妖怪的出现。
夜越来越深,整个屋子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突然,房中出现一道黑影,速度极快,还没等看清,黄光远就迅速扣紧扳机,“砰!砰!”两声枪响打破了夜的寂静,可奇怪的是,黑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一早,黄光远跳下床,发现房中有几滴血迹。顺着血迹,他一路追寻到村子南边水南村东南的猪婆巅石下的岩洞。还没靠近岩洞,就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原来是岩洞中有一股清泉喷涌而出,强大的水流将岩洞前的山体冲成了一个池塘。池塘中,竟然浮起两只金光闪闪的金狮,金狮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黄光远惊喜万分,连忙回到何家,向何员外详细禀告了除妖的经过,并献上了金狮。何员外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即决定招黄光远为女婿,让他继承家业。后来,黄光远和何小姐成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接连生下四个儿子。何员外去世后,黄光远为了不忘故土,便将村子更名为罗田村,还在村前修了一塘,取名“何家塘”,以此纪念岳父何员外的恩情。
从“何家塘”走进青砖木门的罗田古街,街道两旁林立着古商铺。这些商铺虽历经岁月的洗礼,却依然保留着古朴的韵味。我缓缓走过,轻轻抚摸着店铺的门板,那一道道岁月留下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华。我来到四大夫第,眼前宏大幽深的古建筑、古天井不仅让我仍为之震撼,而且已开发展成安义千年古村的核心景点,接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抬头仰望,精美的木雕、石雕、砖雕仍然随处可见,每一处雕刻都栩栩如生,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祖先们高超的技艺。我不禁对祖先们的智慧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满是感慨。
告别罗田古村,沿着水南闺绣楼外的古村乡道回到京台村。当年我出生时的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老屋撞入眼帘时,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残垣断壁在风中瑟缩,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彻底揉碎。屋檐下,几只麻雀叽喳跳跃,像是在辨认我这个久别的故人。眼前的破败,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童年的苦涩与微光汹涌而出。
这堵斑驳的老墙,曾是童年冒险的乐园。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墙头,屏息凝神掏鸟窝的紧张与得手后的狂喜,恍如昨日。贫穷,是童年最深的底色。五岁起,便跟着大孩子下地。天蒙蒙亮,牵着老黄牛走向田野,看它悠闲啃食带露的青草;挎着沉重的竹篮,在田埂地头搜寻猪粪、猪草,直到竹篮沉得勒疼肩膀;偶尔在小河浅滩摸到鱼虾蚌壳,便是餐桌上难得的荤腥。
那年头,饥饿是常客。邻居果园里青涩的果子,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蹑手蹑脚如同做贼,爬上颤巍巍的枝头,心脏狂跳。一次失足摔下,膝盖血肉模糊,钻心的疼却抵不过对“赃物”的执念,抓起散落的果子就跑。回家后,母亲看着伤痕和果子,扬起的手终究没落下,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眼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无奈。
夏日的酷暑里,光着屁股和脚丫是常态。乡间小径上,牛粪、猪屎、泥泞是躲不开的“地雷”。每次疯玩归来,浑身脏污像个泥猴,母亲总是一边用粗糙的手沾着凉水为我擦洗,一边低语:“崽啊,啥时候能穿上囫囵衣裳、好鞋子……”那叹息声,像针一样扎在我幼小的心上。
城里亲戚的到来,如同在灰暗的乡村画布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束。他们穿着簇新笔挺的衣裤,锃亮的皮鞋,皮肤白皙,说话轻声细语,举止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在他们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缩起沾满泥巴的光脚,攥紧打满补丁的衣角。城里的一切——明亮的楼房、琳琅的商店、穿梭的自行车、时髦的青年——通过木工师傅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在我心中构建起一个遥不可及的天堂。一道无形的高墙,将农村的闭塞、落后与城市的繁华、文明彻底隔绝。城里人,在我眼中是云端的存在,除了仰望,便是深深的自卑。小学报名那天外祖父被带走的恐怖场景,母亲端来的那碗用廉价蓝黑墨水煮的鸡蛋,以及她含着泪却无比坚毅的话语:“崽儿,争口气,读出书来,做城里人,给祖宗争光!”那墨水的苦涩混杂着鸡蛋的腥气,连同母亲眼中的希冀与恐惧,成为我生命中最苦涩也最强劲的燃料。母亲描绘的城里生活——按时发工资、粮油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办公室——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我贫瘠的童年,也在我心中埋下了“逃离”的种子。
然而,城乡的鸿沟带来的不仅是向往,更是切肤的屈辱。城里人“捉猴子”(戏弄乡下人)的把戏,堂兄刘豹从南昌回来时那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那句刻薄的嘲讽:“啧啧,你们乡下人吃饭是用嘴‘嚼’的?我们城里人都是‘吞’的!”,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自尊上。我盯着饭碗,拼命想理解“不嚼就吞”是什么神仙吃法,最终只能困惑又羞愤地低下头,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乡巴佬”三个字带来的刺痛与冰冷。那碗墨汁煮蛋的气味,似乎也成了同学窃笑的由头。
安义千年古村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木工技艺,如同埋在我血脉中的基因。那些走南闯北、将深山木材沿105国道运往南昌、新建工地的木工师傅,是村里最受敬仰的人。他们口中的城市传奇,是点燃我“城里梦”的又一簇火苗。70年代中后期,他们敏锐捕捉到建筑业的春潮,开始尝试制作门窗架扇。每次他们满载城里的见闻和新奇货品归来,都像凯旋的英雄,被村民团团围住。从他们唾沫横飞的描述里,我拼凑出城市的模样:摩天大楼、车水马龙、琳琅满目的商店、衣着光鲜的人群……这一切,与我居住的土坯房、烟熏火燎的灶屋、温饱难继的窘境,形成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走出去!到城里去!”这个念头在我心中疯长。
命运的第一次重击是因外祖父被打成走资派而高考落榜。看着曾教过我的小学老师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跃入“龙门”,羡慕与失落啃噬着我的心。参军,成了另一条“跳农门”的指望。然而,当我褪下军装荣归,憧憬着国家分配工作和城里姑娘青睐时,时代却已悄然转向——铁饭碗没了,军装的光环也黯淡了。希望,再次落空。
无奈之下,怀揣着在部队学到的些许机械知识和改变命运的孤勇,我坐上了前往武汉的轮船。现实远比想象冰冷。最初的日子,窝在建筑工地旁漏风的简易工棚里,冬夜寒风如刀,夏天蚊虫肆虐,发霉的馒头就着自来水就是一顿。凭着在部队和村里打下的木工底子,我尝试接一些修补旧木窗、打零散家具的活。但“外乡人”的身份是原罪。当地工匠抱团排挤,工头克扣工钱是常事,甚至有人故意弄坏我的工具。一次,好不容易接到一单铝合金门窗的小活,却因对新型材料特性不熟,安装后密封条老化开裂,雨水倒灌,客户怒不可遏,堵在工棚门口索赔,几乎掏空了我仅有的积蓄。那个暴雨夜,我蜷缩在潮湿的铺上,听着棚顶的漏雨声,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一个看似豪爽的包工头,在我熬夜赶工完成了他一栋楼的门窗安装后,却以各种借口拖延支付大笔尾款。多次催讨无果,最后竟人去楼空!这笔钱是我的全部身家,是工友们的血汗钱!愤怒、无助、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像疯了一样,根据零星的线索,在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偏僻仓库日夜蹲守。饿了啃冷馒头,困了在桥洞下眯一会。那段时间,尊严被碾得粉碎,支撑我的只剩下骨子里安义人的倔强和不能让乡亲们白干的信念。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汉口一个昏暗的仓库堵到了那人。面对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近乎拼命的架势,加上我暗中收集的供货单据和录音,那人最终在威逼和理据面前,色厉内荏地吐出了部分欠款。这场生死劫,让我深刻体会到商海的险恶,也淬炼出我日后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的狠劲与周详。
武汉的经历是淬火的熔炉。我玩命地学习铝合金门窗的新技术,研究密封工艺、型材强度,跑遍建材市场对比材料,在汗水和失败的浸泡中,手艺和口碑终于艰难地立了起来。后来转战上海,更是经历了市场血雨腥风的洗礼,从吴宝路的小作坊起步,一步步拓展客户,严控质量,诚信经营,终于在这座国际大都市扎下了根,买了房,安了家。那个捧着墨水煮蛋、光着脚丫在泥泞中奔跑的乡下男孩,终于在城市的版图上,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和城里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高墙,似乎终于被一扇扇亲手打造、安装的铝合金门窗所跨越、弥合,并挤进了白领的行列。童年的“城里梦”,在历经无数风雨飘摇后,尘埃落定。
站在老屋的断壁残垣前,指尖拂过粗糙冰冷的土坯,童年的饥饿、母亲的叹息、刘豹的嘲讽、墨水蛋的苦涩、武汉的寒冬、上海的拼搏……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激荡。潦河的水依然清澈,古村的月依然明亮,而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正呼唤着新的生机。
我蹲下身,抓起一把故乡温润的泥土。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记忆深处的牛粪味、青草香和墨水的微腥,如此复杂,又如此亲切。身后,跟随我返乡的助理递上了pad,屏幕上显示的是初步规划的现代化水上乐园和农旅结合的产业园区蓝图,地点就选在京台村附近那片开阔地和观边水库。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推土机低沉的轰鸣——那是时代前进的脚步声。
“月是故乡明啊……”我再次喃喃自语,目光从破败的老屋移向远方雨后初晴、澄澈如洗的天空,也投向那片承载着未来希望的规划之地。归乡,不是终点,而是以奋斗之姿,为这片深爱的土地,开启一扇通向更广阔天地的崭新大门。这扇门,将由我和无数安义门窗人,用智慧、汗水和对家乡最深沉的眷恋,共同锻造。
我站起身,望向潦河的方向。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纹,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我知道,这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而我将用余生,为故乡打造一扇永不关闭的希望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