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家村的老屋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茧,寂静地伏在长埠镇的臂弯里。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土腥味混合着柴火灰烬的气息扑面而来。龚兆汉的妹妹龚秀兰,一个头发花白、手上布满老茧的女人,正蹲在早已冰冷的灶膛前,用火钳拨弄着早已熄灭的余烬。她指着龟裂的灶膛内壁:“喏,六二年除夕,我小哥就缩在这里,眼巴巴看着妈妈分最后一把红薯干……八份呐,全家九口人……”她粗糙的手指划过灶台上一道深深的刻痕,“那是爹攥工分簿时指甲抠出来的。”我的采访本上,墨迹仿佛也染上了那个深冬的寒意。窗外,风依旧呼啸着穿过破败的窗棂,糊窗的旧棉纸噗噗作响,仿佛在应和着龚秀兰低沉的叙述。墙上挂着的竹编米筛,筛孔里积着厚厚的灰,筛底还顽固地粘着几粒不知何年的谷糠,像被遗忘的时光残骸。
“我小哥,是拿命在拼啊。”龚秀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每个字都像从石磨里碾出来。她描述的场景在我眼前铺开:初中时的龚兆汉,天不亮就背着比他身高还长的竹篓钻进黑黢黢的山林。砍柴刀柄在他幼嫩的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流脓,再结成厚茧。荆棘在他打满补丁的裤腿上撕开一道道口子,他就用草绳胡乱捆扎。一次暴雨后山路塌方,他连人带柴从陡坡滚下,膝盖重重磕在岩石上,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染红了裤管。但他死死护住背上的柴火——那担柴,在镇上能换回一块两毛钱,足够买半块能擦掉作业本上错字的橡皮和铅笔。暮霭沉沉,他拖着伤腿,一步一挪地回家。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母亲龚刘氏用缝衣针,小心翼翼地挑出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里深深扎进的木刺。龚兆汉抬头,灯光清晰地映出母亲鬓角新添的霜雪。这个倔强的少年猛地将脸埋进自己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膝盖,压抑的呜咽从胸腔里闷闷地挤出:“娘!我以后……我以后一定要挣大钱!挣好多好多钱!让您顿顿吃上白米饭,穿上新棉袄!”母亲粗糙得像砂纸的手,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瘦削颤抖的脊背,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滴落在他被汗水浸透的后颈上,沉重而灼热。灶台上煨着红薯的陶罐,蒸汽顶得盖子哒哒作响,单调的节奏与他压抑的啜泣交织在一起,成了那个贫瘠年代最心酸的背景音。
“如意饭店”的木棚,是他第一次向命运挥出的拳头。龚秀兰把我带到早已消失的镇口原址。1983年夏,高中毕业的龚兆汉,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塞进父亲满是老茧的手里,怀揣着全家东挪西借、甚至包括母亲当掉陪嫁银簪换来的300元钱,在尘土飞扬的镇口支起了那个摇摇欲坠的木棚——“如意饭店”。凌晨三点,赣北的潦河水刺骨冰寒。瘦高的少年咬着牙,一趟趟挑水,冻得手指僵硬发紫,几乎握不住扁担。劈柴时,沉重的斧头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染红了木柄,木屑深深嵌进掌纹,成了永远抹不去的烙印。镇上赶集的老人至今记得:“兆汉伢子炒的蛋炒饭,总比别人家多打一个黄澄澄的鸡蛋!那个常赊账的篾匠张老拐,他从不追着屁股要钱,只说‘张师傅,手头宽裕了再说’。”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送走最后一位食客,龚兆汉蜷缩在冰冷的条凳上,就着煤炉里将熄未熄的微弱红光,一枚一枚地数着铁皮钱盒里浸着油渍的毛票分币。钱不多,却沉甸甸的。他偶然抬头,目光撞上结了冰花的玻璃窗——倒影里,那个青年身上的衬衫补丁叠着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但那双眼睛,却像炉膛里未熄的炭火,在严寒中燃烧着不屈的光! 窗外,鹅毛大雪簌簌落下,覆盖在简陋的木棚顶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沙沙声,仿佛天地都在为这个寒夜里不灭的梦想低吟。煤炉里最后一点火星明灭,映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木棚柱子用粉笔写的菜单,已被雨雪冲刷得斑驳陆离,唯有“鸡蛋面,五毛”几个字顽强地挺立着,像他坚守的信条。
命运的转折点,藏在一本油腻的化工手册里。 1994年春节,姐姐龚丽华和姐夫开着簇新的桑塔纳风风光光回村。龚兆汉正在油腻的灶台前揉着准备做年糕的面团。姐夫递过来一本卷了边的化工产品手册,随意翻到一页,指着“工业清洗剂”几个字:“厦门啤酒厂用量大得很,这东西,老家供销社卖得死贵。” 煤油灯的烟雾熏得字迹有些模糊。龚兆汉接过手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粗糙的指尖很快将边缘磨出了毛边。他想起初中时在公社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里,见过那些贴着神秘外文标签、装在细颈瓶里的化工试剂,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像遥不可及的星辰。那个本该沉睡的除夕夜,他躺在咯吱作响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身边妹妹们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清冷的月光穿透老旧的窗棂,恰好落在随手搁在枕边的手册封面上。“工业”两个烫金大字,在幽暗的夜色里,竟幽幽地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指引方向般的光芒。这光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混沌的土路,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想的、属于“大工业”的远方。
厦门的“地下室大学”,教会他安义人闯荡的第一课:尊严是用脚底板磨出来的。 我循着他当年的足迹,找到了厦门曾厝垵附近那栋如今已翻新成民宿的老楼。当年的地下室早已填平,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霉味、潮气和廉价消毒水的独特气息,似乎还残留在楼梯拐角的空气里。龚兆汉初到厦门,就蛰伏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窖”。墙壁上大片大片墨绿色的霉斑,在昏黄灯泡下诡异地蔓延、变形,像一张张嘲弄的地图。第一次踏进厦门啤酒厂宽敞明亮、铺着光洁地砖的采购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得他连连咳嗽。大腹便便的采购科长斜睨着他递上的样品和印着“江西安义县如意化工厂”的名片,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用指关节不耐烦地把样品瓶推到桌角最边缘:“江西?小作坊?我们这,只用上海、广州的名牌货!” 龚兆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科长腕上闪闪发亮的镀金手表上。刹那间,母亲挎着鸡蛋篮子在集市上被小贩肆意压价、满脸窘迫却只能赔笑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咙,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紧,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一个谦卑却无比坚定的笑容:“科长,名牌也是试出来的。您先试用,效果不好,我龚兆汉倒贴您双倍运费!” 这斩钉截铁的承诺,带着浓重的赣北口音,让科长惊讶地抬起了头,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衣着寒酸、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亮的年轻人。或许是那眼神里的孤注一掷打动了他,或许是那句“倒贴运费”显得足够“傻”也足够真诚,科长最终犹豫着,在试用单上潦草地签了名。三个月后,当那张承载着命运的传真纸——12万元订单,带着“利润4万元”的字样——从机器里缓缓吐出时,龚兆汉正蹲在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啃着硬邦邦的冷馒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传真纸上,把那象征着希望和尊严的数字“4万元”晕染开,变成一片模糊而湿润的墨团。那一刻,一只在墙角忙碌结网的蜘蛛,终于完成了它精巧的八卦阵,细弱的蛛丝在灯泡下反射着微光——龚兆汉心中那张由坚韧、隐忍和孤勇织就的希望之网,也在这潮湿的地下室里,第一次坚韧地张开了。
“红旗”开进村,点燃了整个龚家的星空。 1997年春节,那辆崭新的红旗轿车开进龚家村的情景,成了村里几十年来最津津乐道的传奇。龚秀兰回忆时,眼中依然闪着光:“我小哥特意在县里最好的理发店烫了头,油光水滑!车刚停稳,我们几个小的就疯跑过去,围着车摸啊,那漆面滑得哟…爹他…”她声音哽咽了一下,“爹他抖着手,摸着车头那个亮闪闪的红旗标,摸着摸着,突然就转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那是高兴得哭呢!” 年夜饭的饭桌从未如此丰盛。龚兆汉拿出厚厚一叠红包,挨个发给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龚小玲,捏着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兴奋地举到昏黄的油灯下,钞票上复杂的花纹在光线下流淌着奇异的色彩。她稚气地惊呼:“哥!这钱…这钱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堂!” 满屋哄堂大笑,笑声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堂屋的房梁上,挂满了新熏的腊鱼腊肉,油亮亮的,散发着诱人的咸香。墙角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当年最流行的《春天的故事》。龚兆汉端起盛满米酒的粗瓷碗,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澄澈的酒液在油灯下荡漾着金色的光晕,映亮了他眼中闪烁的泪花,也映照着全家人的笑脸——这画面,是他用血汗从命运手里抢来的,最珍贵的“如意”。
安义工业园的红土里,埋着他腾飞的野心和乡愁。 1999年,安义工业园奠基的轰鸣,标志着安义门窗产业进入规模化时代。龚兆汉是第一批响应的弄潮儿。龚秀兰说,奠基那天早上,小哥还在家里田里帮母亲抢收最后半亩稻子。他穿着沾满泥浆的解放鞋,裤脚上挂着草屑和泥点,急匆匆赶到工地。在推土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他庄重地将一个鼓囊囊的布口袋埋进了奠基坑的最深处——那里面,是龚家老屋灶台下的红土,还混着当年“如意饭店”开业时没用完的花椒粒。“他说,这是根,是味,走到天边也不能忘。”龚秀兰指着远处已成规模的工业园。我仿佛看见那个身影,站在初生的工地上,目光越过推倒的田埂和翻滚的泥浪,望向远方,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憧憬。而不远处的稻田里,母亲龚刘氏那裹着白色头巾、佝偻着腰奋力割稻的身影,在强烈的阳光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成了他雄心背后最坚实的底色。汗水混着泥土流进他的眼角,涩得他直眨眼,却眨不灭那眼中的火焰。
挤压机轰鸣,“雄鹰”破壳而出。 2005年,龚兆汉的雄鹰铝业迎来了关键一跃——铝型材生产线调试。那个夜晚的场景,被当时的技术员老王向我反复描述:“龚总啊,像钉在机器旁边了!三天三夜,眼都没合!我们轮班都撑不住,他就那么熬着,眼珠子熬得跟兔子一样红!” 当第一根银亮的铝材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金属特有的嘶鸣声,顺畅地从挤压机口被推出时,那冰冷的、流线型的金属光泽,瞬间照亮了龚兆汉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就在这一刹那,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初中物理课本上那张雄鹰展翅、搏击长空的插图! 车间的窗户透进第一缕晨曦,温柔地落在他沾满油污的工装前襟。隔着厚厚的工装布,他能感受到贴身口袋里那张全家福被体温焐得温热。照片上母亲的笑容,在金属的辉光和晨曦的交融中,仿佛穿越时空,就在眼前绽放。这第一根铝材,是雄鹰铝业诞生的啼鸣,更是安义门窗人向高端制造迈进的铿锵足音。
人民大会堂的星光,照亮了云端也投下阴影。 2008年,站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台上的龚兆汉,达到了人生的巅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与他握手时,对方袖口传来的淡淡檀香,让他恍惚间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塞到他手心里那半块带着体温的、磨得发亮的银元。他身上那套深蓝色的西装,是二姐在县城处理品柜台买的,腋下的线头甚至还没来得及修剪。当台下无数闪光灯骤然亮起,汇成一片刺眼的光海时,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按住了胸前的口袋。隔着西装布料,他能清晰地触摸到那张全家福的轮廓——照片上,弟弟妹妹们穿着他买的新衣裳,笑得灿烂,身后是刚刚盖好的、贴着白瓷砖的砖瓦房,阳光下亮得晃眼。大会堂穹顶的水晶吊灯璀璨夺目,将金色的光芒投射在他胸前那枚沉甸甸的奖章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晕。在这片辉煌的光影里,他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镇口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木棚外那棵老槐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一切都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希望。然而,这巅峰的星光,也悄然投下了危机的阴影,他尚未察觉,命运的过山车即将驶向陡峭的下坡。
“雄鹰”展厅里的暗流与断裂的翅膀。 2014年,“中国驰名商标”的授牌仪式在雄鹰铝业崭新的展厅举行。龚兆汉站在巨大的“雄鹰”logo和金光闪闪的牌匾下,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听着领导热情洋溢的致辞。展厅里灯火通明,亮得刺眼。然而,他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角落里的异动——财务总监李斌正捂着手机,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话筒急促而低声地说着什么,那铃声的节奏,龚兆汉太熟悉了——是银行催贷的专属铃声! 与此同时,展厅高大的罗马柱后面,隐约传来几个老员工的低语:“……都三个月了……”“……娃的学费还等着……”“……说好的奖金呢?”字字句句,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他感到一阵心悸,悄悄将手伸进西装内袋,用力按了按那瓶随身携带的降压药。上周供应商王胖子堵在他办公室拍桌子咆哮的场景历历在目:“龚总!再不给钱,我的厂子也要被你拖垮了!” 展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几辆印着不同供应商logo的厢式货车还停在停车场显眼的位置。司机们百无聊赖地靠在车门上抽烟,升腾的烟雾模糊了车窗。龚兆汉无意间瞥见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却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山雨欲来的焦虑,像一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倦鸟。展厅里喜庆的音乐、领导的褒奖、闪烁的灯光,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讽刺。
院士工作站的火焰,照不亮土地的死局。2016年6月,省委副书记莅临雄鹰铝业,重点考察了与南昌航空大学共建的院士工作站。龚兆汉全程陪同,精神高度紧绷。路过高温材料实验室时,科研人员正在特种窑炉前烧制新一代航空铝型材试样。灼热的炉火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通红,也映红了龚兆汉的脸颊,分不清是热还是内心的焦灼。副书记饶有兴致地俯身看着显微镜下的金相结构,赞许地拍着龚兆汉的肩膀:“好!这微观结构漂亮!能替代进口,为国争光啊!”龚兆汉脸上堆着笑,连连点头称是,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办公桌抽屉里那份被县不动产登记局第三次退回的土地变更申请!那50亩早已协议归属雄鹰、用于扩建高端生产线的土地!只要名称顺利变更,就能以土地为抵押,拿到那救命的3700万贷款,解了研发投入和拖欠款项的燃眉之急!他看着眼前全神贯注的科研人员,他们眼中闪烁着对科技突破的纯粹热忱,这热忱曾是他前进的动力,此刻却成了压在心头的巨石。实验室洁白的墙壁上,巨大的雄鹰logo振翅欲飞,下方“科技创新,为国争光”的标语依然醒目,但鲜红的字体边缘似乎已开始微微褪色,如同他此刻被现实不断消磨的信心。
冰冷的登记局与淹没理想的暴雨。 希望最终在县不动产登记局的办事窗口彻底熄灭。2016年8月,登记大厅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十足,寒意刺骨。年轻的办事员面无表情地将一沓材料第三次从窗口推出来,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材料还是不全,名称变更不符合现行规范流程,拿回去补。” 龚兆汉盯着对方胸前那枚小小的、闪着冷光的工牌,上面的名字和编号清晰无比。这个场景,与2007年县政府大张旗鼓招商时,时任领导用力拍着他肩膀、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大胆干!政策绿灯我亲自给你开!”的热情画面,形成了残酷到极致的对比! 他默默收起材料,转身走出大厅。刚迈出大门,酝酿已久的天仿佛被捅破了窟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他狼狈地躲进公交站台狭窄的遮阳棚下。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他像落汤鸡一样站着。雨水在水泥地面上疯狂地汇流、奔腾,形成无数条浑浊湍急的小溪。他怔怔地看着脚下翻涌的水流,恍惚间,仿佛回到了1994年那个同样大雨滂沱的厦门街头。只是那时,他怀里紧紧揣着刚刚谈成的第一笔订单,像护着初生的火种,再大的雨也有奔头;而此刻,他怀里只抱着被退回的、浸了雨水的废纸,浑身湿透,前路茫茫。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西装衣角不断流下,敲打着站台顶棚的铁皮,发出密集而绝望的噼啪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无情地拍打。站台广告牌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昂贵却湿透皱巴的西装裤脚,像两条垂死的蛇,紧紧缠绕着他,也缠绕着他濒临窒息的企业。
漫长的诉讼与荒草蔓延的土地。为了那50亩土地,雄鹰铝业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诉讼拉锯战。龚兆汉成了法院的常客,熟悉每一个调解室的气味,每一条走廊的长度。2018年,安义县法院终于做出判决的那天,他没有立刻进去听结果。而是坐在法院大楼冰冷的石阶上,看着一队渺小的蚂蚁,在石缝间顽强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食物残渣。书记员将印着鲜红法院印章的判决文件袋递给他时,他盯着那抹红色,突然觉得这颜色像极了当年在“如意饭店”灶台上熬出的、用来给红烧肉上色的、浓稠而甜蜜的糖色,只是此刻,这“糖色”散发出的,却是深入骨髓的苦涩。 深秋的阳光洒在石阶上,带来些许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中那冰封三尺的寒意。台阶旁的花坛里,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倔强地从坚硬的水泥缝隙中钻出,在寒风中摇曳。龚兆汉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拔下一株。草茎断裂的瞬间,一股青涩的汁液喷溅出来,染绿了他的指尖。这汁液的触感和气息,猛地将他拉回童年家乡的田埂——那里,无论经历怎样的犁耙践踏、风雨摧残,野草总能重新挺直腰杆,生生不息。
2019年9月,当那张迟到了三年、承载着血泪的土地证终于拿到手时,现实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在测绘员的指引下,他站在了那块魂牵梦绕的土地现场。眼前景象让他如坠冰窟:22亩本该属于他的土地上,几栋廉租房拔地而起,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花花绿绿的尿布在秋风中飘荡,像一面面嘲讽的旗帜;晾衣绳下,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晒太阳。而另外28亩土地,则被一道新砌的、高大的水泥围墙严密地圈了起来,墙内清晰地传来伟星实业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那声音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冰冷的界碑旁,颤抖的手指划过土地证上精确的坐标点,再对照着2011年那份泛黄的原始协议图纸——目光在图纸和现实之间反复确认。最终,他的指尖死死钉在了图纸上那条代表灌溉水渠的蓝色细线上——现实中的水渠位置,竟向伟星实业的方向偏移了致命的50公分!就是这短短的半米,如同被施了恶毒的魔法,让他视为生命线的50亩土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彻底“飞”走了!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无助瞬间攫住了他,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正在崩裂,要将他彻底吞噬。界碑上刻着的数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他徒劳地用袖口用力擦拭,汗水、尘土和石粉混合在一起,反而让字迹变得更加污浊难辨——就像他竭尽全力想挽回的局面,最终只落得一片狼藉。
离散的鹰群与最后的守望者。 资金链彻底断裂的后果是灾难性的。2017年开始,拖欠工资成了常态。雄鹰铝业的食堂,见证了从丰盛到赤贫的全过程。老厨师王德贵抹着眼泪对我说:“开始是两荤一素,后来变成一荤一素,再后来……就只有清水煮白菜了,油星子都难见一滴。” 最凄凉的是2017年中秋。食堂里,每个员工只领到了半个月饼。龚兆汉站在食堂门口,对着满屋沉默的员工,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鞠躬。头顶新生的、刺眼的白发在窗外惨淡的月光下,晃得人心里发慌。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和走投无路的无奈:“……对不住大家……再等等……等土地的事解决了……一分不少……都补上……” 食堂屋顶有个破洞,清冷的月光恰好穿过破洞,形成一道光柱,冷冷地投射在空荡荡的餐桌上,照亮了那孤零零的半个月饼。旁边的泔水桶里,堆满了员工们吃剩的、实在难以下咽的白菜帮子。2018年冬天的一次意外停电,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年轻的航空铝材研发技术员小李,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临走前,他走到龚兆汉面前,将胸前那枚印着展翅雄鹰的工牌轻轻摘下,塞进了办公桌抽屉的最里面。“老板,”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东西我放这儿了。我等您……等您翻案那天。” 龚兆汉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小李的肩膀。他手上厚厚的老茧,蹭过小李干净的工作服衬衫,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双手,曾经搬过沉重的化工原料桶,拧紧过生产线上的每一颗螺丝,如今,却连一支签批文件的笔都快要握不稳了。他看着曾经并肩奋斗的伙伴们一个个默默离去,背影消失在寒冷的暮色中,心如刀割。空旷的车间里,寒风从破碎的窗玻璃灌入,猛烈地吹刮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生产流程图。图纸上鲜红的箭头,依然醒目地指向“雄鹰展翅,翱翔世界”的方向,只是此刻,这箭头更像一个无力的符号,再也无法指引这艘千疮百孔的大船驶离风暴。
2020年,我在一次特殊的采访许可下,见到了羁押在看守所的龚兆汉。他穿着统一的蓝马甲,安静地坐在会见室窗边,数着对面高墙上砖块的缝隙。阳光透过铁栅栏,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尽的苍凉:“2008年,五年里,五位省委书记的车轮子都轧过我们雄鹰的厂区……新闻联播里,我穿着工装,指着那条全自动生产线,讲国产航空铝的突破……那会儿,真觉得伸手就能摸着天了。” 窗外,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同监室的人好奇地问起“雄鹰铝业”,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粗糙的囚服布料,用力按了按胸口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是2007年工厂扩建时,被意外倒塌的钢架划开的。皮肉的伤早已愈合,留下狰狞的印记。“伤口早不疼了,”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现在最疼的,是听见外面的人说……‘雄鹰’……破产了……” 夜深人静时,铁窗外清冷的月光将栏杆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纵横交错,像极了当年厂房里那些支撑起巨大屋顶的、坚固的钢架结构。只是如今,这些“钢架”变成了禁锢他的牢笼。悔恨与不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尘封的实验室与折断的鹰羽。离开看守所,我拜访了南昌航空大学的王家宣教授。他带我走进如今已蒙尘的雄鹰——南航联合实验室。王教授在一台标着“007”的半固态成形设备前久久驻足,细心地擦拭着操作面板上的灰尘。“就卡在最后一步淬火工艺的稳定性上,”他声音低沉,充满惋惜,“2015年调试成功的试样,在显微镜下,那蜂窝状结构……美得像艺术品。你知道现在同级别的进口航空铝材卖多少吗?”他伸出两根手指,“两千块!一公斤!”他抬头望向墙壁,那里还挂着一幅巨大的、描绘航空铝合金金相结构的图纸,图纸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发黄。“我们的心血,都在墙上挂着,在机器里封着…就差那么一口气啊!” 窗台上,几盆枯萎的绿植耷拉着焦黄的叶子,那是当年充满干劲的科研人员们带来的生机,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
方立高教授则翻开了厚厚一摞2016年的实验记录本。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日期停留在8月15日。那一页的记录格外详细,结论处用红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为国争光”!旁边还有一小块干涸的、深褐色的咖啡渍。“那天晚上,龚总和我们熬了个通宵,就为了等这组疲劳测试的最终数据!”方教授指着咖啡渍,手指微微颤抖,“数据一出来,达标!远超预期!他抓起笔就写下这四个字…当时跟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的对接会都敲定了日期!就等着…” 他的话语被窗外一阵由远及近的飞机引擎轰鸣声打断。一架民航客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云划过湛蓝的天空,像一道醒目的伤疤。方教授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在堆满资料的柜子里翻找。终于,他捧出一个用绒布仔细包裹的金属块——正是当年那块通过测试的航空铝合金试样!金属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泽,边缘锋利,表面是精心打磨过的流线型纹路。“你看,”方教授的声音带着哽咽,“像不像…像不像一只雄鹰…折断的翅膀尖?”试样沉甸甸的,冰冷刺骨。记录册的封面,“龚兆汉”三个字的签名依旧遒劲有力,只是岁月的尘埃已让它黯淡无光。
2023年深秋,我再次来到雄鹰铝业废弃的厂区。巨大的厂房沉默地矗立着,外墙斑驳不堪。厂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架上,一块写着“招租”的白铁皮牌子,在萧瑟的秋风中哐当作响,声音空洞而凄凉。门卫室里,老门卫陈伯——这位见证了雄鹰兴衰的老人,颤巍巍地拿出一本封面磨损的旧员工名册。首页上,“龚兆汉”的签名依然在目,只是墨迹已被时光浸染得昏黄暗淡,如同一个遥远的印记。厂区围墙上,那幅曾经气势磅礴的雄鹰巨幅彩绘,如今色彩剥落,巨大的翅膀上缺了好几块重要的翎羽,显得残破不堪。但令人动容的是,那只雄鹰的头颅,依然高高昂起,不屈地望向辽阔却灰蒙蒙的天空。 秋风卷起地上厚厚的枯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在低声吟唱着一曲关于崛起、辉煌与陨落的挽歌。厂房巨大的卷帘门上,当年庆祝投产时贴上的大红对联,早已褪尽了颜色,惨白如骨,上面的金字也模糊不清,唯有“雄鹰展翅”四个斗大的字,历经风雨,仍顽强地透出一点昔日的金红。
在省优化营商环境专班的会议室,我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关于“雄鹰案”的卷宗。最新的一份,是2023年8月省检察院决定受理其监督申请的鲜红头文件。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文件标题“江西雄鹰铝业股份有限公司”一行字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光影,那光影的纹路,竟奇妙地酷似雄鹰翅膀上羽毛的轮廓。 专班的工作人员眉头紧锁,正围绕卷宗激烈讨论着,试图在法律的框架和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中,为这个曾经的行业标杆寻找一线渺茫的生机。文件的纸张边缘已被无数次的翻阅磨得起了毛,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批注,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沉甸甸的责任和未竟的希望。
就在我结束这次漫长的探访之旅前,收到了一个来自龚兆汉女儿的消息。她发来一张照片:昏暗的实验室里,几盏灯重新亮起!几个穿着便装的年轻人——有当年离开的技术员,也有新加入的生面孔——正围在那台编号“007”的半固态成形设备前,专注地调试着什么!照片背面,有一行用铅笔写下的稚嫩却力透纸背的字:“爸爸,加油!我们没放弃!” 看守所里的龚兆汉,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照片上那台熟悉的机器轮廓,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头滚烫。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1994年那个厦门的地下室,眼前是那盏在潮湿墙壁上投下摇曳光影的煤油灯——光芒虽微弱,却足以照亮整个晦暗的青春,点燃不灭的信念。 窗外,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灵巧地掠过看守所的高墙,身影迅速消失在自由的天空。他久久凝视着麻雀消失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只要根还在土里,只要火种尚未熄灭,就像当年老家山坳石缝里那株被所有人忽视的小树苗,只要给它一线生机,一点时间,谁能断言它不能再次顶开巨石,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那只折翅的“雄鹰”,或许正在命运幽暗的峡谷里,默默地舔舐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阵能再次托起它沉重身躯、助它重新划破天际的长风。
走出雄鹰沉寂的厂区,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我的采访本上。龚兆汉的沉浮录,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重重砸进安义门窗产业发展的长河,激起滔天巨浪和深沉回响。从龚家灶膛前分食红薯干的贫寒少年,到厦门地下室为尊严押上全部的推销员,再到铝型材生产线上见证“雄鹰”诞生的企业家,他的人生轨迹,就是一部浓缩的、充满野草般顽强生命力的安义奋斗史。他飞得太高太快,却未曾料到,有时折损雄鹰翅膀的,并非暴风骤雨,而是深藏于云层之下、难以察觉的“政策气流”和“体制暗礁”。 他的失败,是个人命运的悲歌,更是一面映照营商环境复杂性的镜子。王家宣教授实验室里尘封的“007”设备,方立高教授手中那截如断翅般的航空铝试样,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一个企业的倒下,往往意味着一条产业链关键环节的断裂,一群科研人员心血的付诸东流。
然而,门卫陈伯珍藏的名册上那未曾磨灭的签名,围墙上残破却依然昂首的雄鹰彩绘,尤其是龚兆汉女儿发来的、实验室重新亮灯的照片——这一切都昭示着,安义门窗人骨子里那种野草般的韧性,那种“只要根在,火种未熄,就永不言弃”的精神,从未真正消亡。 这精神,是龚兆汉在铁窗下凝视麻雀飞越时眼中重燃的光,是无数安义工匠在时代沉浮中赖以生存的根骨。我合上写满沧桑的采访本,“门里窗外”四个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厚重。雄鹰的故事远未终结,它只是暂时收拢了翅膀,在等待一场能托举它涅槃重生的长风。而这场风,需要政策的清明,需要法治的保障,更需要无数安义门窗人守护好心中那簇不灭的火种。未来,风将从何处起?我望向安义工业园林立的新厂房,那里,新的传奇正在孕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