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安义冬日的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铝合金窗棂,也敲开了杨沂权记忆的闸门。雨点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又汇成细流蜿蜒而下。坐在他对面的我清晰感受到他语气里那份沉甸甸的感慨:“没有改革开放这股东风,没有党的十八大以来的‘一带一路’强劲东风,安义的铝塑门窗产业起不来,更不可能有我的今天。每一步,都是淌着汗水和雨水走过来的。”他的目光穿过雨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命运的夏天。
他沉默片刻,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眼神飘向远方。
“那是1992年的夏天,我二十五岁,刚退伍回来不久。石鼻镇果田村,潦河臂弯里的一块沙洲,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杨沂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几分怀念,几分苦涩。
他向我描述着故乡过去的脆弱:“小时候,潦河一涨水,那就是全村人的噩梦。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瞬间就能把村子围成孤岛。良田?全泡汤了!房子淹了半截,人只能往房顶上躲。村里那首老歌谣,‘春天一到潦水泱,果田洲上成洋汪;良田被淹人上房,有女莫嫁果田郎’,唱的就是我们实实在在的苦日子,对洪水的怕,刻在骨头里。”
为了撕碎这贫困的标签,1992年一个看似晴朗的上午,阳光却驱不散杨沂权心头的迷雾。那天清晨,母亲早早起来为他煮了一碗面条,底下藏着两个荷包蛋——那是家里仅有的积蓄换来的。父亲默默抽着旱烟,眼神复杂。
“走吧,家里别惦记。”父亲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出去了,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
他背上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是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裳,再塞上几本在部队养成习惯后珍视的书。行囊轻得可怜,肩上担子却重逾千斤——那里面是全家省吃俭用、甚至借债凑出的一千块钱“命根子”,是同乡信中描绘的上海“遍地黄金”的幻梦,更是父母浑浊眼中、妻儿殷切期盼的全部希望。
妻子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为他送行。孩子还不懂事,只是咿呀学语,挥舞着小手。妻子的眼睛红红的,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在外好好的,家里有我。”她轻声说道,将一包煮熟的鸡蛋塞进他的行囊。
带着对故土一步三回头的眷恋,他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汗味、烟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气息。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像擂响了他人生未知的战鼓。
火车喘息着驶入上海站。随着汹涌的人潮,杨沂权像一叶扁舟被挤到了北广场。眼前景象让他瞬间窒息:人海茫茫,步履匆匆;四周高楼如钢铁森林般直插云霄,压迫感扑面而来;狭窄的马路上,人流车流争道,喧嚣刺耳。夕阳的金辉给这座魔都镀上华丽的外衣,却将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映衬得无比渺小和惶恐。
“在家千日好,出外半步难”,这句老话此刻像冰锥扎进心里。他无心欣赏繁华,只想找个容身之所。
目光焦急地扫过路边招牌,终于,“中兴旅社”四个字映入眼帘。他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吧台后,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织着彩色毛衣的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杨沂权局促地靠近,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有房间吗?”
女人懒洋洋抬眼,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旧军装式衬衫,膝盖打着厚补丁的裤子,沾满泥灰的布鞋——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鼻腔里哼了一声,继续摆弄她的毛线针。
“老板,差一点的也行,我…我不挑。”杨沂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试探着问了几遍。女人终于不耐烦了,“啪”地将毛线团掼在桌上,尖利的声音炸响:“吵什么吵!没房!听不懂吗?乡巴佬!”
“乡巴佬”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一阵尖锐的屈辱和酸楚直冲脑门,他几乎想立刻买票回家。但背包里那一千块钱的重量,妻儿期盼的眼神瞬间压下了冲动。“是男人,再难也得扛!苦自己咽,甜留给家!”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默默转身,重新没入冰冷的都市丛林。
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绚丽的火烧云铺满天际,杨沂权却无心欣赏。他捏着同乡模糊的地址,在街头像个没头苍蝇,拦住一个又一个路人,声音从焦急到嘶哑:“请问这个地方怎么走?”得到的只有冷漠的摇头和“勿晓得”。汗珠混着油污从额头滚落,心却越来越凉。
绝望中,他想起进站时瞥见的那条幽暗隧道。别无选择,只能去那里“将就”一夜。
隧道里空气污浊,混杂着汗味、尿臊味和劣质烟草味。火车在头顶轨道上呼啸而过,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脚下地面都在颤抖。昏暗的灯光下,挤满了和他一样风尘仆仆的异乡人,有的蜷在破毯子上酣睡,有的围着小摊打牌吆喝。杨沂权寻了块稍干的水泥地,把装衣物的蛇皮袋垫在身下,背靠冰冷的墙壁,将那个装着“生命钱”的背包死死抱在怀里,双臂像铁箍般勒紧。双眼瞪得溜圆,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
饥饿和疲惫如潮水般袭来,眼皮重如千斤闸。他一次次掐醒自己,但最终,在火车单调的催眠曲和极度的困顿中,意识还是模糊了。梦中,他仿佛踏入了黄金铺就的大道,金光灿灿……
刺骨的冰冷和震耳的雨声将他从黄金梦中粗暴拽回。眼前没有金光,只有倾盆而下的、冰冷的雨水!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怀里的背包不翼而飞!他发疯般在湿滑泥泞的地面摸索,除了污水和垃圾,空空如也。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巨大的绝望像这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冻僵。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隧道口,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雨是泪。全家人的希望,碎了。回去?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留下?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那一刻,他真想一头扎进这无情的雨幕里。
不知在雨中游荡了多久,像一具行尸走肉。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他竟跌跌撞撞走到了一个挂着“安义铝合金门窗加工”招牌的小店前。筋疲力尽的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泞,脸色惨白如鬼。正在店里忙碌的是一个比他早几年来沪打拼的同乡,被门口这“落汤鸡”吓了一跳。
待他语无伦次地哭诉完遭遇,老乡心头一酸,这几乎是每个初来闯荡的安义人都可能经历的至暗时刻。老乡赶紧把他拉进店里,递上干毛巾和热水,又飞快地跑到隔壁摊档买了热腾腾的豆浆油条。看着他捧着碗,手指因寒冷和激动不住颤抖,狼吞虎咽的样子,老乡知道,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绝境中的一丝暖意和生机。
老乡暂时安顿好他,又亲自把他送到了他要找的同乡那里。在几位同乡七拼八凑的资助下,他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跟着老乡店里的老师傅,从零开始学习铝合金门窗的手艺。
这过程远非坦途。笨重的型材在他手里不听使唤,锯条总跑偏,切割的料头参差不齐;组装门窗时,角码对不上,螺丝拧歪是常事。老师傅严厉的呵斥、自己手上不断增添的新伤旧疤,都让他倍感压力。
更煎熬的是跑市场。他背着沉重的样品册,挤公交、啃冷馒头,穿梭在高楼大厦间,一次次被保安驱赶,被采购人员不耐烦地打发走。“乡下人懂什么门窗?”的质疑像针一样刺耳。
一次,好不容易接到一个小单子,却因经验不足,尺寸量错导致安装不上,客户堵在门口破口大骂,索赔金额几乎掏空了他微薄的本金。那个雨夜,他蹲在租住的棚屋门口,看着瓢泼大雨,真想放弃。但想到隧道雨夜的绝望,想到妻儿,想到同乡的帮助,他咬碎牙往肚里咽,四处求教,熬夜返工,最终自掏腰包弥补了客户损失,也赢得了对方的些许尊重。他明白了,手艺是安身立命之本,信誉比黄金还贵。
三十多年风雨兼程,杨沂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隧道里瑟瑟发抖的青年。他的“沪上坚盾”门窗品牌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拥有了现代化的工厂和稳定的客户群。但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那些刻骨铭心的艰难,如同老电影的胶片,总在雨声淅沥时在他脑海清晰回放。
如今,他喜欢雨。他说:“春雨是母亲的手,温柔;秋雨是离人的泪,多愁;冬雨是哲人的思,冷静;唯有那初夏的雨,像战鼓,像号角,催人奋进,让我想起1992年7月,那个‘浪漫多情’的夏天——苦难与转折交织的起点。”他习惯在细雨中不打伞,昂首感受那份清凉,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雨丝拂过他刻满风霜的脸颊,每一道皱纹都是奋斗的年轮。
窗外的雨小了些,夜色渐浓。我看着这位历经沧桑的企业家,他的目光深邃,望向被雨雾笼罩的安义县城。他的儿子杨帆,如今已是“德诺威斯门窗(上海)”的掌舵人,开着豪车,将广告打上了央视CCTV-7。年轻人思路活络,热衷品牌营销,生意做到了海外。
杨沂权既为儿子的成就骄傲,也常感忧虑。他多次以退伍军人的刚毅告诫儿子:“肌肉是练出来的,不是长出来的!男儿立世,靠的是真本事、硬骨头!那些染发纹身、花里胡哨的东西,少碰!”
儿子性情温和,事业上锐意进取,生活上却少了父亲当年的“强悍”,更注重效率和享受。父子间关于传统工艺与智能生产、稳健经营与激进扩张的讨论,有时也会碰撞出火花。杨沂权明白时代在变,但总忍不住叮嘱:“走得再远,别忘了根在哪里,别忘了当年是怎么淋着雨、咬着牙站起来的。”
采访结束,我与杨沂权一同下楼。冬雨缠绵,小区花园里高大的梧桐落尽枝叶,光秃的枝桠在雨中静默,吮吸着天地的滋养。杨沂权驾车送我离开,车子缓缓驶入安义县城的主街。
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虽是雨夜寒冬,街道却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四面八方归乡的车辆汇成一条闪耀的长龙,红色的尾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流动的光弧,宛如夜空中坠落的星河。全国各地的车牌在此汇聚,小小的安义县城,此刻繁华不输都市。街边店铺灯火辉煌,铝合金门窗的招牌在雨水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欢声笑语、车笛声声,交织成一曲充满活力的现代城镇交响乐。
坐在车里,望着窗外这流动的光影盛宴,杨沂权和我都陷入了沉默。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对我说,也是对自己灵魂的发问:“看这车水马龙,看这万家灯火……没有改革开放的政策阳光,没有我们安义人一扇扇门窗敲出来的产业,没有那些年在上海滩淋过的雨、吃过的苦、咽下的泪,能有安义今天的热闹与繁华吗?”
他的问题,不需要回答。答案就写在这被雨水浸润、被灯光点亮的安义之夜,写在每一扇由安义人制造、安装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铝合金门窗上。雨丝如线,连接着过往的峥嵘与当下的辉煌,也编织着通向未来的、更加广阔的门窗世界。这雨中的回忆与繁华,正是中国乡村在时代大潮中破浪前行、改天换地的最动人注脚。
车窗外,雨依旧下着,但已不再是当年那般冰冷刺骨。如今的雨,滋润着这片土地上的希望与梦想,见证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与飞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