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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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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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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五十八章 铝窗血泪黯星光

2008年4月14日,安义县的清晨被一层湿冷的薄雾紧锁,空气中弥漫着铝合金切割后特有的、微带金属腥气的粉尘味道——这是这片土地奋斗的呼吸。刚过七点,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撕裂了我案头堆积如山的门窗产业资料堆砌的宁静。话筒里传来的是“盐菜”大哥那熟悉却此刻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我三哥……三哥不行了……” 我握着听筒的手瞬间冰凉,前一天晚上还响在耳边的、他那爽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笑声犹在回荡,我们刚约好下周去他新投产的断桥铝生产线深度采访,探讨安义门窗如何突破地域限制,把品牌打到更远的国外市场去……怎么可能?!

“啪!”手中的搪瓷缸重重砸在地上,褐色的茶渍溅湿了记录着安义几代门窗人奋斗轨迹的采访本。我来不及收拾,抓起外套就冲出了门。

赶到县医院时,抢救室外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一块冰冷的白布,覆盖了那个曾经扛着几十斤重的铝合金型材、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挥汗如雨,也曾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为安义门窗闯出一片天的身影——我的老朋友,“盐菜”。医生宣告,死亡时间是清晨7时许,初步判断:“心脏骤停”。这四个字像冰锥,刺穿了所有认识“盐菜”的人。他是安义门窗圈子里有名的“铁人”,年轻时跑供销,背着样品挤绿皮火车,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中年办厂,事事亲力亲为,甚至能亲自上阵调试最复杂的中空玻璃生产线。就在昨天,他还精神矍铄地给我打电话,声音洪亮地规划着如何利用刚谈妥的外贸订单,把安义产的节能门窗推向东南亚市场。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地倒下?

疑云,像安义冬日清晨的雾,越来越浓。

他的妻子抹着泪回忆,昨晚他睡得异常沉,半夜里似乎听到后院传来一声闷响,像重物落地,她以为是风刮倒了什么东西,没太在意。家里的保姆眼神躲闪,支吾着说,凌晨天蒙蒙亮时,她好像瞥见一个人影在后院围墙根一闪而过,速度很快,当时只当是眼花……

“盐菜”的葬礼在沉重的哀乐中举行。安义门窗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大半,这个由无数个像“盐菜”这样的小人物胼手胝足打拼出来的产业群落,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开拓者。灵堂里,除了悲泣,更弥漫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压抑。然而,撕心裂肺的悲痛还未平息,一个更冰冷的现实如兜头冷水浇下——“盐菜”的巨额财产,连同支撑他庞大门窗帝国的核心资产,竟不翼而飞!银行账户几近清零,名下数套房产、几家门窗厂和配套五金厂的股权,在他“猝死”前后,已被悄然转移、变更。家人翻遍他生前使用的那个印着“安义门窗协会”字样的旧公文包和卧室抽屉,只找到一沓用橡皮筋捆扎、早已泛黄的欠条,借款人大多是乡亲邻里,金额从几十元到几千元不等。这些欠条,无声地诉说着他创业初期的艰难和那份朴素的乡情。

“盐菜”的弟弟小华,一个同样在门窗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汉子,红着眼睛告诉我,大哥卧室里那个嵌在墙里的老式保险箱明显被人动过。密码锁完好,但箱门虚掩,里面空空如也,只孤零零躺着一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债已还清,勿念。”字迹歪扭生硬,绝非“盐菜”那手遒劲有力的签名。

作为追踪报道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十余年的记者,作为“盐菜”一路走来的见证者和朋友,直觉告诉我,这绝非一起简单的猝死事件。产业的光鲜背后,是无数暗流涌动的资本角力、市场倾轧和人性的幽暗。我清晰地记得,就在上个月的一次行业聚会上,“盐菜”几杯白酒下肚,拍着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老弟,最近……有人盯上我了,老来找我‘谈大生意’,嘿,那路子……不正!”当时他眼神闪烁,带着商海中历练出的警惕和一丝忧虑,很快又用惯常的大笑掩饰过去,话题转向了如何应对沿海大厂的低价冲击。

“盐菜”的死,和他神秘消失的财富,像一块巨石投入安义门窗圈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中,激起的何止是涟漪?我决定,不仅要查清老友的死因,更要沿着他跌宕起伏的命运轨迹,去探寻这背后折射出的安义门窗产业在野蛮生长、资本膨胀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阵痛与代价。

我驱车前往“盐菜”的老家——安义县一个偏僻的村落。这里曾是安义门窗人最早的发源地之一,许多第一代门窗老板就是从这里扛着锯子、卷尺走向全国的。在村头那棵见证了无数门窗人离家远行又衣锦还乡的老樟树下,我找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邻居。老人摇着蒲扇,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盐菜’啊……这孩子,从小就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当年跟着他跑供销的赵老四,你还记得不?就是后来在县城放‘爪子钱’(高利贷)那个!两人年轻时好得穿一条裤子,合伙捣腾过一阵子纺织配件,那会儿,为了省运费,两人能扛着几十斤的配件挤两天两夜的火车硬座!后来为了分账,闹得不可开交,赵老四心黑手狠,放话说‘要让盐菜把吃进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让他知道安义这碗饭不是谁都能端稳的!’唉……都是钱闹的。”

“赵老四?”这个名字像一道电光划过脑海。我立刻联想到“盐菜”提到的“路子不正”的“谈生意”者。

几乎同时,警方的尸检报告有了突破性进展:“盐菜”体内检测出微量毒物,疑似某种神经毒素,发作缓慢且难以察觉,最终诱发心脏骤停。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陡增。

我辗转找到了“盐菜”生前的司机老李。老李是个老实巴交的安义本地人,给“盐菜”开了十几年车,跑遍了全国各大建材市场。在我反复追问下,他显得异常紧张,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后狠抽了几口烟,才嗫嚅着透露:“老板……走之前大概一个礼拜,是接过一个电话……号码很怪,不是本地的。他接完电话,脸‘唰’一下就白了,在车里坐了好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最后,就嘟囔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找来了。’那语气,听得人心里发毛。”

线索指向越来越清晰。我顺着“盐菜”的发家史回溯,了解到他早年确实和赵老四合作过,靠着一股子闯劲和低价策略,把安义产的纺织配件卖到了邻省。后来,“盐菜”敏锐地察觉到铝合金门窗的广阔前景,毅然金盆洗手,将全部积蓄投入,从家庭作坊做起,经历了设备简陋、技术匮乏、资金短缺的艰难岁月,硬是在一片质疑声中,把一个小厂做成了安义门窗的标杆企业。而赵老四,却在那条歪路上越陷越深,成了县里有名的“地下钱庄”老板。最近,坊间传闻他因盲目扩张地产项目导致资金链断裂,债台高筑,多次找“盐菜”这个“老兄弟”拆借巨款,均被“盐菜”以“厂子要升级设备,钱都压在货款和原材料上”为由婉拒。两个安义汉子,因对“钱途”的不同选择,早已分道扬镳,甚至走到了对立面。

更关键的证据出现了:案发当晚,县医院模糊的监控录像显示,一个戴着鸭舌帽、刻意压低帽檐的男人,曾在急诊室附近长时间徘徊,身形轮廓与赵老四极为相似!然而,当警方依法传唤赵老四时,他却抛出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当晚他在邻县一个地下赌场豪赌,有数十个赌友和赌场工作人员可以作证。

案件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僵局。难道方向错了?难道“盐菜”的离奇死亡和财富蒸发,真的只是一个可怕的巧合?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盐菜”的女儿小梅,这个继承了父亲坚韧性格的姑娘,强忍悲痛整理父亲遗物时,在母亲陪嫁的老式木床床板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一本蒙尘的硬皮日记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力透纸背、仿佛用尽最后气力写下的字:

“如果我出事,去找‘老刀’。”

“老刀”!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像一把钥匙。他是“盐菜”年轻时一起在北方跑供销、睡过大通铺、啃过冷馒头的生死之交,也是最早一批跟着“盐菜”转战铝合金门窗的元老之一。后来因一次工伤事故断了三根手指,心灰意冷,几年前便卖掉股份,隐居到赣北的深山里,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为了寻找这位最后的知情人,也为了揭开“盐菜”以生命守护的秘密,我跋山涉水,几经周折,终于在云雾缭绕的深坳里找到了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刀”。炉火旁,就着粗茶,“老刀”用他那残缺的手掌摩挲着日记本,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一段尘封多年、交织着背叛、贪婪与救赎的真相,伴随着安义门窗产业早期那段充满血泪与野性的拓荒史,缓缓拼凑出来:

赵老四,确实是谋杀的主谋。但他深知“盐菜”在安义门窗圈的地位和影响力,也忌惮“盐菜”多年商场搏杀练就的警觉,并未亲自动手。他精心物色并重金收买了“盐菜”家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保姆——一个因儿子欠下赵老四巨额赌债而被捏住命门的可怜又可恨的女人。保姆利用每天给“盐菜”泡安神茶的机会,将赵老四提供的慢性神经毒素一点点掺入。而那个出现在医院监控里、酷似赵老四的戴帽男人,正是赵老四的亲侄子,故意在案发时间点出现在医院制造混淆视听的假象。至于那笔巨额财产的去向,则是赵老四利用“盐菜”中毒后意识模糊的短暂时间,胁迫保姆用“盐菜”的指纹以及早已准备好的伪造文件,连夜完成了股权和资金的非法转移操作。那张写着“债已还清,勿念”的字条,无疑是赵老四冷酷的嘲讽。

然而,赵老四和保姆都低估了“盐菜”。“盐菜”在察觉身体异样和周围暗流涌动后,早已不动声色地开始了自己的布局。他深知赵老四之流觊觎的是什么。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争分夺秒,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将大部分可动用的现金和核心门窗厂的股权收益,以匿名方式分批捐给了赣南几所贫困山区的学校,用于修建校舍和购置教学设备。他只留下那些泛黄的、承载着乡情的欠条,以及指向“老刀”的线索。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还债”,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诱饵和代价,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并让那些沾着血的不义之财,最终流向光明之地。

警方根据“老刀”提供的详细线索和关键证据,迅速行动,在邻省一个出租屋内将企图外逃的保姆抓获归案,赵老四的侄子也在一次设卡盘查中落网。赵老四本人则如惊弓之鸟,仓皇向南方边境潜逃。天网恢恢,就在他即将偷越国境的最后一刻,被边防武警擒获。押解回安义的路上,这个昔日的“地头蛇”隔着警车的铁窗,对着追踪报道此案的我,露出了一个混合着不甘与怨毒的狞笑:

“记者同志,你以为这就完了?‘盐菜’那点事,他藏在心底最脏的那个‘南山项目’……嘿嘿,你永远别想知道!那才是安义门窗发家史上,最黑最臭的脓疮!”

他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留下冰冷而巨大的悬念。

“盐菜”的葬礼在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铝合金门窗厂内重新举行。没有哀乐,只有安义门窗产业工人们自发组织的、低沉而有力的劳动号子,仿佛在为他们逝去的领路人送行。他的善举被公之于众,那些象征着安义门窗人早期艰难互助的泛黄欠条,在无数双含泪的眼睛注视下,被家人郑重地投入火盆。火光跳跃,映照着“盐菜”憨厚笑容的遗像,也映照着安义门窗人那份朴实无华的情义。

我独自站在“盐菜”的墓前,晚风带着铝合金加工区特有的金属气息拂过。案件虽告破,但赵老四临行前那恶毒的狞笑和“南山项目”四个字,却像冰冷的钢针,刺在我心头,带来强烈的不安。我下意识地翻开了手中那本决定“盐菜”命运走向的日记本。在写着“去找‘老刀’”那一页的背面,靠近装订线的缝隙里,还有一行几乎被忽略、需侧光才能看清的蝇头小字:

“小心‘南山项目’。”

“南山项目”!

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记忆的某个角落。我猛地想起,大约两年前一次采访“盐菜”新厂投产的间隙,他曾指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轮廓,半开玩笑半是感慨地对我说:“看见没?那边就是南山……当年啊,差点把命和良心都埋在那儿。有些钱,沾了血,烫手得很……算了,不提了,都过去了。” 当时他眼神复杂,有追悔,有后怕,更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沉重,很快就被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掩盖过去。我只当是他早年创业不易的感慨,并未深究。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难道“盐菜”的死,赵老四的疯狂,都根植于这深埋地底的“南山”?它与安义铝合金门窗看似光鲜的崛起之路,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带着血腥味的联系?

我立刻返回“盐菜”那间堆满了门窗样品、设计图纸和行业期刊的办公室。这里曾是他指挥安义门窗军团征战全国市场的司令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抽的劣质香烟的味道。我近乎疯狂地翻找每一个角落,书架后、文件柜底、堆积如山的样品夹层……汗水浸透了衬衫。最终,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墙角那个厚重老式保险柜内壁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时,“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薄金属夹层弹了出来!

里面只有一份文件。纸张早已泛黄变脆,边角卷曲,仿佛承载着不堪重负的秘密。封面上,一行褪色却依旧刺目的黑字:

《南山铝型材厂合作开发协议书》

签署日期:1998年3月12日。

合作方:安义县盐氏商贸有限公司(“盐菜”早期公司),昌盛铝业有限公司。

签字人:盐三贵(“盐菜”本名),以及另一个龙飞凤舞却透着张狂的名字——

周世昌!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周世昌!这个名字在安义县,尤其是在我这个跑铝合金门窗业务口的老记者记忆里,绝不陌生!他是安义乃至全省早年赫赫有名的“铝材厂老板”,以胆大心狠、手段通天著称,主要在外地承包铝材厂,据说积累了泼天财富。但在2003年,他承包的某个铝材厂发生特大火灾,震惊全省。周世昌作为直接责任人锒铛入狱,后来……据说是在狱中突发疾病,死了。关于那场火灾,安义乃至省城的坊间一直流传着各种阴冷的传闻,最核心的一条便是:那场吞噬了七条人命的灾难,根本不是什么“意外电路短路”,而是有人为了掩盖灾难真相、减少赔偿金额,丧心病狂地……报复!

一股强烈的战栗感攫住了我。时间线如此契合!1998年,“盐菜”与周世昌合作开发南山铝材厂。2003年,周世昌包的铝材厂发生特大火灾出事,他入狱并死亡。2008年,“盐菜”离奇死亡,赵老四在落网前嘶吼着“南山项目”……这绝非巧合!一条沾满血污、缠绕着罪恶与贪婪的暗线,似乎正从安义门窗产业蓬勃发展的地表之下,狰狞地浮现出来。难道,“盐菜”金盆洗手、全力转战铝合金门窗,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商机,更是为了……逃离?

“盐菜”的死,或许并非终点,而仅仅是揭开了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传奇背后,那更为幽深、黑暗的序幕。那些被捐出的财产,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冰山下隐藏的,是足以颠覆整个产业光鲜形象的滔天秘密。我盯着“周世昌”三个字,指尖冰凉。安义门窗人用汗水、智慧和坚韧敲开全国乃至世界大门的传奇故事背后,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牺牲、背叛与救赎?追寻“盐菜”死亡的真相,已然变成了一场向着产业灵魂最黑暗角落的掘进。赵老四背后,那个早已死在狱中的周世昌,难道才是真正的幽灵?抑或,还有更庞大、更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南山”之上?我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金属粉尘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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