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波澜壮阔的史诗中,“成王败寇”的法则从未失效。陈宇这个名字,曾如一块闪亮的6063-T5铝板,折射着这个群体最耀眼的光芒,也最终蒙上了最深的疑云。作为追踪安义门窗人足迹十余年的记者,我曾多次采访这位传奇人物,他的突然“失联”,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沪赣商圈的深潭,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对安义门窗产业根基的拷问。
陈宇,这位安义子弟兵出身的商人,在上海滩闯出的名号可谓如雷贯耳。他身兼数职:上海道航交通设施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上海君发建筑工程科技有限公司董事兼总经理、江西宝航市政交通设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上海振兴江西促进会常务副会长、上海江西商会(安义)窗业分会会长,更是安义流动党员驻沪党总支部书记。他的头衔,几乎就是一部安义人在上海奋斗的浓缩史。 他戏称自己为“冬瓜战士”。这个诙谐的自嘲源自他退伍军人的身份——个头不算高,却因常年商海应酬,肚腩渐显,穿上那身珍藏的旧军装时,便有了几分敦实可爱的“冬瓜”形象。
1990年,陈宇从安义入伍。在军营这个熔炉里,他淬炼成钢:担任过司令部警卫班班长,光荣入党。深知知识就是力量的他,在繁重的训练之余,硬是啃下了自考经济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1994年11月,他带着一身军人烙印——机敏、坚韧、雷厉风行、古道热肠——和一本边角磨毛的退伍证,兜里揣着被汗水浸软的两千块转业费,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站在人潮汹涌的上海站广场,仰望钢筋水泥的丛林,他第一次感受到与军营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他总背着个军绿色水壶,壶身烫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那是老班长临别的赠礼,也是他心中不灭的火焰。
初到上海,陈宇并未直接进入门窗业。他像无数安义同乡一样,从最底层做起。我曾听他回忆早年:挤在闸北潮湿的群租房,每天天不亮就背着沉重的铝合金样品册,挤着能把人挤成“铝型材”的公交车,穿梭于各大建材市场。为了省运费,他能扛着几十斤的样窗走几公里;为了争取一个订单,他在客户门外一等就是半天,啃着冷馒头。正是这段浸透了汗水和铝屑的经历,让他深刻理解了安义门窗人“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艰辛与韧性。凭着军人的毅力和诚信,他逐步站稳脚跟,敏锐地抓住市政工程兴起的机遇,成功转型。
自1994年至2009年,他先后创立了君发建筑、宝航市政、道航交通设施等多家公司。公司业绩如同安义优质的铝材般稳健攀升,年增长率保持在30%-40%。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致富不忘桑梓情”,每年慷慨捐出50-60万元用于慈善:资助乡村音乐教师培训、组织“江西红色之旅”、赈灾扶贫、成立安义县慈善会……他的义举赢得了“江西省工商联贡献奖”“南昌市优秀共产党员”“首届中国十大杰出赣商最佳社会责任奖”等荣誉。他常说:“我是一个兵,一言一行代表军营;我是一名党员,一举一动代表党的形象。人活着,就要为让社会更美好尽一份责任,否则与动物何异?”这份由军营熔铸、被党性升华的责任感,贯穿了他事业的始终。
走进陈宇的公司,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浓厚的军营氛围与温暖的“家文化”奇妙交融。他将部队的管理精髓移植到企业: “日点评、周总结、月评优”。他要求员工每日记录工作日志,每周总结得失,每月进行绩效评估,如同部队的班务会、周讲评,旨在持续提升战斗力。
“每日晨操”。清晨,全体员工列队,由值班“指挥员”带领,高喊口号:“爱祖国、爱道航,爱你我,向共同目标前进!”配合整齐划一的肢体动作,瞬间点燃一天的斗志。这场景常让我想起安义门窗厂里工人们喊着号子搬运型材的画面,充满力量感。
严明考勤“点名制”,杜绝打卡作弊。迟到者罚款20元充作集体活动经费,并罚站15分钟。这条铁律,上至董事长陈宇,下至普通员工,一视同仁。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斩钉截铁。
“首长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层级分明,权责清晰,协作高效,如同军队作战单元。
陈宇坚信:“一个合格的军人等于半个成功的企业家。”
“家称”与“家爱”文化。公司内互称“老大”“吴姐”“张弟”“李妹”,营造家庭般的温暖氛围。新员工有欢迎会,生日有蛋糕聚会,节假日给员工家属送礼金,子女升学有助学奖,甚至设立金婚银婚奖……从员工到家属,关怀无微不至。“有缘同事,亲如兄妹,共同经营,共创辉煌”是他们的信条。
陈宇曾动情地对我说:“花开美化春天,叶绿净化环境,果熟增添诗意,雪落滋润大地。太阳因温暖万物而被铭记,月亮因照亮黑夜而被歌颂。企业存在的意义,就是服务好客户,团结好员工,回报好股东,最终回馈社会!”
在沪安义人圈子里,陈宇是公认的“及时雨”。他担任安义驻沪流动党总支部书记和窗业分会会长期间,大量工作是义务的,甚至经常自掏腰包组织活动、会议、重温入党誓词。他常说:“安义在上海有上万人创业务工,帮家乡人解决困难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无论是同乡遭遇工伤纠纷,还是小企业主资金周转不灵,只要找到“陈会长”,他总是竭尽全力。他的办公室,成了安义人在上海的一个“家”。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受他资助完成实习的安义学生胡玲,红着眼眶说:“是陈会长给了我机会,没耽误学业还赚够了学费,这份恩情永生难忘!”
对于未来,陈宇曾向我描绘过宏伟蓝图:整合资源,共享渠道品牌,时机成熟时打造一个新型节能环保门窗组装厂,形成产销一体化的产业集团,让安义门窗拥有中国驰名商标和一级资质,为实现中国梦贡献力量!然而,命运的转折点悄然降临。据与他有业务往来的银行人士透露:“在购买嘉善路与肇家浜路交界处那栋国有背景的商务楼之前,陈宇的日子很滋润。”这栋楼,据估计耗资至少5000万。在当时地产狂热的氛围下,这被视为精明投资——评估价虚高,可抵押贷款、收租、赚差价。然而,陈宇的自有资金并不足以吞下这块“肥肉”。为了筹款,他可能动用了民间高息借贷。这颗火星,在2014年宏观经济下行、银根紧缩的“天干物燥”中,点燃了导火索。
2014年10月20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却成了安义门窗商圈的分水岭。陈宇,这位一贯以守时守信著称的退伍军人、商会会长,突然“失联”了!他常用的手机、妻子的电话,均转入冰冷的“上海移动来电提醒”。微信朋友圈,自10月1日后再无更新。最后两条转载意味深长:“当你缺钱困难时,你会明白很多的”(9月18日),“顺境善待别人,逆境善待自己”(9月30日)。
消息像野火般在沪赣商圈蔓延。“2014年以前,福建人‘跑路’的多,江西商会一个没有。谁想到‘打头炮’失踪的竟是会长!”银行人士的惊愕代表了普遍反应。恐慌、猜疑、指责开始滋生。有人猜测他资金链彻底断裂,效仿闽浙商人“假离婚”保全家人;有人分析他过度融资,深陷房地产和高利贷泥潭。“肚子大的人胃口大,陈宇扩张的步子踩错了点。”一位老友叹息。
危难时刻,安义商帮的团结性面临严峻考验。令人动容的是,陈宇的贷款联保体——主要由安义铝型材商人组成——在10月20日贷款付息日,毅然替他垫付了利息。“他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我们信他!”联保体成员的表态掷地有声,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信用大旗。银行人士分析,赣商(包括安义帮)杠杆率相对闽浙商较低,前期积累厚实,加之商会和联保体互助机制有效,此前小商户危机多被内部消化,风险相对分散。“‘江右商帮’千年传承,最重信用!不能让整个群体上银行黑名单!”江西上海商会的安义籍人士强调。
然而,乐观之下暗流汹涌。观望者提出尖锐质疑。
“续弦”之困: 联保体能还息,能还本吗?银行是否会被“绑架”,只能被迫续贷?
风险传导: 商帮的信贷风险是否会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连爆发?
信用基石动摇: 小商户间“借钱不还”事件频发,老乡间“调头寸”(短期拆借)已异常艰难。维系安义商帮多年的“熟人信用”体系,是否就此崩解?
在舆论压力下,销声匿迹数日的陈宇,于2014年10月26日傍晚,在其微信朋友圈贴出一封《声明书》。他否认“失联”或“跑路”,解释是因“部分债权人采用极端手段催债”,为“避免干扰,冷静处理”才暂时离沪,正积极“向债务人催讨并和相关债权人商议”还款方案。他承诺“下个月尽快返沪”。
这份声明暂缓了恐慌,却未消除疑虑。它未透露陈宇身在何处,也未清晰说明巨额债务的真正成因。字里行间,他仿佛深陷错综复杂的民间“三角债”泥潭,艰难腾挪。
就在众人猜测其债务源于经营不善或地产投资失败时,一个更为戏剧性、也更具争议的版本在安义同乡中悄然流传:陈宇并非资不抵债,而是将公司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孤注一掷地投入了某个贫困山区的产业扶贫项目!据传,该项目旨在建立现代化的农产品加工厂,帮助当地脱贫。
陈宇在给一位密友的短信中曾写道:“只要山区的乡亲们能靠这厂子站稳脚跟,摆脱贫困,我砸锅卖铁也会把欠的钱还上!脱贫攻坚是头等大事,我是党员,是老兵,没有退路!” 这个版本,与他《声明书》中“处理债务”的表态隐隐呼应,也契合他多年热心公益、心系家国的秉性。如果属实,这将是一个悲壮的抉择——为了更大的社会责任,不惜赌上个人信誉和商业帝国。
然而,质疑声同样强烈:“企业经营不是儿戏!扶贫也要量力而行!”“这更像是经营失败后美化自身的托词!”“他的企业抗风险能力本就脆弱,盲目扩张才是根源!”
为了厘清真相,我走访了陈宇的联保体成员、商会同仁、银行信贷员,甚至试图联系传闻中的扶贫项目所在地。然而,得到的多是碎片化的信息和意味深长的沉默。站在他曾意气风发的上海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嘉善路川流不息的车流,我思绪翻腾。陈宇案,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安义门窗产业狂飙突进背后深藏的隐忧: 在资本诱惑与传统诚信之间,如何平衡? 产业扩张的边界在哪里?如何抵御非相关领域的诱惑?依赖“熟人信用”和联保互保的模式,在经济下行期是否已不堪重负?企业家个人的社会担当,与企业稳健经营的责任,孰轻孰重?又该如何兼顾?
他那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旧军用水壶,据说还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它曾装过安义井水的清甜,装过黄浦江畔创业的汗水,如今,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陈宇,这位曾扛起安义门窗产业大旗的“钢脊”,究竟是倒在了商海的惊涛骇浪中,还是倒在了他主动选择去“担”的那座“贫困大山”之下?答案,或许连同他本人,仍隐没在2014年深秋那场弥漫于上海滩的迷雾之中。唯一确定的是,安义门窗产业这艘巨轮,在经历了这场“会长级风暴”的剧烈颠簸后,必须开始严肃思考:如何锻造更坚韧的龙骨,以抵御未来更深不可测的风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