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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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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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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之乡》连载

第六十章 金链难缚乡土根

第十三章        商场的得失与成败

61、金链难缚乡土根

长埠镇木马村的晨雾,带着昨夜露水的清冷与泥土的微腥,刚漫过晒谷场湿漉漉的青石板,便被凌老汉家那栋贴着崭新瓷砖的小楼堂屋里爆发的声浪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崭新的瓷砖,在晨曦中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层华丽却脆弱的壳,包裹着内部汹涌的暗流。

“砰!”

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在死寂的水面。一截沉甸甸的90系列断桥铝合金型材样品,带着工业时代的冷硬质感,被凌强狠狠砸在八仙桌厚重的桌面上。桌子剧烈震颤,震得桌上那只印着“先进生产者”红字的搪瓷缸里,浑浊的茶水晃荡着溢出,蜿蜒流淌,浸湿了摊开的型材截面图。图纸上,铅笔线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那是凌强用揉皱的“中华”烟盒内衬纸画的修改痕迹。铝条弹跳了一下,锋利的边角“嗤啦”一声,轻易划破了新糊的、还带着米浆清香的窗纸。一道冰冷的刀锋般的晨光,顺着破口精准地刺入堂屋,照亮了图纸上那些倔强的线条,也照亮了凌强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链子。链子随着他激动的动作晃动着,内圈被岁月和汗水磨得锃亮——那是他在上海铝合金门窗市场赚到人生第一个百万时,咬牙买下的“面子勋章”,此刻却更像一条沉重的锁链,勒得他脖颈青筋暴突。

“爹!您听听!”凌强,这位在上海滩同行里已小有名气的“强子老板”,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张老板!就上个月签了咱厂五万平米大单那个!人家亲口说了,结婚那天,他要带二十个兄弟来捧场!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30桌?那是打底!少一桌,我在城里弟兄面前,这张脸往哪搁?脊梁骨都得被人戳弯喽!”他挥舞着手臂,工装夹克的袖口簌簌落下几点银色的铝屑,那是他身份转变中无法彻底洗脱的底色。

堂屋的阴影里,凌老汉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蹲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那杆油亮的枣木旱烟锅,被他一下下用力地磕在青石灶沿上,“邦邦邦”的声响在压抑的空气里回荡,震得烟锅里焦黑的烟丝簌簌落下,正巧落在摊开的《木马村红白喜事村民公约》上,盖住了那个象征着集体意志的鲜红印章。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越过弥漫的烟雾,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土地般的干涩与沉重:“30桌?强娃子,你当咱家是开大饭店的?你瞧瞧!”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泥土的纹路,重重戳在公约上密密麻麻的条款,“去年开春,河对岸老李家儿子结婚,硬撑了70桌!排场够大吧?结果呢?债台高筑!他儿子现在还在县郊砖厂吭哧吭哧挑红砖还债呢!那腰,比我这老汉弯得还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叹息,饱含着对虚浮排场背后残酷代价的洞悉。

“那是他没本事!脑子不活泛!”凌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矮凳。木凳腿“哐当”一声撞在《公约》上,他膝盖处那块洗得发白、打着厚厚三层补丁的蓝色帆布,蹭到了桌沿,扬起细微的灰尘。这补丁,是他早年学徒生涯的印记,此刻却成了他急于摆脱的“土气”象征。“您看看人家王老板!就跟我一起在上海打拼的那个!他儿子结婚,光烟花就放了一万块!红绸子从村口铺到家门!那叫一个气派!结果咋样?现在找他做工程的人排着队,活儿接到手软!为啥?人家觉得他有实力!有面子!看得起他!咱家要不摆出点阔气,谁看得起咱这乡下出去的土包子?谁还敢跟咱做大生意?”他越说越激动,脖颈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仿佛在上海滩承受的所有轻视、所有需要仰人鼻息的憋屈,都要在这一刻,对着最亲近的父亲爆发出来。那根金链子,在激烈的晃动中,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面子”的代价。

老凌家东墙根,经年的青苔吸饱了湿气,水珠无声滴落,砸在泥土里,像极了凌老汉憋在肚子里、沉甸甸却吐不出来的话。他突然站起身,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重,颤巍巍地走到五斗柜前。柜面上蒙着一层薄灰,他一把抓起那个同样落灰的旧相框,用袖口狠狠擦了擦玻璃。照片里,是二十出头的凌强,第一次跟着包工头外出做铝合金门窗安装。小伙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肥大工装,歪戴着黄色安全帽,站在十几层高楼尚未封顶的、裸露着钢筋水泥的脚手架上,身后是灰蒙蒙、望不到边际的城市天际线。安全帽的系绳上,还滑稽地挂着一只磨破了洞的劳保手套,指尖处露出的皮肤,隐约可见当年被粗糙铝合金毛刺划出的、纵横交错的浅色疤痕——那是手艺人的“勋章”,也是生存的印记。

“你在城里,扛着这死沉的铝合金爬高爬低的时候,”凌老汉的烟袋锅,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在照片上凌强的安全帽位置。烟油从锅嘴渗出,在塑封层上留下一个深色的、难以磨灭的污点。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仿佛那烟锅戳在了自己心上,“你亲口跟老子说过啥?你说:‘爹,等我混出个人样,这辈子,绝不跟人比排场!咱靠手艺吃饭,靠实诚立身!’这话,喂狗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针,扎向凌强膨胀的虚荣心。

“那是没钱!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说的屁话!”凌强像被揭开了最痛的伤疤,猛地扯开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却刻意保留了工装风格的夹克领口。他粗鲁地拽出里面磨得发亮的金链内圈,像是在展示一枚用血汗换来的勋章,又像是在撕开一道陈年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现在!咱有钱了!有钱了懂不懂?!”他几乎是咆哮着,仿佛“有钱”二字就是对抗一切质疑的终极武器。话音未落,他兜里的最新款智能手机“叮”地一声脆响,屏幕自动亮起,一条银行到账信息赫然弹出:“赵老板转入 2000.00元”。他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把手机屏幕狠狠怼到父亲眼前,刺眼的蓝光瞬间照亮了老汉沟壑纵横的脸和眯起的浑浊双眼:“爹,您瞧瞧!赵老板,上海的大客户!人还没到,随礼两千块!红彤彤的数字!咱回礼不得翻倍?不得四千?!这能省吗?省了,这关系就断了!生意就黄了!”那串数字在他眼中跳跃,仿佛代表着上海滩的通行证和尊严。

“回礼?翻倍?四千?!”凌老汉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似的,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一把掀开墙角半人高的米缸盖子。缸里,只有小半缸灰黄的糙米,米粒干瘪。缸底,沉着几块用油纸小心包着的、沉甸甸的铝锭——那是凌强早年创业时,在铁皮作坊里,忍受着刺鼻的粉尘和高温,偷偷熔炼废料边角料,一克一克攒下的“原始家底”。“你拿啥回?拿这米?还是拿你娘去年开刀,我东拼西凑、连份子钱都抠出来才凑齐的手术费?!”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哑,像破旧风箱的喘息,直指家庭最脆弱、最真实的困境。那几块铝锭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务实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创业的艰辛与积累的不易,与手机屏幕上那串代表“面子”的虚拟数字,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一阵穿堂风掠过,带着山野的凉意。屋外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枝叶哗啦作响,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起,打着旋儿,如同命运之手精准投递的信笺,飘进了八仙桌上那本摊开的、边角卷起的旧账本里。账本是红白理事会的老账,纸页泛黄脆弱。上面用褪色的蓝黑墨水,一笔一划清晰地记着:叔公丧事,省俭操办,结余两万八千元整。下面每一笔微小的开销——几刀黄纸、几斤素菜、几包最便宜的“丰收”牌香烟——后面,都打着一个鲜红的小勾,像一个个无声的勋章,记录着乡亲们如何在艰难中恪守着“量力而行”的生存智慧。

凌强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枯叶覆盖的账页上。那鲜红的小勾,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瞳孔。恍惚间,刺鼻的铝合金切割粉尘味、潮湿发霉的地下室气息、还有上海第三年那个令人窒息、汗水黏腻的梅雨季,猛地涌上心头,堵住了他的呼吸。那天,为了准时给一个极其挑剔的客户张阿姨送样品,他抱着用塑料布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铝合金窗框,在倾盆暴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足足三公里!雨水浇透了他咬牙买的第一套廉价西装,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得像冰,冻得他牙齿打颤。可怀里的样品,一滴水都没渗进去!当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个落汤鸡一样的他敲开张阿姨家那扇光洁的防盗门,递上干燥完好的样品时,那位穿着考究的上海阿姨惊讶地看了他半天,眼神从挑剔到惊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最后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肩膀:“小凌啊,不容易!就冲你这股实诚劲儿,我家那个大阳台,就交给你做了!” 那句话带来的暖意,曾支撑他熬过无数个寒冬,是他“强子”招牌最初的基石。而此刻,这温暖的记忆碎片,却与另一幅冰冷刺骨的画面疯狂交织重叠:手术室外,爹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脚下烟蒂堆成小山,那佝偻的背影写满无助与焦虑;画面切换,是他在那个铁皮棚子作坊里,为了赶工,连续熬了三天三夜,电锯刺耳的“嗡——”鸣惊飞屋顶麻雀,他累得几乎握不住锯柄……这些画面,如同两股力量,狠狠撞击着他被虚荣和焦虑占据的神经。

冲突,在月黑风高的偷运之夜达到了白热化的顶点。为了那三十桌“撑面子”的酒席,凌强不惜花大价钱,托关系从外地偷偷运来了几箱茅台。月光惨白,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像一层冰冷的霜,把墙根那几丛薄荷照得一片诡异的银灰。凌强压低声音,指挥着几个从城里带来的、眼神闪烁的小工,蹑手蹑脚地从卡车上往下搬沉重的酒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酒香。他脚下不小心踩碎了几片薄荷叶,那股熟悉的、清凉又带着苦涩的独特气息猛地钻进鼻孔——这薄荷,是爹当年特意从老家屋后挖了根,用湿泥巴小心裹着,千里迢迢寄到上海他那间闷热铁皮棚子里的,信里说“强娃,听说那铝合金味闻多了伤肺,这薄荷你泡水喝,去味”。这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从土地里生长出来一般,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月光的阴影里。红白理事会的老会长,那杆磨得油光发亮、如同他本人一样历经沧桑的黄铜烟袋锅,“笃”地一声,不轻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敲在最上面那箱茅台酒箱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回响。

“强娃子……”老会长的声音苍老而低沉,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还记得你爹送你上省城读中专技校那年不?大雪封山,雪深得没过膝盖窝子。你爹那双破棉鞋,冻成了两个冰坨子,硬是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把你从村里背到镇上的车站。他怀里,还揣着捂得热乎的半袋烤红薯……那是他跟你娘省了半个月的口粮,怕你路上饿着……”老会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的身影,看到了少年凌强趴在父亲背上,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爱。

“会长!那都是猴年马月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凌强烦躁地挥挥手,像要驱散这不合时宜、让他心头发堵的温情回忆。他用力推开挡在酒箱前的老会长,动作带着一种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酒瓶在箱子里剧烈碰撞,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惊得梁上栖息的燕子扑棱棱惊慌飞走,消失在墨色的夜空。铝制的茅台酒标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炫目的光,那光晕扭曲变形,凌强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悬挂在二十层高楼外、仅靠一根磨损的安全绳维系生命的身影!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安全绳在粗糙的混凝土边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冷汗瞬间浸透内衣,顺着脊梁沟往下淌的感觉,清晰得让他头皮发麻,双腿发软。“现在谁还吃那玩意儿?土掉渣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声音的强硬掩盖内心的动摇。

“可你爹他还在吃!”老会长突然拔高了嗓门,烟袋锅猛地、颤抖地指向凌老汉住的屋子方向,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昨儿个晌午,毒日头底下,我还看见他!一个人猫在后山那块最贫瘠的薄地里,佝偻着腰,拿个小铲子,在刨……在刨野菜!我问他干啥,他头都没抬,他说‘强娃要娶媳妇了,城里姑娘金贵,得多攒点钱,不能让人家看不起……’”老会长的声音哽咽了,月光下,他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凌强伸向酒箱的手,瞬间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远处猪圈里,传来小猪满足的呼噜声——那是爹用去年省下来的、本该改善生活的份子钱买的猪崽。月光下,猪圈旁那棵老桂树的影子,摇曳着投在茅台酒箱上,那弯曲虬结的枝桠轮廓,多像爹常年弯腰在地里劳作时那再也直不起来的脊梁!也像他当年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被沉重的铝合金型材压得微微佝偻的肩膀!两个弯曲的身影,在月光下诡异地重叠了。那冰凉的茅台酒箱,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蜷缩。

摊牌的时刻终于到来。那天刮着凛冽的西北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乌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村头祠堂那高高翘起的飞檐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压垮。凌强带来的几个穿着亮面皮夹克、叼着粗大雪茄的“城里朋友”,皱着眉,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打量着凌家简朴的小院和略显局促、铺着碎石子的晒谷场。其中一个腆着啤酒肚的胖子,嗤笑一声,吐了个浓白的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揶揄:“我说强子,不是兄弟说你,在这破地方摆酒?也太掉价了吧?哥几个大老远来,你好意思让咱们蹲这泥地上吃席?怎么着也得去镇上包个像样的大酒店吧?钱不够,哥们先借你!”那“借”字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施舍的意味。

“破地方?!”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蹲在屋檐下的凌老汉,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抄起靠在墙角的锄头!那锄头木柄油亮,锄刃闪着寒光,带着呼啸的风声,“咚”一声闷响,锄尖深深扎进胖子脚边半尺远的泥地里!溅起的坚硬土块狠狠砸在对方擦得锃亮的进口皮鞋上!锄把上,厚厚的老茧层层叠叠,那纹理,竟和凌强常年握电锯切割铝合金、掌心磨出的硬茧如出一辙!这是两代人与土地、与钢铁搏斗的印记!“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就这‘破地方’!养活了你们这群城里人的爹娘三十年!你爹刚把你从你娘肚子里抠出来那会儿,连块裹屁股的尿布,都是你娘用破被单子一针一线改出来的!”凌老汉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土地般的愤怒和不容亵渎的尊严,震得在场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死死盯着胖子,仿佛要将他那身浮华的皮囊烧穿。

“爹——!”凌强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几个耳光,又羞又怒,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拽住父亲青筋暴起、如同枯藤般的手臂。他的指甲因为用力,深深掐进老人枯瘦的胳膊肉里,那粗糙坚韧的触感,和他紧紧握住高速旋转、震得虎口发麻的电锯手柄、切割坚硬铝合金时的触感,惊人地相似!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感,让他心惊。“您非要让我在兄弟面前,当一辈子抬不起头的缩头乌龟?!”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仿佛父亲维护的尊严,正是他急于摆脱的枷锁。

“当缩头乌龟,总比你当败家子强一百倍!”凌老汉猛地甩开儿子的手,力道之大,让穿着昂贵皮鞋的凌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老汉颤抖的手指,如同利剑,直直指向村口那片郁郁葱葱、挂满果实的果园,“你瞪大眼瞧瞧人家老周家!当年儿子结婚,省吃俭用,硬是咬着牙把省下来的钱,全投进去包了村后那片没人要的荒山!你看看现在!满山的桃树李树,果子一车车拉到南昌、卖到上海!人家那才叫过日子!那才叫给儿孙留家底!你再看看河对岸老李家,摆完那70桌风光酒,现在过的啥日子?家徒四壁!他儿子腰都快累断了!……”

“够了!!”凌强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嘶吼!工装夹克的袖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簌簌落下更多星星点点的银色铝屑,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像他纷乱又愤怒的情绪碎片。“您眼里就只有老李家老周家!您知道我一个人在城里打拼有多难吗?!上海滩那地方,就是个只认衣裳不认人的势利眼!我不摆出点排场,不撑起这个面子,谁看得起我?!谁肯跟我签合同?!那些大老板,谁不是先看你的场子,再看你的单子?!” 他挥舞着手臂,铝屑纷飞,像是在控诉那个冰冷现实的巨大压力。

凌老汉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猛地再次举起锄头!那锄头刃口在乌云缝隙透下的惨淡天光里,反射出一道冰冷刺骨的寒芒!就在这寒芒之中,凌强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在铁皮作坊门口,那台老式切割机启动时系着的红绸子,听到了那令人牙酸、象征着工业力量的“嗡——”的长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父亲因激动而暴露出的后颈上——那里,白发像玉米地里疯长的菟丝子,密密麻麻地钻出来,刺眼地宣告着岁月的无情。而在那片白发下面,靠近衣领的地方,赫然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扭曲的暗红色疤痕!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爹年轻时,为了帮他往家里运第一批沉重的铝合金型材,被毛糙锋利的边角狠狠划伤留下的!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爹咬着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血染红了衣领,却强笑着摆手说“没事,小口子,铝不沾肉,好得快”……那疤痕,像一枚沉默的勋章,也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一阵狂风猛地灌进堂屋,带着尘土和枯叶,把晒谷场上那本摊开的《村民公约》吹得哗啦啦翻页。封面上那个鲜红的印章,在浓重乌云的背景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如同凌强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巨款”——八千七百块——在旧账本上留下的、当时觉得烫金般耀眼的数字。此刻,那暗紫色,仿佛预示着某种东西的褪色与变质。

“看得起?靠摆阔气撑起来的脸面,那叫看得起?!”凌老汉举着锄头的手因愤怒和衰老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像淬了冰的钢铁,冷硬而穿透人心,“你爷爷!临咽气前,攥着我的手,指甲都抠进我肉里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啥?!是‘别让虚头巴脑的排场,压垮了实实在在的日子’!强娃!这话,你也忘了?!” 他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另一只手哆嗦着,从贴身的旧棉袄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布仔细包裹的小包。他颤抖着剥开层层塑料布,又展开里面一层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最后才露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早已磨损毛糙的纸条。信纸泛黄,脆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边角还残留着当年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晾干后留下的、地图般的深黄色晕痕——那是少年离乡时,父亲揣在怀里捂着的温度,也是儿子在外打拼时,汗水滴落的印记。“瞪大你的眼看看!这是你!在省城读技校,学怎么摆弄这些铝合金的时候,给你老子写的信!白纸黑字!你自己写的!‘爹,等我学成手艺出息了,一定让您顿顿吃上雪白雪白的精面馍!’ 现在呢?!你出息了!你拿白面馍,去换这喝了烧心烧肝的茅台?!” 老汉的声音悲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摇摇欲坠的亲情。

凌强像被那发黄的信纸烫着了,猛地一把抢过来!在凌老汉惊愕、痛心、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双眼赤红,像输光了一切的赌徒,发狠地将承载着少年纯真承诺的信纸撕得粉碎!“嘶啦——!”纸屑如同苍白的、垂死的蝴蝶,被狂风吹得四散飞舞,不少直接扑打在凌老汉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上,粘在他浑浊的泪痕里!“那是什么年代?!改革开放刚开始!穷得叮当响!现在是什么年代?!都21世纪了!谁还稀罕吃白面?!人家有钱人都吃鲍参翅肚!您是老脑筋,跟不上时代了!”凌强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父亲,“您再拦着我!这喜酒,我他妈不在这儿办了!我去镇上最好的‘金玉满堂’大酒店包场!风风光光地办!就当……就当没您这个爹!”最后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出。

“哐当——!”

锄头从他爹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巨响,如同心脏坠地的声音。惊得梁上最后的几只燕子也仓皇逃窜,留下空荡荡的巢穴。凌老汉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所有的精气神都被儿子那句绝情的话击得粉碎。他猛地蹲了下去,身体蜷缩成一团,枯瘦如柴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黑泥,仿佛想从这生养他的土地里,挖出那个曾经朴实、知道心疼爹娘、眼里闪着对“白面馍”渴望光芒的强娃子……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泥土里,无声无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用力的咳嗽声,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由远及近。红白理事会老会长拄着拐杖,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闯了进来,像一位守护乡土秩序的古老骑士。那拐杖头包着的厚铁皮,早已被经年累月地拄地磨得锃亮如镜,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卷曲——那磨损的程度和独特的痕迹,竟和凌强铁皮作坊里那台日夜轰鸣、为城市铸造“面子”的老式切割机主轴轴承上的磨损,惊人地相似!仿佛诉说着两种不同人生轨迹下,相似的坚韧与磨损。

“强娃!你个混账东西!”老会长气得胡子直抖,烟袋锅带着风声,狠狠指向凌老汉布满晒斑、汗渍浸透、此刻因极度悲伤而微微抽搐的后脖颈,“你瞎了吗?!你摸摸!你摸摸你爹这脖子!这皮肉!比我这用了三十年的枣木锄把还硬!还糙!他昨儿还在地里刨野菜啊!为了啥?就为了省下每一分钱,给你这娶媳妇撑场面!你……你良心让狗吃了?!”老会长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痛心和愤怒,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凌强麻木的心上。

凌强那只戴着粗大金戒指、准备指向父亲进行最后“控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父亲后颈上——那被劣质粗糙衣领磨得发红破皮的皮肤上,凝结着一圈圈灰白色的汗碱。那汗碱的纹路,一圈套着一圈,和他自己那件沾满铝屑油污的工装后背上的汗碱圈,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这相同的印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厚厚的虚荣与焦虑的迷雾,直抵灵魂深处。他猛地想起自己无数次在闷热的作坊里挥汗如雨,汗水浸透工装,在后背留下同样的白色盐渍——那才是他力量的真正源泉,而非脖子上的金链。

风,不知何时停了。晒谷场上被狂风卷起的漫天尘埃,慢慢地、无声地飘落下来,覆盖了一切喧嚣。细小的灰尘覆盖在那些被撕碎的、承载着少年承诺的信纸残片上,也轻柔地覆盖在凌强记忆深处,那些被粗糙铝合金毛刺划破、渗出血珠又最终结痂的细小伤口上。远处猪圈里,小猪满足的呼噜声,一阵阵传来,安稳而踏实,像极了他当年在租住的城中村公厕隔间里,紧张又兴奋地一遍遍清点第一笔像样工程款时,那擂鼓般、充满希望的心跳。

僵局最终由闻讯赶来的镇干部打破。当调解干部踏进凌家小院时,连日阴霾的天空竟奇迹般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如同神启,刺破厚重的云层,正好精准地照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照亮了桌面上的一片狼藉,也仿佛照亮了迷途知返的路。

凌老汉颤巍巍地站起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步履蹒跚地走到里屋。片刻后,他出来,将一个用洗得褪色的红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本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重摔在八仙桌洒满阳光的桌面上。红布散开,露出里面一本普通的、封面磨损的银行存折。存折摔开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纸条,从夹页中飘落出来,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在阳光里。

正是凌强当年写的那封信的……原件!凌老汉一直珍藏着的原件!信的背面,空白处,竟然还用铅笔描画着一个清晰的、略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铝合金型材截面草图!旁边用同样的笔迹标注着:“断桥铝隔热条改尼龙66,成本降两成,强度不变。” 草图边角,还留着当年被铅笔反复修改、橡皮擦出的毛边——那是少年凌强最初的智慧闪光和务实探索。这张草图,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凌强尘封的记忆:昏暗的技校宿舍,他趴在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一边想着父亲吃上白面馍的笑容,一边琢磨着如何改进工艺省钱……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钱……”凌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存折上那笔不算巨大却凝聚着儿子心血和他自己无尽守护的数字——那是凌强这些年陆陆续续寄回家、让他“改善生活”的工程款,他一分没动,连零头都攒成了整数。“你要摆你那阔气的排场,你……你就拿去!”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本被茶水浸湿、被烟灰覆盖、被锄头砸过的《村民公约》,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青筋毕露,“但你要拿这钱!就先在这份《公约》上,给我按上手印!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别说……别说你是我老凌家……养出来的儿子!” 最后几个字,老汉说得断断续续,字字泣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将《公约》和印泥盒,重重推到儿子面前。

凌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存折上那串熟悉的数字上。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小锤,沉重而清晰地敲打着他被酒精和虚荣麻痹的神经。他猛地想起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安装完一个铝合金阳台,拿到那叠带着汗味的工钱时的场景。那天,爹把钱一张张摊在桌上,蘸着唾沫,数了整整三遍,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抚过每一张纸币,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强娃,钱,是好东西。但要花在刀刃上,花在能生钱、能长久的‘刀刃’上!” 那时,他藏在床板下、用油纸包着的那几块熔好的铝锭,在从破瓦缝透进来的月光下,闪烁着踏实而内敛的光泽,如同此刻存折上那些沉默却无比有力的数字,无声地诉说着积累的价值。

“爹……”凌强的喉咙像被一团浸透了铝屑和泪水的破布死死堵住,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工装口袋里,那张今天刚签下的、标志着事业里程碑的第一百单门窗工程的订单表,坚硬的边角此刻硌着他的掌心,生疼。订单的备注栏里,客户龙飞凤舞地写着:“这安义小伙子做事实诚,铝材厚度足,安装也细致。” “实诚”二字,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里。他低下头,巨大的金链子垂下来,沉甸甸地压着他的锁骨,此刻却感觉无比沉重和讽刺。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混合着无尽的羞愧、悔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卸下重负般的疲惫,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我……我就是怕……怕他们……看不起咱……看不起咱农村出来的……”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声音哽咽,像个迷路的孩子。

结婚喜宴那天,木马村的晨雾散得特别早,仿佛天地也为这场回归本真的婚礼让路。阳光金灿灿地洒满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着红纸屑的晒谷场,温暖而明亮。凌强没有穿昂贵的西装,而是换上了那条膝盖打着厚厚蓝色补丁的旧工装裤。露水打湿了裤脚,凉意透过布料,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踏实感。十张朴素的大圆桌,围坐着至亲好友和真心祝福的乡亲。桌上没有鲍参翅肚的浮华,只有大盆炖得喷香软烂、油光发亮的土猪肉,自家菜园里刚摘的、还带着晶莹露珠和泥土清香的青菜。他端着掉了瓷、露出黑色底胎的旧搪瓷杯,一桌桌敬酒。袖口上,还沾着上午在作坊里测量新订单铝合金窗户尺寸时蹭上的银色铝屑,以及画门窗设计图时不小心抹上的铅笔灰——那是他身份的烙印,也是他力量的证明。

邻村一个有名的、以务实著称的包工头老刘,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嗓门洪亮,带着由衷的赞许:“好小子!有骨气!像你爹!这规矩立得好!实在!就冲这份实在劲儿,以后我工地上所有的门窗活儿,都包给你了!靠谱!” 这声“靠谱”,比任何“面子”都更让凌强感到安心和力量。

凌强端着杯的手微微颤抖,杯中浑浊的自酿米酒荡漾着金色的阳光。他听见身后,爹正跟老会长低声嘀咕,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掩不住的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哥,您看……娃这袖口补的蓝布……跟我当年给他补裤子那块,一个色儿,一个样儿哩……” 而凌强袖口沾染的、细碎的银色铝屑,正随着他举杯的动作,悄无声息地飘落进父亲递过来的、同样掉了瓷的搪瓷茶杯里。铝屑在浑浊的茶水里打着旋儿,折射着点点阳光,慢慢沉底,像极了当年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汗水顺着安全帽带滴落,砸在炙热的铝合金型材上,瞬间蒸发留下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印记——那是奋斗的痕迹,最终沉淀为生命的底色。

半个月后,我和安义县文明办的朱主任来到木马村调研乡风文明建设情况。在红白理事会那间简陋却整洁的办公室里,老会长郑重地翻开那本承载着村庄变迁的厚重账本。墨迹新鲜的蓝色数字清晰显示:仅今年上半年,木马村操办红白喜事,严格执行公约,累计节省开支高达23万元!更令人振奋的是,翻到下一页,一行行记录着:已有7户村民,用节省下来的“份子钱”作为启动资金,搞起了特色种养殖——老张家养起了生态土鸡,李婶家种了有机蔬菜大棚,周叔包了鱼塘……村口新立起的铝合金公告栏前围满了村民,议论纷纷。栏里新贴的《殡葬改革倡议书》格外醒目,措辞朴实却有力:“推行生态葬,棺葬需埋两米深,墓前种棵常青树,寄托哀思;倡导文明祭,清明只献鲜花不烧纸,防火护林保平安……” 公告栏闪亮的铝合金边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边框上,还留着几枚模糊的指纹和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凌强亲自带人安装时留下的。那指纹的纹路,和他作坊里那台日夜轰鸣的切割机手柄上经年累月留下的油污手印,如出一辙;那道划痕的走向,也和切割机锯齿在铝材上留下的独特纹路,一模一样。

如今,每当凌老汉蹲在猪圈旁,眯着眼乐呵呵地清点着那一窝越长越肥壮的小猪崽时,总能听见儿子拉铝材的大货车,轰隆隆碾过村口石子路的熟悉声音。有次雨后,他在猪圈旁湿漉漉的泥地上,捡到一张被风吹落的字条。翻过来,背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一个新猪场的简易规划草图,猪舍、食槽、排污沟一应俱全。草图旁边,写着一行字,力道透过纸背:

“爹,等这茬猪出栏,卖了钱,咱就把后山那片荒地整出来,全种上桃树。果子熟了,我开车拉去上海卖。”

那字迹里的沉稳和决心,和他当年在皱巴巴的烟盒纸上,画下第一幅铝合金型材改良草图时,一模一样。

山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掠过猪圈旁那棵香气馥郁的老桂树。金黄色的细小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有几片调皮地落进凌老汉笑出深深褶子的眼角。花瓣上,还沾着昨夜晶莹的露珠,凉丝丝的,像谁悄悄滴下的、饱含艰辛与释然的泪水。而远处,新修的乡村公路上,凌强那辆印着“强子门窗”logo的厢式货车,正满载着刚从后山桃园采摘下来的、红得透亮饱满的鲜桃,稳稳驶向县城批发市场。车斗里,熟透的桃子散发着甜蜜的香气,那鲜艳的红色,饱满而充满生机,就像《村民公约》封面上那个永不褪色的鲜红印章,也像他第一次在上海那间狭小的铁皮棚子门口,颤巍巍挂起“强子铝合金门窗店”招牌时,满怀希望系在切割机手柄上的那截红绸子。

阳光洒在车身上,也洒在木马村崭新的屋舍和田野上。那些曾经冰冷坚硬的铝合金门窗,在农家小院的阳光里,反射着温润而踏实的光泽。这光泽,终于不再是与乡土格格不入的浮华,而是深深融入了泥土的厚重与阳光的温暖,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勤劳、务实与希望最坚实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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