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凌继河那双沾满泥土却充满力量的手紧紧一握,他朗笑着对我说:“兄弟,你这头发也染霜啦!咱们虽都上了年岁,可这心火未熄!还能为乡村振兴再添把柴,特别是得给年轻人引路,让他们把聪明才智浇灌在家乡的现代农业上!”
“老凌啊,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我心头一热,共鸣油然而生,“你为乡村振兴不遗作力,我要为家乡的铝合金门窗产业高质量发展鼓与呼啊!”
“那是自然!咱们这代人的血脉,是连着这片土地的!” 凌继河的笑声在山野间回荡。
辞别稻香弥漫、道路通达的西路村,我调转车头,驶向长埠镇白云深处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点——豆腐石村。
车至大路村尽头,再无坦途。眼前只剩下那条仿佛悬挂在峭壁上的石阶小径,蜿蜒探入莽莽苍苍的西山大岭。我深吸一口山林特有的清冽空气,开始攀登。石阶陡峭湿滑,布满青苔。两侧是原始丛林的肆意张扬:手臂粗的古藤虬结盘绕,如同巨蟒绞杀着嶙峋怪石;蕨类植物巨大的羽状叶片层层叠叠,在幽暗中舒展着远古的生机。每一步都需手脚并用,汗水很快浸透了衬衫。近一个小时的艰苦跋涉后,当肺叶火辣辣地灼烧时,豆腐石村——这个被群山紧紧搂在怀抱深处的秘境,终于揭开了面纱。
站在村子北面的制高点,视野豁然开朗又瞬间被绿色吞没。松杉的墨绿与毛竹的翠绿交织成无边的林海,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林间空地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金色光斑。而最令人称奇的,是掩映在这片浩瀚绿意中,那一大片裸露的、形态奇特的灰黑色巨石群,宛如天神失手打翻的巨大豆腐块,散落在翡翠盘里。“豆腐石”之名,果然传神。通向外界的三条小路,像三条瘦弱的草蛇,挣扎着钻入北、南、西三个方向的密林深处,陡峭得令人望而生畏。刚从上海归来的熊长海,指着这隔绝尘世的山水对我说:“哥,你看,山是眉黛聚,水是眼波横,鸟唱花间语,风送草木香。跟上海那钢筋笼子比,咱这儿,真真是神仙住的‘桃花源’!”
然而,这个被熊长海赞为“世外桃源”的地方,在“我”的记忆深处,烙印的却是令人窒息的贫穷和与世隔绝的绝望。我对豆腐石太熟了,对熊家六兄弟——长河、长江、长海……他们的故事更是如数家珍。
时光倒流至清朝光绪年间。熊氏先祖因交不起田租,被逼从石鼻镇方岗村逃亡,最终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落脚。结草为庐,狩猎果腹,是生存的唯一法则。靠着熊姓夫妻没日没夜的挖山造田,日子才透出一丝微光,并养育了熊家六兄弟。然而,一场不期而至的滔天大火,瞬间将这点微薄家当化为灰烬。他们只能蜷缩在用土坯、毛竹、芭茅勉强搭起的两间低矮窝棚里,在漏风漏雨中延续着蝼蚁般的生命。
在我离开安义,也投身于铝塑门窗的浪潮之前,豆腐石村的闭塞与赤贫,足以让最坚强的心灵颤抖。那时,整个村子的人,竟如幽灵般活在阳光之外——没有户口,是彻头彻尾的“黑人”。生存,靠的是刀口舔血:偷伐禁木、猎杀保护动物、捕捉毒蛇……换取微薄的盐和布。夜幕降临,松明和煤油灯那豆大的昏黄光晕,是唯一的文明印记。祖孙三代挤在透风的茅屋里,与山外的世界隔着千山万壑。贫穷像冰冷的绞索,勒住了熊家兄弟的咽喉。六兄弟中,仅靠“换亲”这种古老而残酷的方式,两人得以婚配,其余四人,只能在无望的单身中消耗青春。
八十年代末,那四个被贫穷判了“无妻徒刑”的熊家兄弟——长江、长海等,骨子里的血性终于被点燃了!他们不甘!山下云庄、大路的年轻人,不也揣着几件破衣裳就闯上海滩做门窗了吗?凭什么他们能,我们熊家兄弟就只能烂在这山沟里?熊熊的求生欲和对山外世界的渴望,驱使他们收拾起简陋的行囊。然而,冰冷的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没有户口,办不了身份证!连长途汽车站的门都进不去!
绝望像冰冷的山泉浸透骨髓。走投无路之下,他们想到了“我”——这个曾种过他们的田、后来跑新闻的熟人。我深知他们的本分与善良。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我”既是记者,也曾是安义门窗大军中的一员,岂能坐视?我连夜奋笔,一篇题为《熊家十八口莫名其妙成黑人》的报道,带着豆腐石的血泪和控诉,登上了南昌一家市级报纸的头版。舆论哗然!在各方关注和压力下,相关部门以惊人的效率为他们落实了户口,恢复了“正身”。那张薄薄的身份证,成了他们挣脱大山枷锁、通往上海滩的“生死通行证”。 这,是熊氏兄弟传奇的起点,也是千千万万安义门窗人背井离乡、用血汗开路的缩影。
如今的豆腐石,在“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落下”政策和安义县委、县政府的倾力扶持下,早已换了人间。一条玉带般的盘山公路取代了昔日的羊肠险道,蜿蜒而上,直达村口。太阳能路灯如同忠诚的卫士,在夜晚点亮归途。小型电站的嗡鸣是新时代的脉搏,稳定的电流点亮了灯火,驱动了机米厂的轰鸣,更联通了山外的世界——电视、手机、网络,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熊满红——熊家兄弟中在上海七宝镇门窗行业闯出名堂的一位,衣锦还乡,为父母盖起了气派的青砖灰瓦小洋楼。绿藤攀墙,月季吐芳,在苍翠山色中格外醒目。他本人在上海购置了房产轿车,娶妻生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双栖人”。
“脱贫致富奔小康,咱豆腐石一个也没有落下!不敢说大富大贵,可这穷帽子,是彻底甩进太平洋了!”熊长江那位从上海娶回来的浙江媳妇,皮肤白皙,长发如瀑,唇上点着时兴的绛色,笑语盈盈地对我说,“在城里住腻了钢筋水泥,就回山里吸吸仙气;想热闹了,高铁飞机,朝发夕至!这日子,城里人未必有咱自在!”她眉眼间的满足与自信,正是党的十八大以来,赋予山民的底气和选择。
“这日子,真是蜜里调油啊!”我由衷赞叹。
“蜜是苦水熬出来的!”一身笔挺西装、指间夹着软“中华”的熊长江,闻言朗声大笑,眼神却瞬间穿越回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刚到上海那会儿,天天打地铺,顿顿啃咸菜,看尽白眼,受够刁难!能有今天,得给咱党的好政策磕个头!没改革开放,没有习近平新时代的富民政策,咱兄弟几个,怕还在山里跟野猪抢食呢!”
熊长江的话,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二十多年前的上海七宝镇。熊家兄弟初来乍到,挤在七宝镇一间不足十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违章搭建棚屋里。夏如蒸笼,蚊蝇肆虐;冬似冰窟,寒风刺骨。地上铺着捡来的硬纸板和发霉的稻草,那就是他们的“床”。他们操着浓重的江西方言,穿着土气的粗布衣裳,在繁华都市里如同异类。
找活路时,本地工头斜着眼打量他们:“江西老表?会做啥?力气活?行,一天几十块,爱干不干!” 比工钱克扣更伤人的是赤裸裸的鄙视。一次,熊长海在工地搬玻璃,不小心蹭脏了一个上海老师傅的工作服,对方破口大骂:“乡下人,眼睛长在屁股上啊!我这衣服你赔得起吗?” 拳头攥出了血,也只能低头认错。
好不容易凑钱买了二手切割机,在城郊结合部租了个小门脸,挂起“安义铝合金”的牌子。开业没几天,几个当地地痞就上门“收保护费”。熊长江血气上涌,抄起切割尺要拼命,被兄弟们死死拉住。最后是熊长河咬牙掏出半个月的饭钱才打发走。更阴险的是同行设局。一个看似靠谱的“大单”,预付了少量定金要求赶工。兄弟几个没日没夜干完,送货上门时,对方却人去楼空,电话成了空号。望着堆积如山却无人付款的门窗,兄弟几个蹲在冰冷的仓库里,欲哭无泪。
熬过最初的生死劫,生意刚有起色,兄弟间的分歧也浮出水面。熊长江胆大心活,看到品牌门窗利润高,想贷款买新设备、注册品牌、接高端工程。而老大熊长河则忧心忡忡:“长江!步子太大扯着蛋!咱刚吃饱饭几天?背一屁股债,万一赔了,全家喝西北风?还是老老实实做点熟客小生意稳当!” 饭桌上,兄弟俩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掀了桌子。最终是熊长海居中调和,才勉强达成“小步试水”的妥协。这些刀光剑影的商战和内部的观念碰撞,是安义门窗人在大都市立足必须淌过的血与火之河。
初秋的豆腐石,美得惊心动魄,仿佛大自然将调色盘里最浓郁的金黄与翠绿都倾倒于此。村头那株千年银杏,披上了黄金圣衣,秋风拂过,万千金蝶翩然起舞,在地上铺就一层松软的“黄金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是大地最温柔的私语。蜿蜒的村道旁,野花烂漫如火如霞如雪,招蜂引蝶,生机盎然。清澈的山溪弹奏着叮咚的乐章,溪底卵石圆润,鱼虾嬉戏,阳光碎金般洒落水面。远山层林尽染,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山脚下,金色的稻浪随风起伏,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谷香。几只白鹭优雅地点缀其间,蓝天如洗,白云悠悠,好一幅和谐丰美的山居秋景图!这如诗如画的变迁,正是豆腐石从炼狱走向天堂的无声证词。
秋风携着微雨,浸润着豆腐石的每一寸土地。我独立山巅,俯瞰这浴火重生的美丽山村,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甜润空气,耳畔是松涛竹韵与鸟雀的和鸣。巨大的变迁带来的喜悦充盈心间,一首《山居深秋图》自然流淌而出:
秋雨打湿了石径
松针落满了松林
不老的松枝
拂抹着缠绕的柔云
醉了的鸟
叫醒了酣睡的秋虫
染了发的松竹
交织成四季不谢的美景
松鼠叼着松果进洞
松脂溢着清香出林
山茶花哟开得正红
野兔收藏着山货过冬
瘦了身的竹子
听懂了山泉的心声
幸福的山民哟
还有了城市居民的身份……
诗成,心潮澎湃。豆腐石的蝶变,熊家兄弟从“黑人”到“双栖人”的传奇,正是改革开放、脱贫攻坚的伟力与个体奋斗交织的壮丽诗篇。他们的故事,与凌继河扎根土地的坚守,共同构成了中国乡村巨变的多彩图谱。
然而,喜悦之余,一丝隐忧悄然爬上心头。就在下山前,我接到了“新辉铝业”小李的电话,他沙哑疲惫的声音穿透山风:“哥,实验室又炸了……进口的隔热胶还是没搞定,废了几十万的材料……‘海泰’的人放风,说我们安义人再折腾也翻不了天……” 熊长江们靠着血勇和吃苦在上海滩杀出了一条血路,但如今安义门窗产业面临的,是比当年生存更严峻的技术天堑和品牌围剿!前面老陈们遭遇的质量危机,绝非孤例。熊满红、熊长江的成功模式,还能支撑安义门窗走向下一个十年吗?当低成本和吃苦耐劳的红利耗尽,安义门窗人,能否像熊家兄弟当年突破大山的封锁一样,突破这技术与品牌的双重封锁?这深山的秋色如画,而山外的产业战场,已是硝烟弥漫,生死攸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