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陆家嘴华灯初上,将黄浦江染成一条流动的星河。我站在五星级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后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盛景。两百多名安义籍建材商界翘楚,正操着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与几十位金发碧眼的外商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醇厚、香槟的微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气息与资本力量的气场。
“难以置信,对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一回头,发现是上海安义门窗商会会长毛日富。他递来一杯红酒,目光深邃地扫过全场,“二十年前,这里大多数人还在老家的田埂上,脚上沾着春耕的泥巴。别说和外商谈合作,就是在上海滩租个像样的店面,都得咬碎牙根往里垫钱。你看那位王总,”他指向一位正用流利英语与外商交流的中年人,“他父亲,就是当年带着他,睡在堆满铝材的仓库地板上,一家家敲门求人给活干的‘老农民’。”
毛日富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的记忆闸门。过去数月深入安义和各地的采访,那些被汗水、铝屑和坚韧浸透的画面,潮水般向我涌来。眼前这流光溢彩的一幕,正是安义铝合金门窗产业从泥泞田埂走向世界舞台的史诗缩影,是十几万安义人用血肉之躯铸就的“铁流”,在时代大潮中奔涌不息,最终汇聚成今日令人仰望的“群峰”。
我的笔记本上记录着毛日富早年的故事,那也是千千万万安义门窗人的起点。1996年,他揣着借来的几千块钱,挤上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迷茫。同行的安义老乡大多和他一样,眼神里既有离乡的忐忑,也有对未知的渴望。他们的“装备”,是一身力气和祖辈传下来的吃苦耐劳。
初到上海,现实的冷水兜头浇下。“江西老表?”建材市场的老板鼻孔朝天,语气轻蔑,“侬晓得啥叫铝合金门窗伐?阿拉这里要的是精细活,不是乡下人瞎捣鼓!”毛日富攥紧了拳头,脸色铁青,眼冒怒火。那刻骨的屈辱,他至今难忘。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从最底层干起:扛着沉重的铝材,顶着烈日或寒风,走街串巷,在新建的居民小区里像猎人般搜寻着零星的安装活计。
“刘记者,你想象不到那时的苦。”毛日富曾带我去过他最初“创业”的地方——闸北区一个废弃的厂房角落。阴暗潮湿,冬冷夏热,几张硬纸板铺地就是床。他和几个老乡挤在一起,晚上被蚊虫叮咬,白天被工头呼来喝去。最难的是尊严被反复践踏。“有一次,我们辛辛苦苦装好一户阳台窗,就因为一颗螺丝没拧到客户‘觉得’完美的程度,他指着鼻子骂我们是‘乡下蠢驴’,硬扣了一半工钱!”毛日富的眼神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坚毅的光芒取代,“就是那次,我蹲在马路边,看着车水马龙,心里发誓:老子不仅要当老板,还要当个让人竖大拇指的老板!睡地板也要当!”
凭着这股“睡地板也要当老板”的狠劲,毛日富和许多同乡渐渐从散工变成了小包工头,租下了简陋的门面,承接小楼盘的门窗工程。生意似乎有了起色,但危机也如影随形。
安义人“亲戚带亲戚,一户帮一户”的模式,在创业初期是抱团温暖,但在市场扩张期,却成了粗放经营、恶性竞争的温床。我采访过一位较早发家的安义老板雷明生,他痛心疾首地回忆:“那几年,乱啊!为了抢一个工程,亲兄弟都能在投标桌上互相压价,压到几乎没有利润!结果呢?要么偷工减料砸招牌,要么拖欠工人工资跑路!‘安义门窗’在外面名声都快臭了!” 雷明生自己就吃过同乡的亏。他垫资数百万接下一个大项目,分包给几个信誓旦旦的“老表”,结果工期一拖再拖,质量一塌糊涂,最终项目方拒付尾款,那几个老乡却卷着预付款消失了。雷明生一夜白头,差点跳了黄浦江。
这种内部的无序竞争、信用缺失,如同一道道裂痕,在看似繁荣的安义建材大军中蔓延。粗放式的发展遇到了天花板。低价竞争、质量参差、缺乏品牌,让安义门窗在高端市场寸步难行,利润越来越薄。许多人迷茫了:难道我们安义人,就只能永远在产业链的最低端,挣这点辛苦钱?
转机往往伴随着更深的阵痛。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依赖房地产的建材行业首当其冲。订单锐减,三角债缠身,无数安义小老板一夜回到解放前。我曾在安义县城的茶馆里,听几位刚破产回乡的老板抱头痛哭。那绝望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危机也是清醒剂。以毛日富、雷必财、龚兆汉等为代表的一批先行者,在废墟中看到了重生之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盘散沙,死路一条!”在上海安义门窗商会的一次紧急会议上,毛日富拍案而起,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我们要抱团!要转型!要做品牌!要做自己的产品!” 会场一片沉寂,随即爆发激烈争论。保守派认为,守住现有摊子就不错了,转型风险太大;激进派则痛斥固步自封等于等死。争吵持续到深夜,茶杯摔碎了好几个。最终,在几位德高望重老前辈的力挺下,“抱团取暖,转型升级”成为共识。那次会议,被后来者称为安义建材产业的“遵义会议”。
转型之路荆棘密布。龚兆汉从化工行业毅然转投铝型材生产,家人强烈反对,朋友冷嘲热讽:“老龚,你懂铝吗?别把棺材本赔进去!”他顶住压力,拿出全部积蓄,甚至抵押了房子。建厂之初,技术不过关,生产出的型材尺寸偏差大,表面处理起泡,客户纷纷退货,仓库积压如山。那段时间,龚兆汉整夜整夜守在车间,眼睛熬得通红,嘴角起满了燎泡。一次关键设备调试失败,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机器上,鲜血直流。“我就不信这个邪!”他舔了舔手上的血,眼中是困兽般的倔强。重金聘请专家,无数次试验,终于攻克技术难关。当他拿着第一批完全达标的高品质铝型材样品时,这个硬汉子蹲在崭新的型材旁,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雷必财则选择了“攀高枝”的战略。他深知单打独斗难以突破技术瓶颈,主动寻求与行业巨头大连实德合作。谈判异常艰难,对方起初根本瞧不上这个“乡下小厂”。雷必财带着团队,三顾茅庐,用详实的数据、诚恳的态度和对质量的极致追求,最终打动对方。合作后,他并未满足于“贴牌”,而是坚持投入建立自己的“博士团工作站”。高薪聘请的专家与本土技术员磨合困难,理念冲突不断,实验室里争吵是家常便饭。一次,因为一个节能参数的设计方案,首席博士与厂里的技术骨干几乎动手。“你们这些土办法,根本不科学!”“没有我们这些‘土办法’,你那些理论就是纸上谈兵!”雷必财站在中间,既要安抚专家情绪,又要肯定老员工的实践经验,心力交瘁。但他咬牙坚持,最终融合双方优势,研发出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节能塑钢门窗,成功打入上海世博会“零碳馆”等顶级项目,一炮而红。
个体的觉醒与突破固然重要,但要将十几万分散的“游勇”凝聚成无坚不摧的“集团军”,需要更强大的组织力量和共同的信念旗帜。安义县委、县政府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我们要与时俱进,脱胎换骨。我们安义民营企业一定要撕下‘质量差’‘贴牌代工’‘技术含量低’的标签,将产业创新与技术创新紧密结合,投身建设科技强县和品牌大县的洪流。在县委书记的亲自推动下,一场覆盖全国安义创业者的“红色引擎”工程启动了。县委组织部牵头,依托各地商会,迅速在全国安义人聚集地建立驻外党支部。我参加了上海安义门窗商会党支部的一次组织生活会。会议室里,党旗高悬。毛日富作为支部书记,声音洪亮:“同志们!过去我们单打独斗,吃了多少亏?现在党给我们搭台,政府给我们撑腰,我们安义建材人,要拧成一股绳,攥成一个拳!打品牌,搞研发,闯世界!” 台下,那些曾经为抢订单争得面红耳赤的老板们,此刻神情肃穆,眼神坚定。党组织的建立,如同在奔涌的铁流中注入了凝聚的钢水。
最大的手笔,是打造“安义建材上海交易服务中心”。这个构想提出时,质疑声四起:投入巨大,谁来牵头?利益如何分配?会不会成为某些人的“唐僧肉”?筹建会上,火药味十足。几位实力雄厚的老板都想主导,争得不可开交。“都别吵了!”毛日富猛地站起来,“这个中心,不是哪一个人的!是全体安义建材人的!是安义的门面!我毛日富第一个表态,个人利益靠边站,一切为了安义!”他的赤诚感染了众人。最终,在党组织的协调下,大家摒弃前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渠道出渠道。当这座占地6万平方米、集展示交易、研发孵化、信息共享、金融服务于一体的现代化综合体拔地而起时,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安义人,胸中都涌动着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走进交易中心大厅,巨大的电子屏实时滚动着全球建材价格指数和交易数据。穿着白大褂的研发人员在“博士工作站”里专注实验;操着各种方言的客商在智能选材区洽谈;物流信息在大屏上跳转,连接着全国乃至全球的供应链。这里,大数据、云计算不再是抽象概念,而是驱动安义门窗产业颠覆式创新的澎湃动力。最令我动容的,是中心内特设的“安义建材品牌馆”。从最初简陋的手工作坊照片,到如今琳琅满目的专利证书、驰名商标和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高端门窗样品,无声诉说着一个产业凤凰涅槃的传奇。昔日被视为“散兵游勇”的安义人,在这里真正实现了“抱团作战,共塑品牌”。
有了坚实的平台和强大的组织保障,安义建材产业如虎添翼。在江西省、南昌市、安义县三级政府“真金白银”的政策扶持和刀刃向内的“放管服”改革护航下,安义建材产能跃居华东第三、全国第四,手握300多项专利,成为行业不可忽视的力量。
毛日富的视野早已超越上海滩。他带着精密的节能门窗样品,飞赴德国、中东、东南亚。在迪拜一个超高层项目的竞标现场,面对国际巨头的围剿,他从容不迫,用详实的数据和创新的设计征服了评委。“当合同签下的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赚多少钱,”毛日富对我说,眼中闪着光,“而是想到当年在闸北那个破仓库里,被骂‘乡下蠢驴’的日子。我们安义人,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和世界顶级玩家同台竞技了!”
更深远的变化,发生在产业生态上。龙头企业带动下,产业链上下游协同发展。小作坊式的加工点被现代化工厂取代;家族式管理向职业经理人制度转变;“贴牌”代工被自主品牌取代;“安义制造”正稳步迈向“安义智造”。在“一带一路”的广阔舞台上,安义的门窗型材、创新的系统门窗解决方案,正随着中国建设的步伐,走向世界。
离开那个星光璀璨的酒会,我回到酒店房间,摊开厚厚的采访笔记。毛日富、雷必财、龚兆汉……一张张坚毅的面孔在眼前浮现;闸北的破仓库、世博会的闪光灯、交易中心的电子大屏……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交织。我提笔写下:
“这一章,名为《铁流奔涌聚群峰》。‘铁流’,是那十几万安义儿女,从贫瘠土地中挣脱,以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奔涌向前的磅礴力量。他们脚踩泥泞,肩扛铝材,在歧视与困苦中淬炼,在竞争与危机中觉醒。‘奔涌’,是这力量永不枯竭的动能,是‘宁可睡地板也要当老板’的狠劲,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闯劲,是面对世界舞台毫不怯场的锐气。‘聚’,是这场史诗的关键转折——是党组织在关键时刻擎起的红旗,是‘安商义人’般的诚信纽带,是‘逆旅云帆’式的创新驱动,更是毛日富们放下私利、拥抱合作的胸襟。正是这万众一心的‘聚’,让涓涓细流汇成不可阻挡的洪流。‘群峰’,则是这铁流最终塑造的壮丽景观——是安义建材上海交易中心这样的产业地标,是那一个个响彻行业的驰名商标,是那手握专利、布局全球的现代化企业群,更是安义从华东一隅崛起为全国门窗型材三大基地之一的产业宏图。
这‘群峰’,不是自然的造化,是安义人以血汗为基,以诚信为石,以创新为刃,在党旗引领下,于市场经济的崇山峻岭中,一锤一凿开凿出来的奇迹。他们的故事,是“门窗之乡”这部乡村巨变史诗中最雄浑的乐章,宣告着:田埂里的梦想,足以生长为世界级的峰峦!铁流不息,群峰永铸,门窗之乡的传奇,正翻开新的篇章,通向更浩瀚的星辰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