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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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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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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毡上的母爱》连载

第一章 张家冲的事儿娘

“划崙”,今人误作“画龙冲”,如今简化为划仑水库,其源起于湖南省安化县羊角塘镇犀牛角山下脉,群峰连绵间卧藏一道山脊:东接桃江武潭镇黄茅村岩门冲水库为界(俗称“小划仑”),西望天井、五龙二山。气势磅礴,宛若蛰伏之活虎,潜游之神龙。尤以山岭一株百年枓槠树为奇,巍然如苍劲龙冠,虬枝盘曲,尽诉沧桑。山形诡谲,雾幻、峰峻、林幽、水秀,恰似龙爪探伸,其势欲破空而出,却又深藏于山色水影间,蓄纳天地之威。山体奇崛,更为周遭群山如屏环抱,愈显幽深神秘,恍若天地间一处沉眠龙巢,静待风云际会。

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我接下来要讲的很长一段故事:

1989年那年出了阳历四月中旬,一个穷乡僻壤的划仑水库张家冲这里,天光还青灰着,没全透进木格窗那层发黄的糊纸。我揉开眼窝子,四下里一望,长长的睡房就剩我一个了。身下的“床铺草”暖烘烘地散着干谷秆的香气。这些稻草,又被谷筒机碾过,抱到屋前的禾场坪晒上几个毒日头,才仔仔细细铺上宽板老木床。用外婆的老话讲:“开铺不下跪,睡觉会挺背。”谷草要搂得匀匀称称,起初蓬蓬松松,睡一夜,就塌出个人形窝来,再压上棕垫薄被,几日功夫就服帖了。床尾顶着东墙幕壁,紧挨窗棂下横放着母亲的那台“红梅牌”缝纫机;床头则靠着拆开摆的厢门柜。南边靠门槛入口处立着张朱红写字桌,跟小床并开,桌上坛坛罐罐站队似的,里头装着金贵的芝麻籽、茶叶、冰糖、姜丝儿;下头柜子锁着蜜枣、红薯南瓜干、冬瓜糖的甜香,还有两对敬宾客用的白瓷酒壶。中间床和柜空出两米宽的过道,往里走,是另一组厢门柜,一米高的斗柜,一米多长的椭圆形米缸筒,最里头靠后墙格子窗下,是父亲母亲睡的雕花架子床,挂上蚊帐像个老神仙似地踞着。这些沉甸甸的家当,都是外公当年请的老木匠精打细造,一肩一肩从二十多里地外的马迹塘镇大坪村抬进山来的嫁妆。

这睡房方型设计,地板高出地面五十公分,足有七米长,四米宽,前后开窗,四向有门,唯一不足没做隔断。乡下规矩大,连床的朝向也讲究——非得是南北向,头枕北,脚朝南,老辈子笃信这关乎风水家运,小辈只能依样画瓢。

姐姐早早起了床。我还在磨蹭着爬出热被窝,赤脚片子蹭上冰凉的木板地,搭上一条椅子直扑窗边的“红梅牌”缝纫机。推开糊着纸的格子窗,清早湿漉漉的风,裹着草木清气扑了一脸。我衣裳也没扯抻透,趴在窗台上,眼珠子越过街沿阶,落到禾场边那架疯长的苦瓜藤上。母亲种的,我嫌它一身丑疙瘩,苦得赛过药汤,它可不管,只管可劲儿长。嫩黄的小花缀满竹架子,一宿功夫,又悄没声地垂下七八条指头长的青翠苦瓜,沉甸甸吊在晨雾里打秋千似的,天气好了这些苦瓜可要摘来晒干的。山里的雾帐子厚实,张家冲的日头,得爬到八点后的山顶,才勉强能刺破。几缕稀薄的光终于斜斜探进来,照亮了大半张床沿。我摸摸索索套上那双脚趾头都快拱出来的破棉鞋。

父亲生于一九五九年,正值全国三年困难时期。农村物资匮乏,常年饥荒,是那个年代的烙印。杨家始祖来自宋代江西吉安府泰和,明洪武五年迁居楚南安化湛溪金鶏嘴。繁衍到后来为躲避国民党抓壮丁,爷爷带着家人与兄弟分开,搬进了如今的划仑水库深处以农耕为生。父亲杨敬云,杨氏宗族玉字派,字柏,在兄弟姊妹九个中排行第四。他是安化深山老林里长大的娃儿,生性腼腆,没念过几年书大字更是不识几个,除了放牛挑柴也是家里重要劳力,人口多一日二餐只能以红薯与稀饭为伴。直到十四岁这年,才拜了一户姓张的人家学了九年手艺。后经一位走村串户照相的夏师傅做媒相中了我的母亲,他们八三年在茅屋里结的婚,六七年建好木屋分家,就此守在了张家冲。

这年父亲三十岁,身高一米七五有余,鼻梁大,额头高长得粗犷,只是冷眼冷面不善言辞。可我看不惯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总用来扎我。这会儿,钻到自家五六百里外的山上砍柴去了。

母亲王佩芬是平原来的,六二年生人,是桃江县马迹塘镇大坪村的。她个头不高,一米六,特别显瘦,姐弟六个中排行第三,常扎着一对羊角辫,模样可俏。家里以种植为生,有大米饭和青菜吃,是个绝美的坯子。母亲只比父亲小三岁,是上过公社学堂的高材生,操练起家务来一点儿也不娇气。可惜这样好的条件,也没能飞出大山。这地方当年日本鬼子都没能找到,怎么就被一张照片给“忽悠”进了狼窝?从丘陵嫁山区过来那天,她才头回见着真正的深山。

母亲一大早就钻进菜园,回来时,额发湿漉漉地贴住鬓角,汗珠子顺着她微凹的脸颊往下滚。难怪村里老辈人夸她贤惠、吃得苦呢。

一个大三岁的姐姐,叫杨“腾”美,腾字是杨氏宗族承袭下来的派名,小名“米米”,寓意有米有粮般珍贵。不知是何时她能用木炭生火煮铁鼎锅饭了。这会儿,她闷声接过母亲从菜园带回的瓜果青菜,蹲在木盆边有模有样的搓洗,就等着母亲在火塘前变出一家人的早饭。

没多久父亲挑着一旦干柴回来,闷哼了一声:“芬的,快开柴房门。”一身湿哒哒的,手上还提着一袋野果替给了大女儿。在母亲催促下,他端起脸盆洗了把脸,换上干净衣裳,囫囵吞下几口饭,揣上一份晌午吃食,便跨上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杠凤凰牌自行车,沿着划龙水库曲里拐弯的岸线,一路颠簸着奔向村口的铁匠铺。

母亲也紧跟着扒拉完几口饭菜,提着一桶泔水去喂猪——那头花母猪刚下了一窝崽子。她守了半小时,咧嘴一直嘟囔着:“指望两三个月出栏换钱了,就有钱添置几件衣服了。”姐姐米米到了五岁半,个头一米高了,若不去上学烧火洗碗的活计就归她了。喂完猪,母亲的影子眨眼又闪进了菜园。我晓得,她们是指望不上才两三岁懵懵懂懂的我。

我叫杨腾文,派名“腾”丽,小名“美丽”,是杨家次女。自打生下来就是胖嘟嘟的,五个姑姑说我好生养,就有了这么个名字。我自己会爬下吱呀乱响的木架子床,穿过空荡荡的睡房和那间肃穆的堂屋——堂屋里供着祖宗牌位,挂着毛爷爷画像。屋角堆着喂猪的木桶,和散乱的农具家什。若是推开堂屋正下方那两扇厚墩墩的木门,就是依山而建,透着阴凉的杂屋。

我踢踏着破棉鞋进了火塘房。这儿是烟火气最旺的地界:一口敦敦实实的四方土塘灶盘踞中央,挨着木壁的两面墙经年的烟火熏得乌黑油亮。火塘上头,悬着神奇的“梭筒钩”——铁钩子连着转轴,吊着口大铁炉锅,底下添柴就能烧水煮饭。那转轴带着根锄头把粗的横木,死沉,我试过,纹丝不动,还怕人笑话手笨。炊烟顺着屋顶灰瓦缝儿袅袅往上钻。这间屋,寒冬腊月能挤下十几号人,烤着火,喝着茶,嗑着瓜子,扯着白话。火光映着人脸上,寒气散了,张家冲的陈年旧事,也在这烟火气里一直讲下去。

灶房火塘的地是夯实的黄泥地,光溜得像上了釉,冬暖夏凉。后板壁立着个能装七八千斤稻谷的大粮仓,旁边是敦厚的大碗柜。右边一溜排着挂毛巾的面镜架、储水的茶缸、四方桌和十几条木椅。除了冬天北风从屋后缝里钻进来贼冷,这地界还算宽敞。往左边偏屋是柴房,半边砌着煮猪潲的土灶,半边柴禾堆得顶了梁;后墙是竹篾夹着黄泥巴糊的。

张家冲坡上的上屋,那就是我的家。下屋地势得天独厚,一边住着刚成亲一年的三叔三婶,另一头是爷爷、小叔、姑姑们的老房子。屋前是敞亮的大禾场坪,院中种了桃子、李、梨、橘子、柑子四季的果子,连着牛栏羊圈。抬眼望出去,正对面一棵杵了百年的老枓槠树,树影婆娑下,水库一角泛着碎银子似的光。大禾场坪前头,稻田青翠,鱼塘在春夏季节呈现出清澈的水花,在秋冬变得深沉而宁静。四围山峦叠着山峦,像泼了墨。唯有一条羊肠小道,把这仅有的两户人家、十五六亩水田旱地,隔成一方小小的天地。

我知道铁锅里准给我煨着吃食。揭开沉甸甸的木锅盖,白汽裹着饭菜香腾地窜起。我手脚麻利地舀了碗冷饭,铲上一勺子猪油渣炒辣椒,再搛几筷子蔫软软、油汪汪的清炒黄瓜。捧稳这碗油香的早饭,挪到灶房那高高的木门槛前,一屁股墩儿坐下,后背正好倚住冰凉的门框。门槛不光硌人还硌屁股,我浑不在意,两条腿悬空晃荡着,猴急地扒拉一大口塞进嘴。烫得舌头发跳!咸香有油润,几口下去,空瘪的肚肠一下子就被填饱了。

亏得有这门框子撑着。要是一脚滑栽个倒栽葱,这一碗好饭食,可就全喂了那些眼巴巴在底下打转的鸡鸭狗猫喽。

堂屋正中,神龛肃穆,祖先牌位静立。右板壁挂着主席画像,中间对开门两侧是褪色的对联。这本是祭祀与仪典的庄严之所,如今角落却堆着两大桶猪食和零乱的农具。推开堂屋正下方那对厚重的木门,后面便是依山而建的杂屋,山风无孔不入,带着湿冷的凉意。

屋子最右侧外搭着简陋的淋浴棚,紧挨着两间木栏猪圈。通道处,一口硕大的水缸专供牲口饮用。那头花母猪正懒洋洋地侧卧在干草堆里,一溜粉嫩的小猪崽挤挤挨挨地拱着奶头。我故意用葫芦瓢在它的食槽里搅了一下,又清清嗓子。母猪只从喉咙深处不满地“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无趣之下,我转向屋后那令人生畏的茅厕——不过是个架了带洞木板的大木桶,得爬上一架吱呀作响的小木梯才能蹲上去。待我费力地解决完,踉跄着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菜园边那道竹丫子扎成的竹丫子篱笆墙。

推开吱呀作响的菜园门,满园青翠扑入眼帘,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令人精神一振。我一眼瞥见母亲正弯着腰在园子深处割猪草,镰刀划过草茎的“嚓嚓”声清晰可闻。按捺不住雀跃,我像只出笼的小鸟,扬起手欢叫着朝她奔去,全然不顾脚下坑洼。“妈——!”话音未落,脚下一滑,“嗖”地一下,整个人栽进茂密的红薯藤里,瞬间没了踪影。

“哎呀!”母亲惊惶的呼声传来,紧接着是镰刀落地的闷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已被一只沾满泥土草屑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提溜起来。

这下糟了。本就破旧的棉鞋彻底分了家,一只挂在脚趾上摇摇欲坠,另一只可怜兮兮地陷在泥里。屁股上糊满了湿冷的泥巴,火辣辣的巴掌紧随其后印了上来。

“哇——!”委屈的哭嚎冲口而出,那一刻,我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看着那两只面目全非的棉鞋,仿佛连它们也在无声地嘲笑我的狼狈。“好啊,鞋子坏了…”母亲温暖的双手随即拍打着我裤子上黏腻的泥块,力道带着一丝未消的惊怒,却又很快化作轻柔的抚慰,落在我的头顶。“摔疼了没?叫你乱跑!”她声音微颤,带着后怕的喘息,旋即又被一种柔软的焦急取代。我知道,纵然她已忙了一上午,身心俱疲,但只要我需要,她永远会第一时间冲到我身边。

她俯身抱起我,那双常年劳作的手臂蕴藏着惊人的力量,稳稳地将我托起。泥泞的棉鞋悬在半空晃荡。她一步一步往回走,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我能清晰感受到那沉稳的心跳和衣襟上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妈妈身上一股子草味……”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更紧地搂住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篱笆外疯长的牵牛花藤在风里摇曳,浓绿的叶片上露珠滚动。她沉默的怀抱比任何言语都更笃定地告诉我:别怕,妈在。家,永远是你摔倒了也能爬起来的底气。

回到屋里,她将我交给闻声而来的姐姐照看,这次换了一双干净的薄布鞋,“米米看好妹妹,别让她乱跑。”转身又一头扎进灶房的烟火里——拌猪食的“嚓嚓”声,涮洗锅碗的“叮当”声,干柴投入火膛的“噼啪”声再度响起。我眼巴巴望着母亲火塘前佝偻而忙碌的背影,汗水很快又浸透了她后背单薄的衣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又涨满。后来我才懂得,自她嫁入张家冲这六七年,瘦小的肩头,扛起的何止是这间屋,这片地?是沉甸甸的日子本身。

张家冲,一眼睁开就是这被群山深情环抱的一隅,是我生命最初的舞台。它贫瘠,鸡鸣犬吠是晨钟,火塘烟火是暮鼓。可这里有根,深深扎进脚下温热的泥土;这里有家,是用母亲的汗水和脊梁撑起的屋檐,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哭泣。在这里,我懵懂地感受着生活的粗粝与温情,学着在无数次跌倒后自己爬起来,学着在无声的注视里读懂坚韧的模样。

它蜷在划仑水库西南角第二个水湾的臂弯里,是这弯里的第一户人家。菜园坡、屋冲、瓦上坡、下坡,四个小地名像散落的珠子,串成了张家冲。翻过屋后那道山梁小路,由六个更小的山坳聚成的牛气冲,有生产大队二十亩茶山跟畜牧场。弯弯绕绕的田埂小路串联着它们,途中还嵌着一口池塘和四块巴掌大的水田。水库涨水时,常漫过田埂和池塘边缘,却也慷慨地带来鱼虾——夏秋之交,是捞鱼摸虾最好的时节。

父亲是铁匠,锤声叮当敲打着白昼,身影常年被村口的铁匠铺拴住。虽说与爷爷他们早已分家,但自从母亲嫁入张家冲,分得那一点薄田瘦地,农忙时节,里里外外千斤重担便沉沉压在她一人肩上。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年幼的女孩,那份苦楚,只有浸透汗水的锄柄和深夜里独自揉捏的酸痛肩背才知晓。所有的重担,都落在这个身高不足五尺、沉默而瘦小的女人身上。

因为是女儿,这一年奶奶生病走后爷爷那审视的目光总带着冰碴子,不经意地扫过我们姐妹。母亲便常常一手牵着我,一手挎着竹篮,背上还驮着割下的猪草或干柴,带着我们沉默地穿行在自家的田埂地头。父亲忙碌一天归来,铁锤的余震似乎还在他手臂里嗡鸣,家里的琐碎,他实在顾不上了。

几年间母亲的日常,就是围着张家冲这几个小小的角落打转:天蒙蒙亮去菜园坡割回露水未晞的猪草;晌午顶着日头在瓦上坡的红薯地花生地玉米地里锄草;傍晚背着几乎与她等高的柴捆从屋冲的山林里蹒跚而下;间隙里还要放牛、挑水、挖土、种菜……永远有做不完的活计,操不完的心。她的世界很小,小得只有这几亩山地、几间木屋、两个女儿;她的世界又很大,大得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撑起这片屋檐下的一方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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