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张家冲的上空被太阳死死地焊在了天空之上。
风是滚烫的,土地被烤得焦干,就连落叶都蜷缩成枯黄的拳头,在灼热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在这片被晒得发白的土地上,唯一能带来清凉的记忆,来自那座由一代人的脊梁垒砌而成的——划仑水库。
它的故事,始于1966年的沙洲之上。
最初,划仑水库的建设在三位带头人的振臂一呼下正式拉开帷幕。湛溪大队支书落沙组的杨必初、民兵营长王远芳以及大队队长塘湖田的杨芳和,引领着几十名乡亲,将目光投向了坝口那几亩被世人视为“无用”的沙洲,并在这里打下了水库的第一块基石。彼时的划仑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赖以生存的良田沃土,而他们却毅然决然地在这片看似荒芜之地开启伟大工程,这份勇气与决心着实令人动容。
然而,真正的攻坚战役直到1971年才全面打响。时任村书记的王时佑、副书记杨国贤主持召开了全村动员大会,为这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吹响了号角。羊角公社下派干部刘时真,这位年过五旬却精神矍铄的老同志,特意选定八月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日子,作为水库正式破土动工的吉日。
一时间,一村十七个生产队,再加上闻讯赶来支援的外村劳动力,每日工地上都汇聚着数百号人。上至六七十岁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虽步履蹒跚,却依然坚定地扛起工具;下至仅有十几岁稚气未脱的少年,还有刚成家的新媳妇,未嫁人的姑娘们,喂奶的少妇,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她们肩挑背扛,毫不逊色于男子。每个人自带撮箕、锄头、扁担、羊角锤、钢钎、炮锤等原始工具。工地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机械轰鸣,没有明细的设计图纸,只有这些工具与坚硬山石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就这样,用了四到五年时间,才完完整整地修好了水库。
划仑之水,源自犀牛山北麓的幽深沟壑与桃江地界的接壤处。这里山势如脉络般纵横交错,泉眼密布如星子散落,溪涧蜿蜒似银蛇游走,最终汇聚成常年奔涌的清流。山体水库最深处可达十余米,且依山势而建,浅湾稀少,岸边树林以六十度陡坡直插水面,总过水面积达150万立方米。这方水域开阔而阴柔,宛如娴静的处子,却滋养着老鹰、麂子、红腹锦鸡、白鹭、红嘴蓝鹊、竹鸡、穿山甲、猫头鹰、猪獾等数十种生灵,植被也相当富饶,宛如一方滋养万物的碧玉。
每年时近夏末,水库里的收束,日渐干涸的堤床裸露着它龟裂的肌肤,一片令人不安的灰白蔓延开来,连小鱼小虾也识趣地隐入泥缝,不见踪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渴,而比这焦渴更沉重的,是父亲母亲一遍遍的告诫我和姐姐:“白天千万别下水啊,那水看着浅,稀泥巴会吃人。”
田里的早稻刚刚抽穗,那点嫩绿转瞬就被烤焦了边,叶片卷曲着,蔫头耷脑地垂向滚烫的泥土,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灰败。菜园坡上,母亲精心侍弄的菜畦也失去了往日油亮的光泽,蔫蔫地蒙着一层绝望的灰白。就连那最不挑地方的南瓜藤,新结出的小瓜也透着一股营养不良的蔫黄,在毒日头下无精打采地吊着。
父亲收工回来后,蹲在堂屋的长板凳上,他粗粝的手指夹着半截纸烟,狠命地嘬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胸腔里滚了一圈,却化不开眉宇间那团死结。他望着远处山坡上枯黄刺眼的景象,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带着铁锈般的沉重:“再不下雨,这点禾秧苗……怕是要旱死了!”
母亲回应道:“这个时候谁家不是愁水源,想办法蓄水。”
父亲又说:“七八月一过就要上交公粮,再这么干下去,耽误不起,只有辛苦我们自己了。”
这话是说给坐在下屋台阶上正用白布擦拭二胡的爷爷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父亲的兄弟姐妹众多,大姐一岁左右时被抱给了亲姨妈养大,早已在常德市武陵区安了家;二姐嫁到隔壁塘九村的紫荆冲,生了两个儿子,年轻时挑过石头修过水库,一路也是苦过来的;三妹跟父亲同一年结的婚,嫁到二十公里外的桃江县马迹塘镇白滩坪村,挨着我的外婆家不远;大哥年长他八岁,初中出来就去给国家修铁路搞建设,回来学了门篾匠手艺不久就招郎到了桃江县武潭镇息家湾村,生育了一双儿女;三弟刚成家不久,留在爷爷跟前,眼下两口子正在谋生;而最小的弟弟也有了十七八岁,还未确定未来方向;四妹跟小妹都只有二十出头,已经去山外的世界打工了。只有父亲与三叔两家人守在了张家冲。
这年的天旱得像一条毒蛇,紧紧缠住了张家冲的咽喉,也缠住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脊梁。铁匠铺的生意随着农具需求的增多而忙碌起来,墙上挂了六七把新打的农具——开山斧、锄头、羊角锤,还有四五把胡刀跟柴刀正等着出形。这份忙碌并不轻松,天干田里缺水,反而像沉重的磨盘,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家里那点薄田,是四口人活命的指望啊!他烦躁地碾灭了烟头,火星在地面溅开,瞬间熄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母亲倒完猪潲水,围着喂月猪的转盆清扫完猪圈,回到堂屋抹了一把额头上滚烫的汗珠。她刚把最后一把同样蔫软无力的猪草丢进猪圈。花母猪趴在角落的阴影里,连拱食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只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哼哼。她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擦了擦。赤日炎炎笼罩着一切,连牲畜都失了生机。她没接父亲的话茬,只是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进了烟火气渐消的火塘。再出来时,那根磨得光滑发亮的木扁担,已稳稳地压在了她瘦削的肩头。扁担两头,沉甸甸的木桶无言地悬挂着,等待着未知的沉重。
“妈妈,天都黑了还要出去吗?”姐姐放下收拾到一半的碗筷,冲到门口,望着门外迅速吞噬一切的浓重暮色,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忧惧。夜色像墨汁,正从四面的山坳里倾倒下来。
我并不懂母亲的辛苦。
母亲侧过脸的那一瞬间,在昏暗中,她的轮廓显得异常单薄。“屋冲井里还剩点泥浆,蓄不上水要赶紧挖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像深潭不起波澜的水面,“水缸里的水再清一清,半夜浇好的菜,能顶三两天。晚上路上生蛇,你们不要跟着来。”这道命令是下给我和姐姐的。
父亲说清理淤泥的活让他来干,还从黑房子里找出一对撮箕挑上肩,“芬的,再挖深一点就好了,带上手电筒啊。”
见父亲又背上了锄头,母亲拿上手电筒也不再犹豫,瘦小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扁担挂钩随着她的步伐,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吱呀——吱呀——”声,像一首孤独而沉重的进行曲,一路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渐渐被黑暗吞没。也不知道她要挑够多少回?
灶房,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我和姐姐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贴在乌黑的木墙上,两个瑟缩的幽灵。姐姐有意学母亲的样子去睡房找出厢门柜内抽屉藏着的针线在灯光下重新拿起我那双彻底鞋底几乎脱落的破棉鞋,针线在她微微颤抖的手里穿梭,针脚歪歪扭扭,线路缝的有些丑,泄露着内心的不宁,“好丑”还没有母亲缝的好看。屋外,稀稀落落的蛙鸣有气无力,更衬出夜的深沉与死寂。
父亲回来后坐在门槛上点燃了一支烟,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沉默紧绷的下颌线。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投向母亲离去的方向,那“吱呀”声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
姐姐问爸爸,“妈妈呢?”
父亲:“她还在挑水。”
我很生气,“那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父亲也很生气,“你妈,犟得很,我说不动。”
他知道那口水塘快干了,塘底的泥浆又硬,折腾一趟,对一个壮劳力都吃力,何况靠她那单薄的身子,作为丈夫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去替她?这几日铁匠铺里的活多,已经在赶着一道道工序,万一有人立马要急着用呢?村上人的需求,也成了他无法离开的枷锁。他只能更深地吸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心头的焦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下屋的爷爷在房间深处咳嗽了一声,声音干涩,有一段没一段拉着二胡,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深山寂静中艰难爬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终于,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空寂山谷的回音壁上,重重地敲在等待者的心上。灶房房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汗味、泥腥气和疲惫的气息先涌了进来。母亲几乎是踉跄着撞过了门槛,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晃。汗水彻底浸透了她单薄的确良衬衫,湿漉漉地紧贴在背上,又一次清晰地勾勒出那嶙峋凸起的肩胛骨,像两片随时要刺破皮肤的刀刃。两条辫子发髻早已散乱,湿透的碎发狼狈地黏在汗津津的额角跟脖颈,甚至有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扶住冰凉的门框稳住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急促,如同父亲铁匠铺里破旧风箱拉到极限时发出的嘶鸣。昏黄的灯光吝啬地落在她脸上,那是一种透支到极致的惨白,嘴唇干裂开一道细细的血口子,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肩上的扁担“哐当”一声滑落,重重砸在泥地上,溅起微尘。
姐姐慌忙放下针线,在茶缸旁边舀起一碗茶水端过去。母亲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下去,水流顺着嘴角、脖颈肆意流淌,冲刷开蜿蜒的泥痕,留下更深的狼狈。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疲惫,然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越过我们,茫然地投向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无星无月的墨色夜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被那无边的黑暗吸走了。
“妈,明天……”姐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明天还早,你爸爸睡了没?”
“嗯…”
母亲猛地打断姐姐,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像是在斩断所有软弱和迟疑,“塘底刮不出泥巴了,出水太慢了。明儿起大早,去最深处的岩石缝里看看。”
“最深处”三个字砸在地上,沉甸甸的。那道陡峭得连山羊都发怵的山梁,荆棘丛生,长满了荆棘,空手走个来回都要小半个时辰。父亲在睡房大床上睡不着,起身来到堂屋门口坐着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扫过母亲疲惫到极致的脸,扫过那空荡荡的水桶,最终喉结滚动了一下,只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他掐灭了烟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重,抽完烟又重回大床。那背影里,是男人面对天灾时的无力,是养家责任重压下难以言说的愧疚,更是对堂客那份近乎自毁的坚韧的复杂心绪——有心疼,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被需要的隐痛,好几次商量把铁匠铺搬回张家冲,母亲始终不允许。
那一夜,睡房中间临时铺就的地铺上,为了节省那点珍贵的煤油,灯早已熄灭,我紧挨着洗完澡回睡房的母亲躺下。
黑暗中,她压抑的喘息声和每一次因疼痛翻身时骨骼发出的轻微“咔哒”声,清晰传入耳中,敲打着寂静的鼓膜。我屏住呼吸,悄悄伸出小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肩膀上被扁担磨出的红肿棱子。那凸起的触感,如一道突兀狰狞的山脊,横亘在皮肉之上,无声诉说着白天的重负。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只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带着厚茧和裂口,带着安抚意味覆在了我探出的手背上。那掌心传递的温度和粗糙的质感,是黑暗中唯一的慰藉。我睁大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听着她艰难痛苦的呼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生活本身近乎残酷的重量,是如何一寸寸烙印在母亲单薄的身躯上。
窗外,苦瓜藤在持续干热的风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是无力的叹息,也是土地焦渴的呻吟,弥漫在令人绝望的夏夜里。
天还黑得如同浸透了最浓的墨汁,连一丝天光都不愿给予时,母亲便窸窸窣窣地起身了。我假装睡下,眼皮却紧张地动来动去,竖起耳朵捕捉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她极力放轻却依旧沉重的脚步,摸索着在房门口穿上那双同样破旧的布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随后,是更深的寂静,她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没过多久,姐姐也悄悄爬了起来,摸索着点亮了火塘里埋着的火种。微弱的红光跳跃着,努力驱散一角的黑暗,映亮她稚嫩脸庞上过早刻下的与年龄不符的严肃与忧虑。
当早上第一缕灰白的天光终于吝啬地撕开厚重的夜幕,将四周山峦的轮廓勾勒得模糊不清时,我起床爬上缝纫机,透过窗户看到母亲的身影在禾场坪里隐约浮现。她的步子比昨夜更加虚浮,每一步都深陷进被晒得松软的泥土里,仿佛脚下不是路,而是吸力的泥潭,拖拽着她疲惫不堪的身躯。扁担两头的水桶沉重地晃荡着,水面离桶沿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浑浊得如同泥浆,黄澄澄的,几乎看不到水的清澈,显然屋冲井水池里也快被这无情的旱魔榨干了最后一点水分。汗水如决堤的小溪,顺着她紧贴在脸颊的鬓发流淌,一路滴落在她走过的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旋即被滚烫的地面吸干。她终于走到菜园入口,放下水桶的动作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一次,她连扶着门框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缓缓走上台阶背靠着冰凉的木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佝偻下去,紧闭着双眼,胸口如破旧不堪的风箱,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声。晨曦吝啬地落在她脸上,那深刻的疲惫,刀刻斧凿般清晰,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无声的透支与极限的挣扎。
姐姐默默地从灶房碗柜端出一碗自做的红糖鸡蛋水,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母亲接碗的手抖得厉害,粗瓷碗沿磕碰着她干裂的嘴唇和牙齿,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轻响。她似乎尝不出味道,只是凭借着本能,大口地吞咽着那滚烫的糊糊,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支撑这副早已到达极限的躯壳继续走向下一趟炼狱之路的最后一点燃料。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焦点落在虚空中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刚要喊声妈妈,这时,爷爷扛着锄头从下屋踱步上来。经过屋前瞥了一眼墙角那两桶浑浊几乎全是泥浆的所谓“水”,又看了看靠在墙上,形容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母亲。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更深的“川”字,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惯有的挑剔与不满。他嘴角翕动了几下,似乎想指责这水的无用,或是抱怨耽误了功夫,但目光最终落在母亲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和因脱力而颤抖的手上,那些刻薄的话终究没有出口。最终,只从鼻腔里冰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在清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如一块冰砸在地上。他不再看这边,扛着锄头,迈着略显僵硬的步子,径直走向菜园子他那块位置稍好、还能汲取到一丝丝可怜地气的自留地,留下一个冷漠而佝偻的背影。
母亲喝完那碗红糖鸡蛋水,似乎被那点灼热强行唤醒了一丝生气,驱散了片刻的眩晕。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爷爷离去的方向,仿佛那声“哼”和那个背影从未存在过。她只是近乎固执地弯下腰,重新下台阶挑起菜园门口那对空荡荡的木桶。她的脚步依旧虚浮,身体因脱力而微微摇晃,但脊背却在起身的瞬间挺直了一丝。
那被沉重扁担压弯成一张弓形的背影,在尚未驱散寒意的晨光里,缓慢移动着,孤独而决绝地再次走向通往屋冲的被薄雾笼罩的山路尽头。她是在叩问这片焦渴的土地?还是在叩问那无情的苍天?抑或只是在叩问自己生命韧性的极限?
整整一个上午,那条被烈日晒得发烫的山路上,只有母亲一个孤独的身影在重复着绝望的折返跑。一趟,两趟,三趟……桶里的“水”一次比一次少,一次比一次浑浊粘稠,沉淀着令人绝望的黄泥。每一次往返,都像是在耗尽她的体能。菜园里,那些奄奄一息的苦瓜苗、卷曲焦枯得如同纸片的菜叶,贪婪地吮吸着这带着泥腥味的“甘霖”。母亲半跪在滚烫得能粑粑的菜畦间,泥土的热气透过薄裤灼烤着她的膝盖。她咬着牙,用葫芦瓢小心翼翼地浇灌着,浑浊的泥浆水渗入焦渴得冒烟的泥土,发出细微而急促的“滋滋”声,像垂死的土地在发出痛苦而短暂的呻吟。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混合着溅起的泥浆,在她脸上肆意冲刷出道道沟壑,最终沉重地滴落在同样干裂的菜叶上,瞬间就被毒辣的日头蒸发殆尽,只留下盐渍般的印迹。
我跟着蹲在田埂边唯一一小片可怜的阴凉里,目光紧紧追随着母亲。看着她被汗水完全紧贴在瘦骨嶙峋背脊上的白布衫,看着那些被浑浊泥水浸润后似乎勉强挣扎着舒展了一丝丝叶片的庄稼,再抬头看看天上那轮依旧毒辣,冷漠地俯瞰着大地,毫无怜悯之心的白炽日头。一种巨大而无力的焦灼感,混合着心疼和一种模糊的愤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攥住了我幼小的心脏。从濒临彻底干涸的山涧水源头,用母亲的血汗,用她肩膀上那道红肿发亮的扁担压痕,用她一次次濒临极限的喘息,一瓢瓢抢回来的泥巴水,在这无边的焦渴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杯水车薪!土地依旧干渴得裂开狰狞的大嘴,瓜藤上新结的小瓜,在烈日的持续暴晒下,依旧蔫黄得可怜,毫无生气。
母亲沉默而近乎固执的劳作,以她单薄的血肉之躯,无声地对抗着无形而巨大的天地之威。她肩上那甚至有些破皮的扁担压痕,在刺目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愈发刺眼,像一枚浸透着血汗的勋章,也像一道对这个残酷旱季无声而悲怆的控诉。那沉重,不仅压在她的肩上,也沉沉地烙印在了我懵懂初开的心版之上。
而此刻,父亲的身影正出现在村口铁匠铺的阴影里。铺子里空无一人,冷清得可怕。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把未完成的镰刀铁胚,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平息心头的燥热。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铺门,望向村口的对面的大山。他知道她在那里,在重复着那近乎徒劳的跋涉。一种混合着焦躁、心疼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猛地抡起铁锤,狠狠砸向铁砧上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叮当的巨响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是他内心无处发泄的呐喊。汗水顺着他肌肉虬结的脊背淌下。
他多想像年轻时一样,一口气冲上山梁,夺过她肩头的扁担,把所有的水都担回来。可铺子不能离人,万一有生意呢,那点微薄的希望像蛛丝一样脆弱,却也勒得他动弹不得。他只能更狠地抡锤,让汗水代替无法流出的泪水,让这叮当的敲打声,成为对山上那个瘦小身影最无力的声援。他眼前仿佛看到妻子蹒跚的背影,看到那浑浊的水,看到女儿们忧虑的眼神……这肩上的担子,又何止是铁锤的分量?这焦渴的土地,煎熬的何止是秧苗?更是他这个男人养家的尊严和对妻儿无法周全的痛楚。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铁锤的起落,成了这寂静旱天里,另一种沉重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