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霜痕·晨课
秋季开学时,山上的毛栗子刚熟。我和姐姐背着书包穿过开始泛黄的稻田,路边野枣树的果实从青涩渐渐转红。两个月过去,田里的稻草已经干枯堆成小屋,山风一天比一天冷。等到水库边的丝茅草全都白了头,冬天就真的来了。
每到星期五星期六,小叔在家时会带着我和姐姐去水库打野。我们在夜色中捕捉蛤蟆,在泥潭里摸索泥鳅,偶尔还能捞到几条鲫鱼。那些夜晚,手电筒的光柱在水面上摇晃,我们的欢笑声惊起了宿眠的野鸭子。
冬天的早晨总是被浓雾包裹。天还没亮透,木板房里便亮起了昏黄的灯。灯光透过木格窗,照见地上厚厚的霜。我和姐姐呵着白气匆匆扒完早饭,书包在身后一颠一颠地上路了。
山路在晨雾中蜿蜒,草尖的露水很快打湿了裤脚。不知名的长尾鸟在竹林里鸣叫,斑鸠在松枝上扑翅飞起。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路边的杂草,霜粒簌簌落下。每次路过村口那几户人家,总被同学追着问你家这么远为什么不搬家。我学着大人的口气回答对门山里火烧巴茅山不与你相干。可这话像露水般在心头一掠而过,剩下的仍是漫漫长路。
此时爷爷应该已经醒了。他总在寅时起身,披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独自走到禾场坪边上。他望向鱼塘,望向那大山,说这个时辰万物初醒,地气最清,能听见山与水的密语。他的身影在雾中静立,沉默地连接着这片土地不为人知的记忆。
等母亲起床时,肩头的担子并未因少了两个喧闹的身影而减轻。田野还在薄雾中沉睡,天空却已躁动不安。农谚说正月雷打雪,二月牛招劫,三月工夫紧,四月秧长节。爷爷常坐在屋檐下,用他那根磨得发亮的竹烟杆指点云象。他说今日天泛鱼鳞斑,午后要起风。他说话时,花白的眉毛会轻轻颤动,像是能感知天地间最细微的脉动。来找他的人总是悄悄来又悄悄去,有时会留下一包芝麻糖或几个鸡蛋作为酬谢。
此刻母亲望着灰蒙蒙的天,把襁褓中的弟弟往怀里拢了拢。这孩子哭个不停,母亲干瘪的乳房在粗布衫下微微颤抖。
早饭的炊烟刚散,弟弟被迫放在坐伽子里,母亲又在火塘架起了炉锅。沸水在铁锅里咕嘟作响,猪圈里传来熟悉的哼唧声。她刚铲完猪粪,又提着满满一桶衣物坐到水缸旁。搓衣板在木盆里起伏,带着农村妇人特有的节奏。哗啦哗啦的水声里夹杂着对父亲的絮语,变到冒扎,两头失踏,你古噶搞得的。显然是惹到母亲生气了。父亲正摆弄他自制的婴儿三轮车,用旧铁架和木轮拼成的物件。可弟弟的哭声仍撕扯着晨雾。
最后是牛栏里的大水牛解了围。天光未亮时,父亲已挤好满满一碗浓白的乳汁,腥膻的气味在晨风里飘散。母亲在灶房支起蒸笼,白汽顺着锅沿袅袅升起,将奶香与柴火味揉成一团。弟弟起初扭着头抗拒,终究抵不过饥渴,小嘴终于衔住汤匙贪婪吮吸。她倚着灶台静静看着,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
这时爷爷会踱步到灶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蒸腾的水汽,看见更深远的什么。有时他会轻轻摇头,有时又会微微颔首,但从不轻易开口。他说过,每个人的命数都写在脸上,刻在掌纹里,但说破了反而不好。
而我和姐姐的归家路,从夕阳铺金时分开始。书包在背上跳跃,山路在脚下延伸。与同村小伙伴一阵阵嬉闹声惊起了归巢的麻雀。可刚卸下书本,另一本无字的功课便已摊开。母亲的声音从灶屋传来:去给牛添些草料。
每天放学后,堂弟像尾巴似的跟在我们身后,缠着我们玩游戏。牛栏里,大水牛温顺的眸子映着晚霞,鼻息在微凉空气里凝成白雾。推开吱呀作响的栏门,混合着青草、粪便与发酵稻草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堂弟立刻捏住了鼻子。
好臭啊,逗死挖耳得嫌。姐姐挽起袖子,抓起长铁铲深吸一口气。乌黑的粪块被铲起时带着黏连的丝线,落在粪堆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汗珠很快在她额间聚成小溪。
我则爬上摇摇晃晃的隔层,把干稻草一捆捆铺开。稻草屑在斜阳里飞舞,钻进衣领刺得发痒。隔层下的大水牛惬意地甩尾,庞大的身躯每次挪动都让木板微微震颤。正要伸手抚摸它的犄角,忽听见母亲在暮色里唤着姐姐的乳名:
米米——
姐姐的应声穿过渐浓的夜色,像炊烟般融进万家灯火里。这时我总会看见爷爷站在屋檐下,暮色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眼睛在渐暗的天光里依然清亮,像是能看透这人间烟火背后的宿命轨迹。
夜色渐深,村子里陆续亮起灯火。那些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像是大地呼吸时明灭的星火。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从晨雾到暮色,从秋天到寒冬。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只是我们的脚步在这条山路上越走越稳,越走越远。
爷爷常说,山里的孩子就像山间的竹子,一节一节往上长,不知不觉就高过了屋檐。他说这话时,目光总是望向很远的地方,仿佛在看着我们看不见的明天。
然而,这间气味浓重的牛栏屋,除了供我们三姐弟捉迷藏玩耍,竟还藏着意想不到的收获。隔层最深处,厚厚的稻草堆里,不知是我家、三叔家还是爷爷家那只勤快的老母鸡,偷偷在此筑了窝。伸手探去,常常能摸到圆滚滚的鸡蛋。有时四五个,有时竟有七八个。这个意外的发现,瞬间让牛栏的臭味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和堂弟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迅速各揣一个鸡蛋在怀里,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我们总是寻个僻静的角落,或是火塘未熄的余烬边,或是屋后避风的山石后,小心翼翼地开始我们的秘密行动。在蛋壳上撬个小洞,用树枝架起来,包一层打湿的黄草纸,慢慢地烤着。蛋壳啪地裂开时,露出里面嫩白微颤的蛋白,焦香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时就算指尖被烫得通红也顾不上了,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天气转暖后,池塘下游那条水沟又成了我们打牙祭的好去处。只要做完家务活,我和堂弟、姐姐就会各自穿上水鞋,悄悄背着大人溜出去。取下挂在屋角的竹撮箕,提上水桶,我们蹑手蹑脚地踏入沁凉的溪水沟。水流潺潺,冲刷着我们的脚踝。看准时机,猛地将撮箕往水草丰茂处或石缝边一抄。运气好的时候,就能收获几条惊慌失措、银鳞闪闪的白条鱼、红翅鱼、石斑鱼,或是扭动着滑溜身躯的泥鳅,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偶尔还能捉到笨拙的螃蟹。
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找个瓦片架起来,捡些枯树枝生火,撒上一小撮从家里灶台顺来的盐粒,这便是一顿原汁原味的野炊。溪水的清冽,鱼虾的鲜甜,混合着烟火气,在我们看来是最有趣的享受。
不过这份快乐总要承担风险。若是被爷爷、母亲或是三婶发现撮箕不见了,或是衣裤沾满泥水,少不了一顿责骂。大人们的担忧总是化作竹条子,抽在腿肚子上,火辣辣地疼。可即便挨了打,过不了几天,我们又会忍不住往水沟边跑。
记得有一回,我们正专心致志地烤着刚捉来的鱼,忽然听见母亲的呼唤声由远及近。我们手忙脚乱地踩灭火堆,把还没烤熟的鱼塞进草丛,装作在溪边玩耍的样子。母亲走过来,看着我们湿透的裤脚,叹了口气,却没多说什么。那时我们暗自庆幸逃过一劫,却不知道母亲是看破了我们的小把戏,只是不忍心揭穿。
这些偷偷摸摸的野趣,虽然每次都要提防被大人发现,虽然总是弄得满身泥水,但那种自由自在的快乐,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前往。牛栏里的鸡蛋,溪沟里的鱼虾,不仅满足了我们对美味的渴望,更给了我们一个逃离大人视线、尽情玩耍的借口。
二、山林·野趣
日子在读书声,放牛时光和野外追逐中流转。张家冲的山野,是我们姐弟几个永远的游乐场。我们知道哪里的茶萢最早成熟,哪片山坡的八月瓜最甜,哪棵酸枣树上的果子晒成了最好的酸枣干,哪里的枯柴最耐烧。这些秘密,都深深刻在我、姐姐和堂弟的记忆里。
姐姐和堂弟爬树的本领很出色。屋前那棵高大的百年枓槠树,粗糙的树皮成了他们的阶梯。他们一高一矮,手脚并用,光着脚丫几个蹬踏就钻进了浓密的枝叶间。无数次我仰着头,只能望见他们在高处晃动的小腿,还有随风飘下的零星笑语。他们说,在那最高的树杈上,能看见划仑水库最深最清的碧绿色。阳光充足时,他们会在粗壮的枝干上铺些枓槠树叶,躺在上面小憩,仿佛拥有了一个俯瞰水库的空中小窝。
我和堂弟、姐姐三人更喜欢在地面寻找乐趣。雨后山林里,各种菌子悄悄探出头来。我们拎着小竹篮,仔细辨认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松树下的松菌最好认,灰褐色的伞盖带着白色的斑点。有时还能找到鸡油菌,金黄色的菌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夏天最让我们期待的是野杨梅。山坳里有几棵杨梅树,每到六月就挂满红彤彤的果子。我们会带着竹竿和布兜,姐姐负责摇树枝,我和堂弟在下面接。酸酸甜甜的汁水染红了我们的嘴唇和手指。
秋天的山林又是另一番景象。毛栗子从刺壳里爆出来,我们要用厚布包着手去捡,不然准会被扎到。圆槠也熟了,成片的圆槠树下,洒满了圆槠,根本就捡不完。
冬天虽然寒冷,但我们依然往山里跑。枯枝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我们一边呵着白气,一边搜寻着最干燥的柴火。有时会发现野兔的脚印,或是山鸡飞过的痕迹,这些发现总能让我们兴奋好久。
熟悉的山林里,我们学会了辨认各种野果,懂得了季节的更替,也体会到了大自然的慷慨。
“妹妹,快上来啊!好多大的枓槠,上面好大风,可舒服了!”姐姐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就是,小姐姐快爬上来,树顶上看得可远了!还可以掏鸟蛋!”堂弟也跟着起哄。
树下的我,急得直跺脚,却只能徒劳地围着粗壮的树干打转。那树皮太光滑,我个子又小又笨重,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手心磨得生疼,爬一半掉下去,摔得屁股疼,只换来树上一阵更响亮的笑声。委屈和不甘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哼!有什么了不起!下次……下次我从家里扛楼梯来!”我仰着脸,气鼓鼓地喊,试图用“宏伟”的计划扳回一城。
他们玩够了,才哧溜哧溜地滑下来,带着一身树叶和树皮的碎屑,得意洋洋地描述着高处的风景。
而我,只能悻悻地在树根周围捡拾那些掉落下来。圆溜溜的枓槠果,想象着他们眼中那片遥不可及的碧绿。那高处望见的风景,成了我心里一个小小的执念,也成了催促我快些长大的无声动力。
三、骤雨·离殇
可宁静的日常,被一个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撕裂,那铃声来自村口禹新伯伯家,父亲铁匠铺里的锤声戛然而止,他匆匆赶去,回来时,脸色沮丧。
“芬的。”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丈宁佬……走了。电话打到禹新哥屋里,要我们……赶紧回马迹塘见最后一面。”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母亲脑中炸开。她怀里抱着正在喝牛奶的弟弟,整个人瞬间僵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神空洞地望着父亲,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下一秒,怀里的弟弟被父亲接过的瞬间,母亲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在地。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
全家五口人,连夜在浓重的夜色和死寂中启程。山路崎岖,冷风刺骨,每一步踩如棉花,又像坠向无底深渊。赶到外婆家时,灵堂已经设好。昏黄的灯光下,那口漆黑的棺木冰冷地停放着,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大口。
“爹——啊!”炮铳一响,锣鼓喧天,母亲的哭喊撕心裂肺,未及进门便冲破了喉咙。她几乎是扑跪在灵柩前,那哭声绝非寻常呜咽,而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哀嚎,凄厉得令整个屋场震颤。她不顾一切地用额头撞击冰冷的地面,仿佛要将那浸透骨髓的悲痛、不舍与愧疚,尽数撞碎在这方寸之间。外公生前最是心疼嫁进深山、条件最差的三女儿。每次来张家冲,沉默寡言的他,总先默默替母亲挑好几担柴,再为自己备好柴火,挑上那漫漫山路。逢年过节我们回去,父亲也总悄悄塞些肉、烟酒给他。如今外公猝然离世,才六十一岁,这痛楚如钝刀,日夜啃噬着母亲的心。
外婆早已哭干了眼泪,木然地坐在一旁,两个媠娘与两个姨娘哭成一团。舅舅——外公寄予厚望、刚刚收到湖南电大录取通知书还没来得及告知,那张承载着希望的通知书,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废纸。无论亲人们如何含泪劝说去上了大学,他眼神空洞,嘴唇紧闭,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着内心山崩地裂般的痛苦。后来,舅舅再也没去碰书本,他把自己关起来,沉默地学会了修理各种电器,只有那些冰冷的零件和复杂的线路,才能暂时填补内心的空洞。
姐姐曾在外婆家寄住过一年,与外公感情极深。她扑在外公的遗像前,小小的身体哭得抽搐不止,任凭谁拉也不肯起来,一遍遍地喊着“外公,别睡了,你快点起来…”,声音嘶哑得让人心碎。我年纪小些,对死亡的认知懵懂,更多的是被这巨大的悲伤漩涡裹挟着,感到无措和恐惧。看着母亲额头磕出的淤青和血迹,看着姐姐哭到脱力的模样,看着舅舅死灰般的眼神,看着外婆一夜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一种沉重的、冰冷的悲伤,也沉甸甸地压在了我年幼的心上。
送外公上山的路上,纸钱纷飞如雪。母亲他们五姊妹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被架着前行。一个个哭声已经嘶哑得不成调,只剩下喉咙里破碎的呜咽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那几天,母亲粒米未进,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被悲伤彻底掏空的躯壳。
外公曾说母亲有条件选择更好的婚姻,昔日的同学校友一次次向舅舅打听她的现状,均被告知不声张。两个媠娘红着眼眶对母亲说:“佩芬,以后娘就靠我们姊妹几个了,轮流接她到各家住一两个月,莫让她一个人太孤单……”母亲只是木然地点头,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
四、暗伤·符咒
外公的离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永远压在了母亲的心口。回到张家冲后,母亲总说没有尽好孝,整个寒冬腊月仿佛变了一个人。
第二年开春,她依然手脚不停地忙碌,喂猪、种菜、洗衣、做饭、搞双抢(同天早上割早稻下午要插晚稻秧苗)……但那双曾经明亮坚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她的魂似乎丢了一部分,常常做着家务就失了神,锄头举在半空忘了落下,或是望着屋后高坡的方向,那里埋着早夭的妹妹,久久地发呆。
她的脾气也变得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点小事,比如我和姐姐不小心打翻了碗,或是弟弟哭闹得厉害,都可能成为点燃她怒火的引线。
那根曾经象征威慑的竹条子,如今被频繁地攥在手里。她不再只是吓唬,而是真的会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厉追打我们。竹条抽在手脚上火辣辣的疼,取代了往昔温和的责备。只有等到父亲收工回来,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在堂屋响起,母亲眼中那狂躁的火焰才会稍稍平息,紧绷的肩膀也才微微松懈下来。
然而,命运的阴影并未放过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母亲独自在偏屋的猪圈清理粪便。那头花母猪刚刚生产不久,护崽心切,加上圈内木头隔板滑,母亲一个不留神,被受惊的母猪猛地撞了一下!惊呼声中,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坚硬冰冷、污秽不堪的水泥地上!更致命的是,她的下身狠狠地硌在圈栏凸起的硬木棱角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张家冲的宁静。
我正巧在堂屋玩耍,姐姐在灶房写家庭作业,两人闻声冲过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母亲躺在污浊的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身体痛苦地蜷缩着。最可怕的是,她的裤子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
“妈——!救命啊——!”我惊恐。
哭喊跟姐姐说:“好多血啊?”
“快,快去叫三叔,小叔!”
“来人啊!”我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三叔家。
正在看着电视剧的三婶疑惑:“怎么了?”
我哽咽着:“三婶,我妈妈出血了,快救我妈妈。”
三叔赶紧从房间出来,“怎么搞的?快搬条春凳来,米米你快去那头叫爷爷。”
爷爷、三叔、三婶、小叔闻讯飞奔而来。看到母亲身下那滩迅速蔓延的鲜血,爷爷的脸色也变了。他当机立断:“快!抬回去!春梅快叫二哥回来!”三叔和三婶手忙脚乱却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几近昏迷的母亲,鲜血顺着她的裤腿滴落在回堂屋的路上,留下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暗红印记。
爷爷会些草药,急忙找来几味药煎水喝下来。
父亲是被小叔狂奔着从铁匠铺叫回来的。看到堂屋里奄奄一息、被鲜血浸染的母亲,这个平日里沉默如山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他二话不说,和三叔一起,用睡椅做成简易担架,收拾了几件衣服,将母亲抬上,叫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二十里外的乡镇医院。
那一夜,屋里的灯火亮到很晚,我和姐姐在灶房抱着弟弟等着母亲平安回来。爷爷怕我们三姐弟在家害怕,故意搬板凳坐在门槛处,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庞写满了忧虑和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他喃喃自语:“我掐个数看看,莫不是撞了煞哦,怕是被点东西缠上了。” 三姐弟依偎在灶房火膛角落里,听着屋外呼啸的山风,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眼泪无声地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母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命是捡回来了。可大出血耗尽了本就贫血的身体,元气大伤。直到第三天被抬回家时,她蜷在睡椅上,枯叶般脆弱,脸上唇间寻不着一丝血色。父亲带回一大袋子浓烈苦涩的中药,灶房里终日咕嘟着药罐煎熬的声响。母亲卧床不起,连言语都只剩游丝般的气力。笃信邪祟作祟的爷爷,托人唤回嫁在邻村的二媠娘照料母亲和我们姐弟。他不仅亲自焚香祷告,祈求祖先庇佑,更请来了村里的神婆,王泰的奶奶来收魂。
那几日,家中便弥漫起香烛纸钱焚烧的奇异气味。这奶奶口中念念有词,在睡房的门楣四周贴满朱砂绘就的符咒黄纸,甚至在那张雕花大床的床沿内侧,也密密贴上了难以辨识的符箓,仿佛要用这些神秘符号就能立马好起来。
五、微光·新路
母亲的身体在苦涩的药汁和休养中,极其缓慢地恢复着。但那次重伤,她的脸色总带着一种驱不散的蜡黄,跟村里来看她的婶子们讲起仍心有余悸,手脚也远不如从前利索,稍微劳累便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头上包裹着头巾。
更令人忧心的是,她的性情彻底变了。往日的坚韧里掺杂了挥之不去的惊惶和易怒,对父亲,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她执意与父亲分床而眠。父亲看着,眼里有痛,有无奈,他再也不敢让母亲靠近猪圈一步,哪怕母亲看着日渐空瘪的米缸和盐罐子,忧心忡忡地念叨:“两个读书的,五张嘴巴要吃饭,又要上交公粮,做各种人情,光靠你打铁,冒的搞手,我还是搭打养两头猪……”
父亲总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脸庞绷得紧紧的:“打的莫得港!钱的事我想办法!你先把身子养好!猪,不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眼神里是后怕和深切的疼惜。
拧不过母亲长久以来的执念和对生计的焦虑,父亲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又彻底的办法——推倒那差点夺去母亲性命的破旧偏屋,在原址重建。
说干就干。父亲请来了技多不压身的三叔,还有小叔。砖块、水泥、河沙,一担担从山外挑进来。那些日子父亲放下了铁锤,拿起了瓦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暂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砌墙的敲击声,搅拌泥沙的哗啦声,木工锯木的嘶啦声,爷爷偶尔来帮一下小忙。父亲和三叔、小叔三人,在原本逼仄危险的地方,建起了两间结实、干净的水泥地面猪圈跟粪便池,入口一个存放的猪草池,旁边还修砌了安全的沐浴房,最里面有像样的厕所。新砌的砖墙像一个沉默的承诺,守护着母亲未来的安全。
父亲对母亲的爱,从未挂在嘴边,却刻在骨子里,流淌在每一个笨拙却实在的行动中。他默默承担起更多的家务重活,回家了笨手笨脚地学着给弟弟换尿布、喂米糊。铁匠铺的活计依然忙碌,但只要收工,他的身影必定出现在灶房、菜园,或是守在母亲身边,他不会做饭菜,却监督母亲给她自己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鸡汤。家里依旧清贫,争吵却极少。
生活的转机,有时也源于共同的渴望。这一年入秋后,父亲和村里的次山伯伯、庆红爷爷、达玖叔、立国等十几户当家人,在农闲时聚在一起,围着火膛抽着旱烟,反复商议着一件大事——修路!孩子们读书翻山越岭太苦,出去挑谷打米、买盐、请医生,肩挑背扛更是艰难。要修一条能走板车、甚至能通摩托的路,从张家冲深处,一直连通到水库大坝外的“大路”!
集体出钱,按户摊派;户户出工,壮劳力扛大锤、凿石头、挑土方,老人孩子送水送饭。农忙过后,沉寂的山谷沸腾了。父亲放下了铁锤,又抡起了开山的大锤,火星四溅中,坚硬的岩石被一点点劈开、凿平。“一二三……”号子声、铁器与岩石的碰撞声、山里人的吆喝声,响彻山涧。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手掌磨出了血泡又结成老茧。那条承载着无数代人期盼的路基,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汗水中,一米、一米地顽强向前延伸。
当最后一块顽石被撬开,最后一段陡坡被填平,一条两米多宽、虽然简陋却足够坚实的土石路,终于像一条蜿蜒的灰色飘带,将闭塞的张家冲与外面的世界紧紧相连。
通车那天,虽然只是板车和单车通行,整个山冲都沸腾了。孩子们兴奋地在平坦的路面上奔跑、打滚,老人们摸着平整的路基,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
父亲,这个张家冲山窝里最坚韧的铁匠,凭着这份敢为人先的劲头和修路攒下的微薄积蓄,竟成了划仑水库深山里第一个骑上崭新摩托车的人。
当那辆红色的“钱江”牌突突作响地摩托车驶进禾场坪,喷出淡淡的蓝色尾气时,它带来的不仅是出行的便捷,更是一种冲破山峦阻隔的希望。引擎的轰鸣,取代了部分沉重的脚步声,也仿佛为这个饱经磨难的家庭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时代不同了,父亲跨上摩托,风驰电掣般沿着新修的山路回家,比以往步行节省了大半时间。夕阳的金辉洒在他沾着铁屑和汗水的背影上,摩托车的灯光像一柄利剑,提前刺破了划仑山坳渐浓的暮色。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天黑前赶回家。卸下做铁匠的围裙,他就能挽起袖子,接过母亲手中的重物,默默地为猪圈添上新割的草,或是劈好明日火塘里要用的柴火,挖回地里的红薯。
昏黄的灯光下,他陪着母亲喝药,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给弟弟擦脸,偶尔假装瞄一下我和姐姐的作业,一家人吃了晚饭后,带着母亲出去打牌。塘火映着他黝黑疲惫却日渐舒展的脸庞,也映着母亲眼中那渐渐复苏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