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最后一批晚稻晒透入仓,三千斤口粮安稳归库。交完公粮,家中光景更显紧巴。期末临近,姐姐总在天亮前坐上父亲二八杠单车的后座,裹着旧棉袄,日日往返于张家冲通往湛溪小学的山路。放学写完功课,她便主动去放牛拾柴,或是生火做饭。
母亲的身影遍及张家冲每个角落。菜园坡上的萝卜秧太密,得间苗;堂屋堆着新挖的红薯,要切丝晾晒;猪食缸快见底,她就穿上水鞋出门打猪草;偏房柴垛塌了,只要天不下雨,她就得上山砍柴。她从早忙到晚,没有停歇。
“妈妈你去哪里?要我帮忙吗?”姐姐见母亲提着篮子出门,连忙上前。
母亲抹了抹额角的细汗,含笑答道:“我去大菜园挖几棵魔芋做豆腐,再摘些野芹菜回来。”
“米米,你写完作业就去牛栏屋拿一把稻草。”
“我也要去摘野芹菜!”一听说鸭脚野芹菜,我立刻雀跃起来。虽然已不是当季,山沟里仍能寻到一些。
“满姑娘不行,你来烧火。在家听姐姐话,别调皮。”
“妈妈晚上吃魔芋吗?那水缸里的……”话未说完,母亲已猜透我们心思。
“你们两个,是不是又想吃鱼了?”
“嗯,水缸里有爸爸捉的红鲤鱼,还有他昨晚带回来的豆腐。”
“既然想吃,今晚就煮红鲤鱼豆腐汤,一碗魔芋,一碗野芹菜炒肉渣子。”
“好。”
天气愈发冷了,屋里不烤火容易着凉。母亲常叮嘱我们烧锅热水暖身,等她回来,我和姐姐就开始帮母亲配菜,烧火。
晚饭后,父亲和母亲一起将睡房发黄的旧窗纸撕下,换上玻璃。寒气在玻璃表面凝出白雾。
年前就说要去探望外婆外公,可家里总有忙不完的活计:腊月杀年猪、炕肉、煮甜酒和腊八粥,还要连续多日烧窑出炭。忙完已近除夕,直到正月才得以动身。
那日天色灰蒙,雪粒敲打瓦片,也敲在母亲心上。
出发时天地皆白。屋后竹林被雪压弯,竹梢垂地。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积雪山路上,寒风刮面。父亲背着最重的行李,母亲牵着我和姐姐,每一步都陷进雪里。好不容易搭上车,又换乘乌篷船过河。河水冰冷,寒气透骨。晌午时分,我们终于走进外婆家飘着饭香的院子。
“外公外婆我们来了……”
堂屋顿时热闹起来。外公外婆笑着拉我们到火塘边暖手。舅舅还在读高中,是家里的读书人,正询问姐姐学业。姐姐曾在外婆家住过一年,总爱跟着舅舅转。我偎在外婆怀中,感受火塘暖意。
姐姐说:“舅舅带我出去玩。”
舅舅应声好就出去了。
母亲放下行李便和小姨进厨房帮忙。父亲和外公坐着喝茶说话。一家人围坐火塘,火光映亮每张脸庞。厨房传来切菜声和谈话声,母亲正与外婆说起田里收成、家中琐事,还有我们姐妹的日常。
在娘家只住了两日,母亲又惦记着去看二姐,也就是我们的二媠娘。二媠娘家离外婆家只有五六里路。二媠伢是种地好手,他家的菜园在母亲眼里堪称过日子的典范。
走进园子,我们都愣住了——隆冬时节,这里却生机盎然。每块土都整理得细致,垄沟分明。菠菜嫩绿,冬寒菜肥厚,蒜苗挺拔,大白菜油亮,在薄雪下静静生长。竹篱笆里关着二十多只鸡鸭,咕咕嘎嘎叫得欢实。园边的橘树和柚子树虽已落叶,枝头却还挂着几个黄果,在雪中格外醒目。
二媠伢厨艺精湛,亲自去鱼塘捞了两条大草鱼,做了一大锅特色吊锅子菜。一家人围着火塘吃饭,浑身暖融融的。晚上表哥表姐带着我和姐姐在公路边放鞭炮,还领我们去看新做的渔船。二媠娘拉着母亲的手,细细介绍园中作物,脸上洋溢着自豪。二媠伢话不多,只是笑着取出柿饼、花生塞给一旁的父亲。
次日临别时,二媠娘把我和姐姐叫到跟前,每人给了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钞票。那时这是很大一笔钱。“拿去买糖,买新衣服。”她反复叮嘱。那纸币带着她手心的温度,我们接在手里,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无措。
从二媠娘家出来,我们再次乘船渡河,前往不远的大媠娘家。大媠娘性情爽朗,一见我们便紧紧将我们搂进屋里。大媠伢一把抱起我,连声说:“满姑娘比端午时瘦了,快,叫声媠伢。”
大媠娘家堂屋角落堆满黄皮橘子,清甜香气弥漫四周。火塘上方的梭筒钩上摆着一垫她亲手晒制的红薯干,色泽褐红油亮,入口甜糯粘牙。大表哥那时也是十七八岁,正在复读高中,身强体壮。见我们到来,他立刻与二表哥、小表哥推出单车,热情地说:“走,哥哥们带你们两姐妹上街去。”
武潭镇的街道在雪后格外热闹。
三位表哥用结实的手臂护着我和姐姐穿行人群,为我们买了酸甜的杨梅干和黄色皮球,还有六小挂鞭炮。他们悉心照顾着我们每一个新奇的目光和小小的心愿。
回到大媠娘家,热气腾腾的饭菜已摆满桌。大媠娘笑呵呵地又取出两张崭新五十元钞票,塞进我们手中:“收好压岁,两姐妹健健康康长大啊。”一番拉扯下,那崭新的纸币还带着街市的热闹与橘园的清香,让我们的心怦怦直跳。
然而这份喜悦还未捂热,母亲便温和而坚定地将钱收走,轻声道:“妈妈先保管,回去买新衣新书包。”我们望着那诱人的纸币消失在母亲衣袋里,虽有些失落,却也从母亲的话语中得到些许安慰。后来才知晓,这些钱悄悄填补了家中的亏空,那些承诺的新衣书包,最终并未如期卖来。
二
住了两日后踏上归途。雪已停歇,寒意却更深,泥巴路冻得坚硬。大表哥执意用他那辆半旧的单车送我们到街上乘车。我被厚衣裹得严实,坐在冰冷的后座上,小脸暴露在凛冽空气中,冻得通红麻木。大表哥弓着背奋力蹬车,车轮碾过覆着薄冰与残雪的土路,颠簸不止。连日奔波,寒气侵体,加上腹中不适,在这剧烈颠簸中终于爆发。行至半途,眼前骤然昏黑,天地旋转,身体失去控制向下坠落。耳边最后回响的,是大表哥惊慌的呼喊与车轮戛然而止的摩擦声。
再睁开眼,世界只剩一片令人心慌的白。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呛得人想咳。我茫然转动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的铁架床上。肚皮上横着一条雪白绷带,牢牢吸附在那里。手背扎着针,冰凉的液体顺着细管一滴一滴流进血管。
陌生环境,身体疼痛,冰冷束缚,巨大恐惧瞬间攥紧心脏。“这是哪里,我要回家!妈妈!我要回家!”我不管不顾哭喊起来,手脚并用想挣脱这一切。这一挣,肚皮上厚绷带下飞快洇开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杂乱脚步声急促响起。一位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医生伯伯快步走到床前,眉头紧锁,眼神锐利。他俯身检查绷带,声音穿透我的哭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妹妹!不许乱动!再乱动伤口会裂开,发炎就不得了!你想不想好?想好就乖乖躺着!”这严厉话语像冰水浇头,瞬间冻住我的哭闹。床边母亲早已哭成泪人,眼泡红肿,嘴唇哆嗦。姐姐想碰我又不敢碰,只能眼巴巴看着。
大媠娘,二媠娘,舅舅,还有闻讯赶来的外婆外公都围在床边,个个眼眶通红,满脸焦灼。父亲黝黑的脸上写满无措和心疼。他得知我是突发急性阑尾炎做了紧急手术,不肯吃稀饭,又在痛得使性子,猛地一跺脚,哑着嗓子对母亲说:“芬的,你看好满姑娘,我这就回去再拿些钱!”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高大身影带着决绝,一头扎进病房外依旧凛冽的风雪里。
在弥漫消毒水气味的白色病房里度过的几日,每一刻都格外漫长。白天,窗外是灰蒙天空与光秃树枝。夜晚,能听见其他孩子压抑的呻吟,和护士小姐姐查房时手电晃过的光圈。
母亲和姐姐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床边。她用搪瓷缸接来凉水,一次次将毛巾浸湿,轻轻敷在我发烫的额上。那凉意暂时驱散了昏沉燥热。她哼着桃江老家的歌谣,声音沙哑轻柔,粗糙手掌一次次抚过我汗湿的额发与脸颊,实在困极了,她便伏在硬床沿小憩,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她眼中布满血丝,强撑的笑容里藏着深重的疲惫与忧虑。那份忧虑比我肚皮上隐隐作痛的刀口更让幼小的我心里发沉,母亲的身影连同病房雪白的墙壁与滴答作响的吊瓶,成了我混沌世界中最清晰的画面。
那些天,姐姐始终安静守在床前。母亲抱着不安分不肯吃饭的我,一遍遍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哄我入睡。直到白褂医生伯伯来检查,说伤口恢复良好可以出院了,姐姐终于露出笑容,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终于能回家了,我的身体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使不上力。从武潭街上大媠伢特意出钱找了一辆突突作响的三轮车送我们回家,一路颠簸,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车停在一个叫香池村的地方,前路只剩下望不到头的山道。途径石桥冲、天池山、青山坳……这些地名一个个在脚下踩过,山路盘旋,积雪未消,每一步都陷得艰难。
走到庙村里,翻过大划仑的山梁,才算踏入安化山界,以为快到了,哪晓得还要穿过大表伯家屋前一条弯弯的长路,眼见家门口那道熟悉的田坎就在眼前,只要翻过去,可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脚底板的水泡钻心地疼。连日来的委屈、疼痛和疲惫轰然爆发,我站在田坎边,看着那最后一道上坡路,像看着不可逾越的天堑,小嘴一瘪,不管不顾地往雪地泥水里一坐,蹬着腿哭嚎:“不走了!死也不走了!爸爸家怎么这么远!这么难走!啊,我不要我不要……”
“妈妈,我们回外婆家……好不好啊?”
“妈妈,我们回去?”
风雪里,我一遍又一遍的哭嚎着,父亲沉默着蹲下身,宽阔的后背像一座移动的山。姐姐也咬咬牙,用她单薄的肩膀接过我。母亲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颗微微化开的大白兔糖,塞进我嘴里,一边柔声哄着:“满姑娘乖,翻过这道上坡就到家了,看,妈妈给你留了糖,侵甜的……到家了姐姐给你煨红薯吃,烤得焦黄流糖……”那一点稀薄的甜意,混着风雪和眼泪,滑进喉咙,成了支撑我爬过最后一道上坎的唯一念想。
这场病,很多年在脑子盘旋过无数次,依稀记得那些场景,不爱吃饭,不爱睡觉,回家途中不爱走路,非得爸爸和姐姐背着才肯罢休。
三
一直开春后,田里的活计又忙了起来。姐姐已经去村小读书,家里便剩下我和堂弟。他比我小两岁,我们整日在这山坳里的张家冲跑进跑出,每一个角落都留下我们杂乱的脚印。
每天清早,我们一钻出被窝,脸也顾不上洗,就急着翻找家里的物什。前一秒还在睡房书桌铁盒里的玻璃弹珠,翻插箱里缠绕的毛线团,后一秒爷爷灶房墙角的旧二胡,都被我们翻出来摆弄。见大人们在自家门口犁水田,我们光着脚丫一个箭步站在牛拉的蒲滚船上,弄得满身是泥,“两个鬼崽子,快回去。”
爷爷也骂:“上梁爬树,翻箱倒柜,害死人啊,两个鬼窝子的精依噶古害人。”
被大人驱赶回家后,爷爷不骂人还好,一骂人我和堂弟越是调皮的起劲,从家中碗柜里找出做糍粑的印子,一人一个用泥巴压出各种花纹,放在禾场坪的石墨上晾晒;还偷拿煮饭盛米的漏箕,到野塘边捞绿塘丝,捞起来随手扔在草丛里,过后又到处寻找。母亲和三婶看见我们这样胡闹,总是摇头,可又忍不住笑出声。
中午在三叔家吃了一碗蛋炒饭,我们立刻跑出家门,钻进山林。摘野果,捉虫子,打水漂,在树枝间攀爬,在岩洞里钻进钻出。裤子和鞋子没过几天就磨出破洞。母亲一边叹气,一边给我换上衣衫,嘱咐要当心。可她一转身,我又跑到禾场坪,跟家里的大黄狗滚在一处,沾满一身草籽。
下午,禾场坪那片空地,是我们最常玩耍的地方。老鹰捉小鸡、丢手绢、跳房子、斗鱼、挖葛根、打游击——我们领着村里找上门来的孩子在这里追逐奔跑。有时还把家里的鸡鸭鹅赶出来,用泥巴给它们搭窝,看它们在里边踱步啄食,心里很是得意。
田地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春天跟着母亲播种,看秧苗出土;夏天顶着日头除草施肥,浑身是汗;秋天参与收割,感受忙碌;冬天田地空了,我们还在那里找野果,堆雪人,打雪仗。
调皮的时候,我们也惹过祸。有一回偷偷去很深的大塘下水,被一位路过的伯伯看见,告诉了爷爷,爷爷逮到机会狠狠地训斥了我们。母亲知道后气得脸色发青,抓起竹把子要打我们。吓得我和堂弟躲到爷爷屋后的阴沟里,大气不敢出。直到天黑,母亲才在打稻谷用的舨桶里面找到睡着了的我们。她没有打骂,只是紧紧抱住我们,眼睛泛红。那一刻,我们才知道她有多担心。
过节时爷爷脸上的皱纹里,总带着不快。他看重男孩。饭桌上难得有荤菜时,那些油亮的排骨、喷香的鸡腿,总是默默放进堂弟碗里。我和姐姐只能低头吃碗里的青菜。爷爷看我们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带着疏远。
这一年,小姑银云要出嫁了。爷爷早早备齐了嫁妆,体体面面地把她嫁到塘九村弯里。本是喜事,可村里人的闲话却传开了:
“铁匠家就两个女娃,连个儿子都没有,再能干有什么用……”
“田分到户了,没个男劳力,这地怎么种得过来?”
这些话,起初让母亲只是脸色一暗,低头继续干活。可后来,“没儿子”这三个字越来越重地压在她心上,连喘气都觉得费力。
连外婆外公也劝她生个儿子,怕她在杨家吃亏。母亲望着远处的田地,好像已经看到将来无人耕种的样子。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她。
父亲在爷爷面前更加沉默,腰弯得更低,头也难得抬起。母亲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沉默与佝偻,都是因为她没能生下儿子。就连他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失了从前的力道,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铁砧上,也敲在全家人心里。
就在这沉闷的压抑里,四个月后的一天猛然发现母亲的身体悄悄起了变化。她的腰身渐渐丰腴,脸上却添了更多的疲惫。寒风吹落苦株树叶的时候,家里添了个妹妹。小娃娃的啼哭声像清泉,暂时冲淡了屋里的沉闷。可这小小的喜悦,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
妹妹不到两岁,正是满地乱跑,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纪。一个闷热的午后,不知怎么跌跌撞撞溜达到了大禾场坪浑浊的池塘边。等母亲听到惊呼声发疯般冲过去,水面只剩下一圈绝望的涟漪。爷爷站在岸边,非但没有援手,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直戳母亲心窝:“命里无子哦,留也留不住……”
父亲忍痛用席子卷起了妹妹小小的身体,被安葬在屋后最高的坡地上。那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犀牛角山沉稳的轮廓。母亲本来就在月子里吹了冷风,一洗衣服身子起红红的风团,妹妹夭折后她就从此像变了个人,常常一个人默默走上那高坡,久久地伫立。这一年的秋天,风掀起她单薄的衣角,吹乱她枯草般的头发。她并不号哭,只是肩膀无声地耸动,眼泪大颗大颗砸进脚下的黄土里,背影单薄得随时会被山风吹散。那份深重的愧疚和无言的悲恸,沉甸甸地压弯了她的脊梁。
后来,我和姐姐去屋后上坡的地方摘蕨菜,砍柴,或是采茶叶时,总会绕到那个小小的土堆旁。我们放下背篓,把采到的最红最甜的茶萢,或是几颗熟透的八月瓜、一把新摘的野山莓,轻轻放在那小小的坟头前。
山风呜咽着掠过树梢,野草在坟茔边轻轻摇曳。我们沉默地站一会儿,仿佛能听见妹妹细弱的笑声,融进了张家冲亘古的风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