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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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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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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毡上的母爱》连载

第二章 灶火微光

灶房火塘角落里,那几块将熄未熄的炭木棍,是昨夜姐姐埋下的火种。张家冲清冷的晨光里,它幽幽泛着暗红,像沉睡未醒的眼睛。微弱的红光在粗糙的木墙上闪烁着,映亮了母亲俯身拨弄火塘的侧脸——几缕汗湿的鬓发黏在她微陷的颊边,又是六点不到去下边弯里(地名)挖了一方块准备种红薯苗地回来。滴汗珠聚在她瘦削的下颌,悬停,挣扎,最终“嗒”地一声,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火塘沿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烟雾呛人,迫使我蜷在火塘木壁角落的小板凳上,冻得发麻的脚趾在破棉鞋里无意识地搓蹭,眼睛却死死盯着梭筒钩下那口沉重的黑铁锅盖。一丝霸道浓烈的腊猪肉炒辣椒的余香,顽强地从锅盖缝隙里钻出,钻进鼻腔,勾得空瘪的肠胃一阵痉挛般的咕噜。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清冽晨风裹着周围草木清香灌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星一簌簌跳动。

门口立着下屋的爷爷。他生于民国十四年,过了花甲,个子不高,倒显清瘦,脸上刻满沟壑的痕迹。头上总扎着块洗得泛白的头巾,紧紧裹着光头脑袋。此刻,他板着张如风干树皮般的脸,扛着把磨得发亮的锄头,锄柄横在肩头。裤腰后别着根油亮的竹烟杆,棕褐色的杆身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似藏着无数过往,喜欢游走村子里拉二胡,说唱故事,图得众人一乐。

他佝偻着背,身影几乎堵住门框透进的天光,在屋内投下一片黯淡的影子。

他习惯性地扫了眼火塘,目光如鹰,掠过那点苟延残喘的暗红火光,眉头轻轻一蹙,似有不满。接着,目光落在正踮脚往锅里添水的母亲身上,复杂情绪在眼中流转。

“二媳妇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底下却压着一块冰,“外面天色大亮了,灶还没发燃?手脚麻利些,猪牢里一窝猪娘崽子要恰,可等不得人呢。”

这老倌子一惯讲空话,又不见帮忙。

母亲添水的动作瞬间凝滞,肩背的线条像骤然拉紧的弓弦。她没有回头,只是更急迫地弯下腰,脸颊几乎贴上冰冷的灶口,对着那点微弱的红烬用力吹气。垂落的头发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在汗湿的额前飘荡。

“猪潲还没搞好?”

“爹啲,就快了,早上事多,搞不赢火灭了呢,您进来坐啊。”母亲的声音闷在火塘前,被新添细柴燃烧时骤然爆裂的“噼啪”声吞没大半。火苗终于挣扎着舔舐上来,火势映亮了她半张疲惫而紧绷的脸。

爷爷当真在亮窗下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抽出烟杆,朝火塘边哐当两下,捣鼓上一撮旱烟,烟蒂伸向炭火猛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从母亲背上移开,像粗糙的砂石刮过我和坐在矮凳上正低头用铁钳子在火塘灰上无意识划拉的姐姐。坏了怀了,只怕是又得指使我跟姐姐干活,那眼神沉甸甸的,带着审视的漠然,没有多少长辈的暖意,他一讲话嬲把戏在跟前吓得都不敢作声。姐姐瘦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被烟味呛得头埋得更深。我则被锅盖缝隙里溢出的油香死死攫住心神,对那道冰冷的目光浑然不觉。

爷爷又吸了几口,烟雾缓缓喷出,没再言语,叼着烟杆起身将锄头往堂屋墙角一靠,发出沉闷的声响,转身走向菜园。菜园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渐亮的天光,也隔绝了那股无形的压迫。

锅里的水终于发出细密而令人心安的“嘶嘶”声。母亲直起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她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和柴灰在额角留下几道蜿蜒的灰痕。

“恰饭了,快,米米,满姑娘你们两个去碗柜里拿碗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太好了,爷爷走了。”

话音未落,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起,瞬间窜至火塘旁。“端稳了”母亲眼疾手快,一手轻拦着我,另一手则缓缓揭开锅盖。刹那间,白茫茫的水汽如云雾般汹涌而出,将母亲那瘦削而坚毅的脸庞温柔地笼罩,还真是一只“馋猫”。锅铲轻巧地划过锅底,带起一块晶莹油亮、色泽诱人的五花肉,伴随着“滋啦”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肉块精准落入我早已递上的瓷碗中。肉块与碗底温热的剩饭轻轻触碰,一股浓郁而霸道的腊香瞬间弥漫开来,“哇…好香太好吃了”挑逗着每一个嗅觉细胞。紧接着,一勺颜色深沉却诱人无比的湿咸菜轻轻覆盖在莹润的腊肉饭上,最后再压上几筷子看似蔫软实则香气四溢的清炒豆角。

我双手紧捧着这碗香喷喷的早饭,如同捧着整个张家冲,缓缓挪至灶房那高高的木门槛边,一屁股稳稳坐下。门槛的棱角虽硌得生疼,但我却浑然不觉,后背轻轻倚着冰凉的门框,两条腿在空中悠然晃荡,迫不及待地扒拉一大口饭菜塞进嘴里。滚烫、咸香、油润,各种滋味在口腔中瞬间炸开,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向空瘪的胃袋深处,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与熨帖。这门槛凳子,仿佛成了我专属的小天地,小小的,却充满了笃定的温暖。

正当我吃得忘乎所以时,一只老母鸡悄无声息地踱步而来,细长的脖子轻轻一探,尖喙如闪电般迅速啄向我碗边掉落的饭粒!

“走开!走开!”我惊呼一声。

母亲眼疾手快,手中抹布如同挥舞的旗帜,迅速驱散了这只不速之客。母鸡“咯咯”惊叫着,扑棱着翅膀狼狈逃窜。姐姐则默默端着碗,坐到我旁边的门槛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安静得如同一只温顺的猫。

一碗饭干到碗底朝天,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乎乎的嘴唇,满足地回味着那股余香。母亲已利落地收拾起碗筷,姐姐也默默起身,从水炉锅里舀水洗碗,“小心烫啊”。我则拿起那柄与我身高相仿的棕扫帚,开始有模有样地清扫地面上的草屑与柴灰。细小的尘埃在门缝窗隙透入的光束里无声飞舞,仿佛也在为这温馨的一幕增添几分诗意。

姐姐坐在碗柜前用温开水仔细清洗了两遍碗筷,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铺在碗柜中。母亲则忙着倒水,再提起那个边缘已磕出豁口的铁桶,里面是刚沥出的温热米泔水,混杂着煮熟的红薯藤叶子。她脚步沉稳地走向屋外左侧的猪圈,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农妇,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像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了出去,好奇地观察着这一切。花母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立刻停止了慵懒的哼哼,敏捷地翻身站起,硕大的身躯挤到粗糙的木栅门边。粉红的鼻子急切地拱着木栅门缝隙,发出短促而渴望的“噜噜噜”声。一窝粉嫩圆滚的小猪崽被惊动,纷纷从干稻草堆里钻出,跌跌撞撞地挤到母亲腹下,细声尖叫着争抢乳头,场面温馨而有趣。

母亲熟练地将泔水倾入猪圈角落的石槽。花母猪立刻将整个脑袋埋了进去,发出响亮而满足的“吧唧吧唧”声。小猪崽们也一拥而上,小小的蹄子毫无顾忌地踩踏在母亲的背上、头上,急不可耐地抢食槽边溢出的糊糊。

看着它们吃得欢腾,一个顽劣的念头冒了出来。趁着母亲转身去拿旁边箩筐里粗糠的空档,我飞快抄起靠在墙边的葫芦瓢,探身从浑浊的泔水里舀起满满一瓢,故意在花母猪眼前晃了晃。它吃得忘我,只抬起沾满食渣的湿鼻子,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咳!”我清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

花母猪这次连眼皮都没抬。只有一只离我最近的小猪崽,被这突兀的声音惊得一哆嗦,抬起糊满泔水的小脸茫然瞥了我一眼,又迅速扎回食槽。

恶作剧落空,顿觉无趣。正要把水瓢放回,目光却被猪圈外一小片湿软的泥地吸引——昨夜微雨,积着几个浑浊的小水洼。我随手就把那瓢泔水泼了过去。“噗!”浑浊的水流砸在泥地上,溅起几点泥浆。

花母猪终于被惊扰,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带着警告意味的“哼——哼——!”

“二媳妇,管好你这个亮把戏(孩子)!只晓得调皮,莫糟蹋东西呢!”

冰凌子般的声音在身后砸落。爷爷不知何时已站在猪圈门口几步开外,手里提着一把刚从菜地拔的沾着新鲜泥点的大蒜苗。他的眼神像生锈的刀片,刮过我刚才泼水的泥地,最终落在我身上,毫不掩饰其中的厌烦,“裹扎妹叽,手脚没个轻重,尽添乱!看你胎褂的(外套)脏得哦,依得了。”

母亲拌食的动作骤然僵住,背对着我们,握着拌食木棍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空气瞬间凝固,只有花母猪依旧无知无觉地“吧唧”着。

过了漫长的几秒,母亲才缓缓转过身。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像暴雨前蓄满了水的深潭。她没有看爷爷,也没有看我,只是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木棍和糠盆,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没有责备,没有言语,那双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一把将我抱起,转身就走。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步子迈得很大,箍着我的手臂紧得像铁箍,硌得我生疼。

我伏在母亲瘦削却坚实的肩头,鼻尖充斥着她身上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淡淡猪食的气息。爷爷那句冷硬的“裹扎妹叽,尽添乱……依得了?”像冰锥,扎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咋啦?衣服上一点邋遢触犯天条了吗?奶奶走后根本没带过我们一天,哼,这个坏老倌子一天到晚规矩多,冷言冷语,还啰哩巴嗦。我偷偷侧过脸,越过母亲的肩膀向后看去。爷爷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里像一截沉默生硬的山里的老树桩,他看也没看我们,径直把青菜丢进猪圈旁的箩筐,“咚”的一声闷响。姐姐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叫了声“妈妈”,小小的身影钉在灶房门口,双手死死抓着门框,小脸煞白,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死死盯着爷爷离去的背影,又怯怯地转向我们。

“没事没事”母亲抱着我,一脸委屈,脚步毫不停顿地走向通往屋前菜园的竹篱笆门。推开吱呀作响的菜园门,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腥甜和草木的清气,瞬间冲散了伙房里的烟火和猪圈旁的压抑。晨风微凉,拂过脸颊,园子里肥硕的青菜叶子沙沙轻响,丝瓜藤蔓间露珠晶莹闪烁。

把我轻轻放在菜园边一条被踩得光滑发亮的石板上。她自己也蹲了下来,“别怕,有妈妈在。”,随手拔起脚边几棵鲜嫩的鸭脚芹菜,丢进臂弯挎着的竹篮里。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不过一转身,我的棉鞋面板太滑了,扑通一声嘴巴都磕破皮了。

“呜…呜呜,膝头骨出血了!”

一个劲儿哭喊妈妈。

“妈妈吹吹就不疼了,”她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目光落在菜园子前方一片辣椒树上,没在继续看我,“行了,一会就没事了,伤口不去碰,妈妈要摘些豆角跟苦瓜。来,关菜园门了,这苦瓜你嫌它丑,偏结得最多,一会儿太阳出来,你跟姐姐拿个筲箕帮妈妈干活好不好?”,几朵嫩黄的小花点缀在藤蔓间,细长的苦瓜再不摘就黄掉了。

我“哦”了一声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泞缝好的破棉鞋。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藤架,落在母亲弯下的背上。那件洗得泛白、肩头处几乎磨透的汗衫褂子,清晰地勾勒出她瘦削的肩胛骨。汗水沿着她后颈蜷曲的发际线蜿蜒流下,消失在粗糙的衣领里。那微微弯着的背脊,沉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却在金黄的晨光里,显出一种磐石般的坚韧。

我吸了吸鼻子,菜园里湿润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摘完菜后,坐在门槛上望向远处山坡上,那株百年枓槠巨大的树冠半掩在乳白的晨雾中,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苦瓜藤上未干的露珠,悄然滚落,渗入温热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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