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起日历的几页薄纸,再抬眼,竟是腊月天光。腊月的风像一把浸了冰水的梳子,把山野的枯草梳得瑟瑟发抖。学校放寒假那天,屋檐下的冰棱已挂了三指长。母亲望着在禾场坪和几只狗狗追逐打闹的三姐弟,忽然拍板:"有你们在家会掀翻天,明日都上山砍柴去!"她许诺每天按捡柴量发奖励时,眼睛亮得像揣着秘密的狐狸,果然当晚父亲收工回来口袋就鼓囊囊地揣着零食回来验收成果。
破晓的霜花还缀在草尖,我们已钻进雾气缭绕的山林。姐姐像只灵巧的猴子率先蹿上一棵大树,堂弟把干湿木柴胡乱掺和的模样活像偷粮的竹鼠,最小的弟弟拖着枯枝蹒跚学步,身后划出歪歪扭扭的印记。
我仰头望着树冠央求:"好姐姐,大姐姐,给我扔些茶树枝下来吧!"声音惊飞了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
爷爷生日那天,柴垛突然变成了金山。"大捆干柴十块!小把五块!半湿的两块!"老人挥舞着钞票宣布。霎时间,张家冲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都沸腾了。姐姐在树梢穿梭如履平地,堂弟的柴捆里总藏着几根发潮的杂木,我专挑轻脆的圆槠树枝和容易斩断的细棍,在林间窸窸窣窣像只囤货的田鼠。
当雄哥三姐妹、群姐姐带着妹妹们、建军两兄弟加入时,张家冲的捡柴队伍已成浩荡之师。光秃的树冠终日摇晃,山坳里飘荡着童谣与争吵。
“这棵枯杉我画了圈!”
“哎呀呀!桎杷树上有灵芝!”
“快看,这里有三颗绿壳的鸟蛋。”
“好大一只大黄峰啊,都没别来。”
“谁把我垒的柴堆撞塌啦?”
最惊险莫过于小春姐姐从树梢滑落,血珠顺着小腿淌成红线。我慌忙摘了一把银甜叶,学爷爷在石头上搅碎敷在伤口。一个个顶着鸟窝样的头发围成圆圈,看着血止出神,不知谁突然指着众人开裂的裤裆哄笑,这群山野精灵啊,棉袄绽着云朵般的棉絮,膝盖露着冻红的肌肤,却比穿绫罗绸缎还要快活。
腊月二十起,炊烟裹着黄豆香笼罩村落。家家户户的灶台飘出腊八豆的甜糯、水酒的清冽、霉豆腐的咸香。妇人们端着陶碗穿梭往来,你送我半罐辣酱,我回你一碟腌菜或是苦槠豆腐,连看家狗都吃得油光水滑。
除夕前三天,父亲赶集带回来大包小包的物资堆成小山。我和姐姐凌晨四点就在灶台前忙碌,等母亲起床,她说她忙碌了一年只负责指挥,父亲一早就在劈柴,我摘来的白菜沾着晨霜,姐姐炖的腊猪脚咕嘟冒着金汤。十二碗菜在火塘边的方桌上排开阵势:土鸡与木耳在陶罐里缠绵,香辣糖醋莲藕泛着琥珀光泽,吊锅里的萝卜吸饱腊排骨的精华。全家一共十一口人围坐时,火塘映得每张脸都像熟透的柿子。
"今年考了多少分啊?"三叔的例行问话让堂弟往我身后缩。 三婶的红包从粗糙的指间递来时,带着柴火的温度。禾场坪里的鞭炮炸响时,弟弟举着香火边跑边喊:"爆竹开花啦!"
夜幕降临时,烟花在星空绽出七彩蘑菇,外婆的麻将声混着春晚小品台词,把老屋震得微微发颤。
这样的喧哗要持续到正月十四。送外婆回舅舅家那日,山路上还落着我们捡柴时的碎枝。开学前夜,我摸着衣兜里磨毛的钞票,听见柴垛在月光下发出噼啪轻响,那是整个冬天积攒的太阳在唱歌。
直到六月一场肆虐了半个多月的特大山洪,卷走了无数田舍。每每忆及,爷爷总爱在闲时坐在台阶下,吧嗒着那根油亮的竹烟杆,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庆幸:“亏得早年修了划仑水库,蓄住了水,这遭才没让湛溪这些田彻底干死,谷秧子才没断了活路。”在他口中,那水库俨然成了这片土地抵挡天威的“救命符”。
然而,这份对集体功业的感念,却丝毫未能融化爷爷心底那块磐石般的固执。母亲守在张家冲多年,村里并非无人赏识她的能力。村支书王时秋伯伯曾几次三番登门,言辞恳切,力邀这位读过公社学堂,能写会算的“高材生”出山担任村会计。
“佩芬脑子活络,笔头子也清亮,管管账本子最合适不过了!” 支书的话音还未落稳,爷爷眼皮都没抬,竹烟杆在火塘沿上“当当”敲了两下,声音又冷又硬:“屋里一摊子事,三个伢姐要顾啊,田里地里的事都堆成山,她一个女人家,哪有闲空去管公家那些账本子?不去!” 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仿佛母亲生来就该被钉死在这灶台边。
更早些时候,乡村教师短缺,湛溪小学的老校长也曾托人辗转递话。校长深知母亲的底子好,话语里满是惋惜与期待:“铁匠堂客是块教书的料!窝在这山冲里太可惜了,学堂里娃娃们正缺人手,她来,也是发挥余热啊!”
只是这“余热”二字,像一粒微弱的火星,或许曾在母亲沉寂的心底短暂地亮了一下。
传至爷爷耳中,回应依旧是那不容置疑、冰碴子般的否决:“教什么书?屋里老的老,小的小,猪要喂,柴要砍,饭要煮,衣裳要洗,哪一样离得开她呀?女伢子,相夫教子是本分,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
他口中的“本分”,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焊死了母亲走出灶房,走出田埂,走向更广阔天地的任何可能。不是说七十岁不当家,八十岁不管闲事?那些旁人眼中珍贵的“余热”,在爷爷固守的老规矩里,不过是该被灶塘烟火吞没的,不值一提的微光。
母亲那点被时代尘封的才情与可能,就这样在爷爷一次又一次不容辩驳的“回绝”声中,彻底湮没于张家冲缭绕不散的炊烟里,伴着油灯摇曳,无声无息。
盛夏已过,这一年的寒冬,来得猝不及防,像一只无形的冰手,骤然扼紧了张家冲的咽喉。
刚入十一月,环绕村庄的莽莽群山便已褪尽残绿,草木凋敝,嶙峋的山石裸露在呼啸的寒风里,透着刺骨的肃杀。
每个清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气,如同沉重的棉被,死死捂在山坳间,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那条通往湛溪小学,走了无数遍的蜿蜒山路,一夜之间被寒霜封冻,覆盖上一层溜滑的薄冰。
我也升入了五年级,个头也不比母亲矮多少。初冬时节,大划仑山下的小舅爷爷骤然病逝。放学归家,才得知母亲已提前带着年幼的弟弟去吊丧。
晚上,一家人在表伯家“坐夜”。葬礼请了先生做道场,屋内法事、佛事、儒礼交织,喧闹而隆重;屋外鞭炮声不绝于耳,气氛肃穆异常。去了许多平素罕见的亲戚,从小我就生性喜静,畏惧生人,爷爷让我披麻戴孝绕棺,我执拗地拒绝了。
第二天中午,在学校吃完午饭,我跟往常一样正踏上通往二楼教室的木楼梯回教室。身后也有同学,不知怎地,或许是脚下一滑,或许是心神恍惚,身体竟毫无征兆地越过栏杆,从二楼直直跌落下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眼前一黑,剧痛瞬间吞噬了意识,我当场昏厥过去。
惊惶失措的校长和班主任杨祝华飞奔而来,被误为同学所为,一面急唤村医,一面派人火速通知家人。村医简单查看后,脸色凝重,当即决定送往乡镇卫生院。班主任杨祝华老师背起不省人事的我,跟着校长,拦了一辆过往的运营车,心急如焚地往镇上赶。卫生院里,父亲赶来,焦灼地守在一旁,看着我苍白的小脸,听着医生模糊不清的诊断术语,他粗糙的大手不住地颤抖,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那份恐惧与无助几乎将他击垮。拍片检查,处理伤处,一直折腾到半夜十二点才回到村里。父亲怀里紧紧抱着从医院带回的六瓶点滴药水和医生嘱咐的药,在村医的帮助下打完点滴,背着我回了家。
我的右腿肿痛难忍,需在家静养。母亲从丧事中抽身回来,看到我这般模样,心都碎了。她日夜守在床边,端茶倒水,小心翼翼给我换药,眼神里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担忧和深深的自责。她坚信我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执拗地拉着爷爷去“问仙”,直到得到“仙家”确切的“平安无事”的答复,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红着眼眶允我休养四天后继续上学。
一夜漫天飞舞的雪花,打开睡房门雪虐风饕,吃完早饭背上书包,就得裹紧母亲用旧棉絮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的厚棉袄,戴上她那双同样饱含心血的棉手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这条冰封之路。
凛冽的寒风化身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专往脖颈里钻,向袖口里扎。饶是戴着厚实的手套,指尖也早已冻得麻木僵硬。一个趔趄,脚下猛地打滑,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扑跌!
惊慌中用手撑地,掌心瞬间传来碎石冰碴的尖锐刺痛和透骨的冰冷。狼狈爬起,才发现手套竟被粗糙的冰棱划破了一道口子,冻得通红的指头裸露在寒气里。顾不上拍掉膝盖上沾满冰冷泥污的裤子,刀子般的山风已狠狠刮过脸颊,耳朵尖先是刺痛,随即火辣辣地灼烧起来,那该死的冻疮,又悄无声息地冒出了头。
学校孤零零地矗立在四面环山的坡上,寒风被山势挤压聚集,显得愈发刺骨难熬。课间休息时,同学们只能挤作一团,拼命跺着脚,靠些简单的游戏活动身体,勉强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只有极少数带了“火箱”的同学,能享受片刻奢侈的温暖。
堂弟在村上读书有些淘气,还得罪了老师,这学期被三叔三婶送到他外婆村读书,只有放假了才回张家村,这下上学路上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后追赶打闹了,脚下这条被冰封的路,仿佛也因这份孤单而变得更加漫长,更加寒冷彻骨。
一日放学归家,见三叔正热火朝天地拾掇着自家的火塘,还扩建了灶房,地上散落着些新刨光的木板边角料。我心头一动,厚着脸皮央求三叔:“三叔,这些剩下的板子,给我做个火箱好不?上课冻得写不了字哩!”
三叔向来疼我,上学时经常带着我走山路,说着侄女也是女儿,笑着应允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母亲见我提着一个新的“火箱”回来,也二话不说,翻箱倒柜寻出一个豁了口的旧瓷碗,碗底铺上一层冷灶灰,再小心翼翼地从火塘里夹出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稳稳放进去。
霎时,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便从那简陋的火匣子里升腾起来,不仅烘暖了冻僵的手脚,连带着捧书的手指也灵活了许多,笔下的字迹似乎都舒展了几分。
待到学校放寒假,姐姐和堂弟都回张家冲了,家中顿时又充满了久违的喧闹。而这份喧闹里,最欢腾、最不可或缺的身影,便是我们忠实的大白。
大白是只极通人性的土狗,养了两年,一身油亮的白毛,眼神温顺又机警。它天生就懂得如何融入我们这个家。平日里,它是父亲狩猎时最得力的助手。只要父亲扛起土铳,唤一声“大白,走!”它便立刻竖起耳朵,尾巴摇成风车,兴奋地冲在前头,灵敏的鼻子能轻易追踪到野鸡扑棱翅膀的痕迹,竹鼠在枯草下的窸窣,甚至野兔闪电般掠过雪地时留下的微弱气味。父亲常说,没有大白,山里的野味要少一半。
它更是我们姐弟仨最亲密的玩伴。我们跳橡皮筋,嘴里念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五三十一…”
那皮筋的一头,常常就随意地套在它粗壮的脖颈上。它竟也懂得配合,老老实实地站着,偶尔歪头看看我们,仿佛在疑惑这跳来跳去的乐趣。
我们上山捡柴、摘野果,它必定形影不离,矫健的身影在灌木丛中穿梭。我们下到溪沟边摸鱼虾,它也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的浅水里洗澡,扑腾着水花,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当我们都不在家,它便成了母亲最忠实的“跟班”。母亲去菜园坡割猪草,它就在田埂上趴着等;母亲背着竹篓去屋冲砍柴,它便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前跑后;母亲蹲在地里挖红薯,它便安静地伏在一旁,湿漉漉的鼻头偶尔蹭蹭母亲的裤脚。
只要母亲轻轻唤一声“大白”,无论多远,它总会第一时间飞奔而至,摇着尾巴,眼神里满是亲昵和期待。它从不挑食,我们碗里分出的肉和饭粒,它都吃得津津有味。
夏日晒早谷时,它是警惕的卫士,驱赶着觊觎稻谷的鸡鸭;弟弟贪玩时,它又像个沉默的保镖,紧紧跟在左右,仿佛在守护着家里最小的珍宝。
无论我们中的谁从外面回来,离家门还有老远,大白总能敏锐地捕捉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或气息。它总是第一个冲出来迎接,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尾巴摇得几乎要飞起来,绕着我们的腿打转,用湿热的舌头舔舐我们的手心,那股亲热劲儿,能将一路的寒风都驱散。
然而,那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大白却破天荒地一夜未归。
起初,母亲只当它又贪玩跑远了,或是循着山里的什么气味追得忘了时辰。父亲收工回来,听闻后也宽慰道:“莫急,这狗东西野性大,兴许在哪个草窝里睡过头了。”可随着太阳下山,寒气愈发砭骨,张家冲被浓重的夜色和死寂笼罩,大白依旧杳无音信。火塘里,昏黄的灯火映着母亲坐立不安的身影。她一遍遍走到门槛边,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呼唤大白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焦灼而无力。
那几夜,母亲几乎未曾合眼,火塘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她忧心忡忡的脸庞。她喃喃自语:“这冷的天,它能去哪儿呢?莫不是……”话没说完,又强自咽下,眉宇间拧着化不开的担忧。家里处处都留着它的痕迹——门后它常趴卧的草垫,墙角它喝水的小盆,甚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它温热的皮毛气息,无处不在提醒着它的缺席,让屋子显得格外空荡冷清。
终于等到我和姐姐、堂弟放假归家。一进门,没见到那个熟悉的,欢快扑上来的白色身影,心便沉了下去。得知大白失踪的消息,我们三个孩子瞬间慌了神,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心头。
“找!我们去找大白!”堂弟第一个喊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立刻发动了村里所有相熟的小伙伴,组成了一支小小的“搜救队”。从自家的禾场坪,柴房,猪圈,到屋后的竹林,菜园坡,再到屋冲的山林,瓦上坡的旱地,甚至沿着水库边缘结冰的浅滩,我们像梳篦子一样,把张家冲附近的山坳坡坎细细搜寻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扯着嗓子呼喊:“大白——!大白——我看到你了,你回家啦——!”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急切的期盼,却只引来寒风的呜咽和几声寂寥的鸟鸣。回应我们的,只有越来越深的失望和冰冷的沉寂。
小伙伴们都摇着头:“没见着,真没见着。”
张家冲的气温一日低过一日,铅灰色的天空终于沉沉地压了下来,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花无声地覆盖了山峦,屋顶,田埂,将世界染成一片刺目的苍白。寒冷仿佛凝固了空气,也冻结了我们的希望。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大白依旧音讯全无。母亲的眼眶红肿着,时常对着门外白茫茫的雪地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大白喝水的小盆,低声叹息:“唉……这通人性的狗啊……就跟屋里一口人似的……” 那语调里的哀伤,比呼啸的北风更让人心头发紧。我们从未见过母亲为一只动物如此伤心落泪。
雪,暂时停歇了。一个惨白的冬日午后,我们姐弟仨聚在火塘边烤火,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心底那份不甘和牵挂像火苗一样灼烧着。姐姐突然站起身,语气异常坚决:“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大白肯定是在山里困住了!我们再去找!带上三叔家的小黑,它是大白的玩伴,它鼻子灵,说不定能闻到它气味!”
“对!去更深的山里找!顺便看看有没有冻落的野果子!”
“好。”我和堂弟立刻响应。
母亲担忧地看着我们:“雪刚停,路滑得很,天又冷,你们莫走太远……”
“伯娘,没事呢,我们这次肯定会找回来的。”
“唉,找不回就算了。”
“妈,你放心,我们就到屋冲后山那片转转看,很快就回!”
我们一边应着,一边麻利地穿上最厚的棉袄棉裤,戴上斗笠,牵上同样显得焦躁不安的小黑,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了屋冲后那片被积雪覆盖的寂静山林。
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小黑似乎也感知到我们的心意,低着头,鼻子紧贴着雪地,不停地嗅闻着,时而发出几声短促的呜咽,时而抬头望向密林深处。我们跟在后面,目光紧张地扫视着白茫茫的林间空地,灌木丛和裸露的岩石。
一路走,一路不忘在积雪较浅的甜槠树下,荆棘丛中,捡拾那些被寒风冻落或被积雪半掩的甜槠果,还有枝头顽强挂着酸枣,已变成深红色的金樱子,顺手塞进带来的布袋里。
不知不觉,我们已深入了平日少有人迹的山坳腹地。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踩雪的“咯吱”声和我们粗重的喘息。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准备折返时,走在前面的小黑猛地停住脚步,对着前方一片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茂密灌木丛,发出了一阵异常低沉,持续不断的“呜呜”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和警示。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冰天雪地更甚。我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姐姐深吸一口气,拨开挡路的枯枝和厚厚的积雪,颤抖着向灌木丛深处探去。
眼前的景象,瞬间将我们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大白!曾经矫健的白色身躯,此刻僵硬地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半个身子被枯枝落叶覆盖。它的一条后腿,被一个锈迹斑斑,布满狰狞锯齿的巨大野猪夹死死咬住!那冰冷的铁器深陷在它早已僵硬的血肉里,周围的皮毛被挣扎撕裂,凝结着暗红色的冰碴。它保持着向前拖行的姿态,头却无力地歪向一边,舌头微微吐出口外,原本温润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洞和凝固的痛苦。显然,它曾经历过怎样惨烈的挣扎和绝望,最终在剧痛和严寒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大白——!谁这么缺德?” 我失声尖叫,巨大的悲恸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
“呜……大白啊!” 堂弟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想触碰它冰冷的身体,却又害怕地缩回了手。
姐姐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无声地簌簌落下。
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替大黄合上那不肯瞑目的眼睛,指尖触碰到它冰冷僵硬的皮毛时,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大白……我们……我们来晚了啊……你怎么……怎么在这儿啊……”
姐姐的哭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撕心裂肺。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淹没了我们。三姐弟,围着大黄冰冷的躯体,在冰天雪地里哭成一团。
凛冽的山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无情地抽打着我们,仿佛也在为这忠诚伙伴的悲惨结局悲鸣。小黑也停止了呜咽,默默地趴在一旁,将头埋进前爪里,尾巴紧紧夹着。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我们才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开始商量如何带大白回家。我们先是三人抬着,走着不太方便,解下带来的布袋子,将辛苦捡来的甜槠果、金樱子倒在一边。姐姐和堂弟小心翼翼地合力去掰那沉重的野猪夹,它锈蚀得厉害,又死死咬合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松动。我则用带来的柴刀,一点点清理开压在大白身上的积雪和枯枝。最后,我们合力将大白僵硬的身体轻轻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腾空的布袋里。它比记忆中沉重了许多,那份冰冷和僵硬,透过粗布,刺痛了我们的手心,也刺痛了我们的心。
归途难走,各自摔跤,变得异常沉重而漫长。三个人轮流抬着装有伙伴遗体的布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厚厚的积雪中。来时捡拾野果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沉甸甸的悲伤和刺骨的寒风。布袋的边缘,大白冰冷的尾巴无力地垂落着,随着我们的步伐微微晃动。一路无言,只有压抑的抽泣和踩雪的“咯吱”声,以及小黑低沉的呜咽,陪伴着我们穿过白茫茫的山林,一步步挪向那个不再有它欢快身影的家。
我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屋冲口时,一直倚门张望的母亲立刻小跑迎了出来。她一眼看到我们抬着的布袋和那熟悉的白色尾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她踉跄着奔下台阶,扑到布袋前,颤抖着手掀开一角。
大白那僵硬,沾着冰碴和血污的面容映入眼帘的刹那,母亲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悲鸣,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力气,软软地蹲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她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大白冰冷僵硬的头颈和那被野猪夹摧残过的后腿,指尖的颤抖泄露着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的大白啊……苦命的狗儿……现在才找到你哟……” 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哀伤,“你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的罪啊……那天就不该让你出去……”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雪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她哭得像个失去了至亲的孩子,那份真情流露的悲痛,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大白在她心中的分量,它早已不是一只看家护院的牲畜,而是这个贫寒却温暖的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是她孤独劳作时沉默的慰藉,是她心中一份无言却深沉的牵绊。
父亲从铁匠铺赶回,看到这一幕,也沉默了。他微黄的脸上肌肉紧绷,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大白腿上的伤口和那个锈蚀狰狞的野猪夹,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咒骂了一句:“作孽啊,谁这么缺德在山里埋夹子!你们三个带弟弟上山时,一定要小心。”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们为这位特殊的家庭成员,举行了一场简单却庄重的葬礼。
见母亲抹着泪,亲自在偏屋的菜园坡向阳的一处缓坡上,选了一块干净避风的地方。父亲沉默地挥动锄头,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艰难地掘开一个深坑。我们姐弟仨小心翼翼地用家里一块干净的旧棉布,将大白冰冷的身体包裹好。母亲最后抚摸了一下它的头,才哽咽着示意我们将它轻轻放入土坑中。
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抹熟悉的白色。姐姐,堂弟和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将我们带回来的甜槠果和金樱子,轻轻地撒在渐渐隆起的坟冢上——这是我们能带给它的,最后一点山林的馈赠和念想。
母亲默默地站在一旁,寒风吹乱了她花白的鬓发,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土堆,眼神空洞而哀伤,仿佛在无声地告别一位相伴多年的老友。
寒风呜咽着掠过坡上的枫香树,卷起零星的雪沫,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新堆的坟冢上。
一个小小的,属于大白的土冢,静静地依偎在张家冲屋后的山坡上。它不再奔跑,不再摇尾,却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它守护过,奔跑过的土地里,也深深地刻进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深处。母亲那份对无言伙伴的悲悯与深情,如同冬日里的一缕微弱却执着的暖息,无声地熨帖着我们因离别而疼痛的心房。
母亲的心,向来是柔软的,盛得下山川草木,也容得下这些不会言语的生灵。她喂养过鸡鸭猪羊,照料过猫狗牛犊,从未见她对它们有过一丝一毫的打骂苛责。它们于她,仿佛是这艰辛岁月里,沉默分担劳苦,默默给予慰藉的伙伴。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和三婶去屋冲割猪草,在茂密的草丛里,赫然撞见一条手腕粗,油光水滑的乌梢蛇。那蛇被惊动,昂起头,吐着信子。我吓得尖叫着后退。母亲和三婶却异常镇定,互相对视一眼,竟默契地放下镰刀,一人寻了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合力将那大蛇轻轻拨进空着的猪草篮子里,想将它移到更远的,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去。
她们脸上没有一丝捕杀的戾气,只有一种对自然生灵本能的尊重和“送客”的从容。虽然那蛇最终还是滑溜地钻入深草丛遁走了,但母亲那一刻眼神里的平和与善意,却清晰地烙印在我心里。这份对生命的朴素敬畏与温柔,是她骨子里的善良,也是这片贫瘠土地赋予她最动人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