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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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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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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毡上的母爱》连载

第一十二章 小脚老太带方城鏖战

这一日,我和堂弟照常从村小放学归来,刚在桌子前坐下准备写作业,母亲把弟弟放在木伽子里让他自己玩耍,然后说要去把外婆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至于具体住多久,就看我和姐姐两姊妹能不能留住外婆。外婆詹兰英是第一个裹着“三寸金莲”小脚走进张家冲的小老太。

父亲特意骑了一辆崭新的钱江摩托,天还没亮就出发去了武潭镇。到中午回来,车后座上绑着外婆那个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花包袱,包袱里只有几件半旧的换洗衣裳。其中最厚实的是那件靛青底子碎红花的老棉袄,外婆平时外面总套一件深蓝色的格子汗衫,既防灰也防油星子。父亲车头挂的网兜里,装着两斤上好的烟丝和二十斤低度米酒,外婆就好这两样。

母亲提前半个月就开始为外婆的到来做足了准备。睡房里靠窗的那张小床,母亲垫上了厚厚一层新晒的稻草,这些稻草散发着阳光和干草的清香,蓬松柔软。上面铺着母亲熬夜缝好的崭新垫被,再罩上浆洗得挺括的红白印花布床单。一床新弹的雪白棉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头,看上去松软舒适,让人忍不住想立刻躺进去。母亲站在床前,手指不自觉地抚平被角一丝细微的褶皱,脸上满是开心与期待。

姐姐周五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扑到睡房床边,惊喜地摸着那簇新的被面,问道:“外婆真肯来了?”

“肯了!”母亲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多亏你和妹妹端午节去的那次,缠着她拉钩上,答应这次放暑假一定来陪你们玩。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你们祖孙又是同一个月庆生的,妹妹六月初八,姐姐六月二十五,外婆六月二十三,姨家的哥哥六月二十四,你们这些外甥跟外婆多有缘啊!你们的外婆说,再不来,怕你们两个小猢狲的钩指头要伸到马迹塘街上游行批斗了!”

“那我们是和外婆一起睡了?”姐姐兴奋地问道。

“对呀,外婆怕冷,枕头垫得高。夜里风大,你们两姊妹老老实实睡觉,记得给外婆盖好被子,捂热双脚……”母亲耐心地叮嘱着。

“好。”姐姐爽快地答应道。

这一天,当外婆的脚刚踏上张家冲的禾场坪,母亲就赶忙抱着弟弟迎了上去,从父亲摩托车上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的一条胳膊,仿佛外婆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物品。外婆个子不高,不足一米六,还有些驼背,不过身板算是硬朗。她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还插着一根磨得油亮的银簪。她脸上皱纹深刻,每一道皱纹里似乎都藏着一段过往;眼神却清亮锐利,透着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坚毅。

她目光缓缓扫过屋前苍翠的手瓜藤、柑桔树,还有那二亩禾苗、池塘,又望了望我们常跟外婆提起的有着巨大树冠的百年枓槠树,最后落在母亲明显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削,眼下灰暗而苍白的脸上。她嘴唇动了动,唤了一声母亲小名,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母亲扶着她胳膊的手背。

我的外婆詹兰英,据母亲零星回忆,生于民国十三年(1924 年),她出身于桃江县马迹塘镇白滩坪村一个颇有根基的乡绅家庭,家中兄弟姐妹众多。

幼年时,家里曾聘私塾先生开蒙授课。外婆不仅跟着识文断字,一手针线活更是精细雅致。只是,那双被层层裹脚布束缚得稍缠瘦窄的小脚,成了伴随她一生的印记。一纸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婚约,将她许配给了隔壁村条件稍好的外公王乐生。

解放浪潮席卷而来时,两家族人都还算开明,主动上交了不少家当,支援了“马迹塘战役”中红军队伍,三百名战士用血肉之躯守护了这一方家园。成家之后,时代的洪流并未停歇。外公和外婆历经文化大革命的滔天巨浪,昔日的浮华被彻底洗尽;又在乡镇集体化大锅饭的年代里艰难求生,守着分得的一亩七分薄田瘦土,俯身躬耕,以种田种菜为业。正是这双曾执笔拈针的手,这双被裹缠变形的小脚,硬是与外公一起,扛起了养育五女一子的重担。

数十年的风刀霜剑,刻深了外婆脸上的皱纹,却未能磨灭她骨子里那份源自旧式教养的见识,以及深藏于坚韧之下的棱角。即便生活粗砺,她对日常细节仍有着近乎执拗的讲究。

“外婆。”

“外婆。”

我和堂弟像两颗出膛的炮弹,欢呼着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了外婆的腰。外婆被撞得微微晃了一下,那双裹过的小脚却稳稳地扎在地上。她非但不恼,反而呵呵笑起来,那笑声清朗,带着一种久违的爽利。她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带着薄茧,挨个揉乱我们的头发:“两个小猢狲,臭崽子,劲儿还不小!想外婆了没?”

“想!可想可想啦!”我仰着脸大声回答,堂弟也在一旁使劲点头,脸蛋蹭着外婆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深蓝色格子汗衫。

“哈哈哈,我有两个外婆了。”

“我也有。”

外婆的到来,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投入了张家冲这潭习惯了沉重的水,漾开了不一样的涟漪。她身上带着一种与这粗粝山坳格格不入却又奇妙融合的气息——既有旧式教养的余韵,又有农妇的坚韧。这涟漪的中心,很快便汇聚到了灶房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上。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天光刚亮,外婆便已起身。她特爱干净,只要一起床,就要一丝不苟地将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重新梳好头发,银簪一丝不乱;把被子叠得方正,棱角分明;换下的衣裳也叠好放在床头。她牙齿很早脱落很早就带上了牙套,早晚必刷牙,饭后必漱口,口袋里总塞着两条干净的手帕,随时用来揩拭嘴角或指尖。忙完这一切,她才从随身携带的那个洗得泛白,边角磨损的深灰色布包袱深处,掏出一个用厚实深灰布仔细缝制的四方袋子。解开系绳,哗啦一声,倒出了一堆刻着奇异花纹的小方块——麻将!那竹骨与硬塑碰撞发出的清响,清脆悦耳,对我和姐姐、堂弟三人来说,是前所未见的新鲜玩意儿,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来来来,臭崽子们,”外婆利索地在饭桌上首位置坐定,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用细绳仔细系牢的黑框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一扫旅途疲惫,闪烁着孩童般纯粹而兴奋的光亮,仿佛找到了尘封已久的乐趣。“外婆今天教你们个好耍的,来不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隐隐的期待。

堂弟好奇地凑近:“外婆,是啥啊?”

母亲端着一簸箕刚从菜园摘回还带着露珠的青菜进来,见状眉头微蹙:“娘,他们还要做作业,帮家里做事,怎么能学这东西……”

“怕什么,这又不耽误他们学习。”

“可这……”

“闭嘴。”

外婆头也不抬,正全神贯注地将那些麻将牌在桌面上熟练地码成四道长长的“城墙”。她的手指虽已粗糙变形,关节粗大,但动作却异常流畅精准,带着一种旧日闺秀抚弄绣线般的韵律感,显然这动作在她生命中曾重复过千百遍。

“芬呀,”外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过来人的笃定,“我都跟你说了无数遍了,做事要劳逸结合,莫死做硬做,光晓得读死书有什么用,脑壳不灵活只会生锈,要多开发他们的智力。”

“来来来,满姑娘、米米、毅伢子,赶紧坐好!”

“好。”

“手脚麻利些,莫磨蹭!”

“要得。”

她的话语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无形的催促力量。

她威严地分配着座位,如同在安排一场小小的仪式:“米米坐我对面,毅伢子坐我右手边,满姑娘坐左手边!坐定了就不准动,牌品如人品!不准随意挑位置!”那神态,仿佛回到了昔日教导弟妹或子女的时光。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把青菜放到灶台边,又去照看刚睡醒、正揉着眼睛哼哼唧唧的弟弟。姐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里的抹布,拉着我和堂弟,带着几分新奇,依言坐到了外婆指定的位置。

“看好啊,吃牌就是每个人只吃上家的牌,碰牌,就可以碰所有人的牌。”

“比如这个14张牌里有7个对子,就可以胡牌。”

“再比如清一色,就是颜色一样的牌。”

“什么地胡,黑天胡,天湖,天天胡,将将胡,碰碰胡,就是14对牌组成4个一坎牌,一个对子,就可以胡……”

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旧时闺秀讲学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拈起一张牌,指尖在光滑的牌面上轻轻一点:“这是‘筒子’——像个铜钱孔;这是‘索子’——像串起来的铜钱绳子;这是‘萬子’——一萬、二萬……九萬,字都认识吧?认字就好办!”她的解释清晰明了,目光在我们脸上逡巡,确认着我们的理解。

外婆又拿起一张牌:“这白白的叫‘白板’,光板一块!这个‘發’字,是发财的‘發’!这个红‘中’字!还有这个——”她特意拈起那张画着一只色彩斑斓小鸟的牌,在堂弟眼前晃了晃,“这个叫‘妖鸡’(幺鸡)!最好认!都记牢了没?”

我和姐姐懵懂地点头,堂弟则被那只花里胡哨的“妖鸡”完全吸引住了,眼睛发直。

“四个人,一人砌一道墙,十七墩!砌好!对,就是这样码起来!码整齐!”外婆一边示范,一边指挥着我们笨拙的动作。“然后掷骰子,定庄家,抓牌……”她的指令清晰而急促,仿佛在指挥一场关乎胜负的小型战役。我们三个小的手忙脚乱,砌的“城墙”歪歪扭扭,抓牌时更是心慌意乱,牌不时“啪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呀!莫乱!牌落无声!轻拿轻放!”外婆立刻纠正,眉头微蹙,带着一丝老派人对规矩的坚持。“牌抓手里,竖起来!莫给别人看!”

她一边飞快地整理着自己面前抓好的牌,动作娴熟流畅,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断指出我们的“错误”:“满姑娘!牌要这样理!同花色的放一起才清爽!毅伢子!你抓错了!你手里的那是外婆我的牌!放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手背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微微凸起。

几圈笨拙的抓牌下来,外婆面前早已整整齐齐码好了她的“士兵”,而我们三个面前还是一片混乱的“残兵败将”。外婆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小小的“战场”,嘴角似乎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开始了她的发号施令。

“哎呀!莫乱!牌落无声!轻拿轻放!牌抓手里,竖起来!莫给别人看!”外婆一边飞快地整理着自己面前抓好的牌,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断纠正我们的“错误”,“满姑娘!牌要这样理!同花色的放一起!毅伢子!你抓错了!那是外婆的牌!放下!”

“哦。”

几圈笨拙的抓牌后,外婆面前早已整整齐齐码好了她的“士兵”,而我们三个面前还是一片狼藉。外婆推了推老花镜,扫视战场,开始发号施令:

“毅伢子,你先出!打一张不要的!”

堂弟紧张地盯着自己面前杂乱无章的牌,小脸憋得通红,手指在一堆“筒子”“索子”间逡巡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抽出一张,犹犹豫豫地扔到桌子中间,声音细若蚊蚋:“……一……一萬?”

“慢着!”外婆眼睛一亮,中气十足地一声断喝,吓得堂弟手一抖,“啪!”她把自己的两张“一萬”牌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碰!我的!放下!”那气势,仿佛在宣布领土主权。

堂弟懵了,手僵在半空,看着被外婆收走的那张“一萬”,委屈巴巴:“外婆……我……我打错了……”

“落地生根!”外婆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牌一离手,驷马难追!不许作弊,懂不懂?米米,该你了!”

姐姐稳重些,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牌,又瞄了一眼堂弟刚才的“前车之鉴”,谨慎地打出一张“五筒”。

我眼疾手快:“我吃!”伸手就去拿那张五筒,想凑成三四五筒的顺子。

“慢!”外婆的手更快,像老鹰抓小鸡般按住了我的手背,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权威。她慢条斯理地从自己牌列里抽出两张“五筒”,“啪”地拍在桌上,推倒我“吃”牌的幻想,“满姑娘,放下!外婆要碰!吃比碰小,碰比吃大,这是规矩!懂不懂?毅伢子,又该你了!”

堂弟刚经历“碰”的打击,还没缓过神,又被点名,更慌了。他爬起身摸牌抓耳挠腮,看着自己牌里一张孤零零的“六萬”,想着这总该安全了吧?他闭着眼,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六萬”丢了出去:“六……六萬!”

外婆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胜利在望的弧度。她猛地将自己面前的牌往前一推,哗啦!清一色的萬子牌列整齐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只留下一个明显的缺口。

“哈哈哈哈!”外婆的笑声洪亮得几乎要掀翻灶房的屋顶,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酣畅,“糊了!清一色!单调六萬!来来来给竹签了!”

“又是外婆赢了,竹签都不够。”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看着外婆面前那清一色气势汹汹的萬子大军,再看看自己手里七零八落的散装虾兵蟹将,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懵懂与挫败——这仗还没开始打,怎么就全军覆没了?

连续七八回,外婆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削得光滑的细竹签,像发令官一样:“一人欠我三根!记上!米米,你脸上贴个小纸条!毅伢子,脑门上来个‘栗凿’(弹脑崩)!满姑娘,小鼻子夹一下!”

外婆的惩罚执行得干脆利落,母亲在一旁看了哭笑不得,伴随着我们夸张的呼痛声和外婆得意的笑声,火塘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电视机在角落兀自播放着喧闹的广告,成了这场方城之战的背景音。

可惜好景不长。姐姐开学就升入初一年级,要去镇上寄宿读书,只有周末才能回来。我和堂弟日常要读书,几乎是太阳落了山才回到张家冲。没了我们的作伴,外婆顿感无聊,便开始教村里年轻人打麻将。那些年轻人上手极快,没几天就打得有模有样。可外婆却嫌弃原本的四方桌太大,打着不顺手,便叫父亲重新买了一副新麻将。

打麻将缺个人,堂弟的外婆,眼睛不好使,牌也认不全。常常把“二筒”当成“白板”,还时不时兴高采烈地喊一声“自摸糊了!”,摊开牌一看,却是“十三不靠”,那模样就像个考了零分却以为自己拿了满分,还沾沾自喜的小孩,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外婆跟她打了几圈,输赢倒是其次,关键是打得憋屈,毫无棋逢对手的快感,每次打完都气鼓鼓的,像家里那只被抢了食物的白花猫。

年轻人都会了,外婆的“牌瘾”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得不到满足,就像火塘里没烧透的湿柴,闷得直冒烟,恨不得立刻找个人来陪她打牌。她赶紧叫母亲把麻将移到显眼的地方,那架势,好像只有麻将就是她的救命稻草。然后,她开始把目光投向家里白天唯一能主事又清闲的成年男性——我的爷爷。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爷爷家堂屋的屋檐下,爷爷刚在门槛旁坐定,小心翼翼地拿出他心爱的二胡,轻轻擦拭着,那眼神就像在看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他满心欢喜地想拉一曲花鼓戏《刘海砍樵》,弓弦刚挨上琴筒,还没拉出半个音,外婆那风风火火的身影就堵在了他面前。

只见外婆双手叉腰,脑袋高高扬起,活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扯着嗓子喊道:“亲家公啊!”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亲热,仿佛要把整个屋子都震得晃一晃,“今朝天气几多好呢,莫拉你那咿咿呀呀的‘锯木头’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来,凑个手,上屋三缺一!正好!”

爷爷的手一抖,二胡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嘎艮”,他脸上的皱纹似乎瞬间加深了,显出几分苦相,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瞟,慢吞吞地把二胡往身边拢了拢,结结巴巴地说:“啊?这个……亲家母,我……我大字不识一箩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哪晓得打那个劳什子牌咯?不行不行,打不来打不来……”那模样,就像平时做错了事的我们,在拼命地找借口。

“唉!学嘛!”外婆驼着背几步跨过来,活像电视剧里准备冲锋的土八路,不由分说就想去拉爷爷的胳膊,“跟他们后生一样学啊,我教你!包教包会!比拉二胡简单多了!你看毅伢子的外婆都学得会!你一个大男人,还怕学不会?三缺一,你在这坐也是干坐,久了腰酸背痛腿抽筋,要折寿的!”外婆祭出了“折寿”的大杀器,那架势,就像在给爷爷下最后通牒。

爷爷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往后一缩,避开外婆的手,动作竟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以前外公在世时来了还能聊聊天。现在的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眼睛瞪得大大的,抄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就往肩上扛,嘴里还念念有词:“哎哟!亲家母你不提我还忘了!屋冲坡上那块红薯地,草长得比苗还高了!得赶紧去薅一把草!耽误不得!耽误不得!”话音未落,人已迈开步子,几乎是落荒而逃,沿着屋后的小路,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山梁的拐弯处,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仓皇。

“芬的,你这嘎伢老倌子怎么走了?”外婆望着爷爷消失的方向,气得直跺她那双小脚,那小脚跺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她手里的旱烟杆敲得门框邦邦响,“好你个老倌子!躲!我看你能躲到几时!不给我喊人,我……我明朝的就卷包袱,一边哭一边讨米回马迹塘去!”她冲着母亲的方向嚷,声音大得能掀翻屋顶。

母亲正在火塘前给弟弟喂米糊,闻言哭笑不得,脸上露出一种无奈又好笑的神情:“娘!您莫讲气话!爹啲他……他没读过书的,是真不晓得喊哪个来耍。”母亲深知爷爷的难处,这山坳坳里,识字的老人本就凤毛麟角,更别说会打麻将的。

“他不晓得我晓得!”外婆气呼呼地卷着旱烟,金黄的烟丝簌簌落下,“他那些老伙计,晴毛湾达玖的娘,楠雨沟次山的两老,庆红两口子,你们讲的王班长屋里三个大人,加上铁匠的两个舅舅,不都是人啊?拉下老脸去请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堂弟的外公除外,他是上过朝鲜战场的老红军班长,立过两次二等功和一次三等功,当年十指拿步枪弹夹严重变形,后背有挨过子弹的痕迹,跟人喜欢讲长征,讲打战亲身经历,唯独看见麻将摇头笑笑,只晓得教我们三个小的下行军作战棋和象棋,其余时间他就喜欢待在山里面砍柴,堆满三叔家的偏屋。

爷爷终究是没能“憋死”。外婆“讨米回家”的威胁,以及暑假里她那日复一日,在饭桌上唉声叹气,食不下咽的“战术”,让爱热闹的爷爷每回来上屋坐时倍感压力,说是比当年修划仑水库抬石头还沉重。为了耳根清净,也为了亲家母的脸面,他第一次硬着头皮,扛着“摇人”的重任出发了。

他先是去“晴毛湾”了。达玖叔正在院坝里劈柴,听说要叫他娘学打麻将,连连摆手,笑得露出一口黄牙:“澜湖叔,莫开玩笑!我娘连‘妖鸡’是公是母都分不清,打啥麻将牌?她只晓得走乡串户的卖点衣服和百货为生!不过你可以去上屋问问她,她接了喜事活正在屋里剪窗花,写对联。”

爷爷本以为碰一鼻子灰,“大妹的,打麻将吗?”吆喝了一声没想到达玖娘在屋里听见了,竟从窗台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好奇:“打麻将牌?是……是城里人耍的那个麻将?澜湖老哥,真能学?”

“放心,有现成的师傅教。”

她的几个儿子都是划仑山坳里唯一上过大学的,舞文弄墨的本事都不差,学东西不在话下。

爷爷一番解释,主要是转达外婆“不凑角就回娘家”的威胁,达玖叔的娘竟懵懵懂懂地答应了,回复说是准备挑些衣服小百货上门卖呢。

又去“楠雨沟(地名)”找庆红爷爷,他是划仑组组长。庆红爷爷正眯着眼在太阳底下搓草绳,准备织撮箕,堂屋堆了三个编织好的,听了爷爷的来意,慢悠悠地说:“老哥啊,打牌?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牌,跟看天书一样。你不如去找我屋里堂客看看,她年轻,脑子活泛。”可庆红爷爷的堂客一听是陪街上来的老太太打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老哥,我更不是那块料!屋里一堆活,猪潲要煮,田里草还没薅,哪有闲功夫学那个?不去不去!”

这下好了,张家冲闹翻天了。

爷爷几乎跑遍了划仑十几户人家,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不是没空,就是不认识字,或者像达玖娘那样懵懂应承了也学得很慢。那些被请来“喝茶凑数”的老伙计们,坐在我家堂屋的长板凳上,拘谨地捧着粗瓷碗,听外婆热情洋溢地讲解“筒索万中发白妖鸡”。外婆拿着牌,唾沫横飞:

“看!这是‘东风’!坐庄的象征!这是‘西风’!这是……”

“哦哦,东风,西风……”老人们茫然地点头附和,眼神却空洞地飘向门外连绵的山峦。

外婆拿起一张“白板”:“这个!门板!光光的!”

“门板?哦哦,门板……”庆红爷爷喃喃重复,拿起自己面前一张牌,翻来覆去地看,“那这个……画个圈圈的,是……是烧饼?”

外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猛吸一口旱烟,烟雾呛得她自己直咳嗽。

看着外婆坐在灶房门槛上,对着空荡荡的四方桌生闷气,一根接一根地卷着呛人的旱烟,爷爷愁得蹲在禾场坪那棵老桃树下,把旱烟吸得吧嗒吧嗒响,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他感觉自己又不得清醒了。

最终,爷爷使出了“撒手锏”——搬救兵!他托人捎口信,翻山越岭,把远在十七八里外的姨妹子(我的姨奶奶)、三十里外的亲妹妹(我的姑奶奶),还有隔着县界的堂哥媳妇(我的伯奶奶),三位平日里难得走动,据说年轻时手都挺巧,脑子也活络的老太太,给请到了张家冲。

盼到三位奶奶的到来,让外婆瞬间阴转晴。她亲自到禾场坪迎接,小脚迈得飞快,脸上的笑容比灶塘里的火还旺。

“哎哟!我的老姐姐们!可把你们盼来了!路上辛苦!快进屋喝茶!芬的!端茶,快把那新炒的花生瓜子,还有灶台上酸刀豆端出来!”外婆的声音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热情。

灶房那张四方桌,又迎来了它期盼已久的高光时刻。三位奶奶围着桌子坐定,外婆坐庄。桌上不再是孩子们玩闹用的竹签,而是换上了几枚磨得光滑的毛毛钱,一角,二角,五角,一块,当作筹码。

“哗啦啦——”洗牌的声音都透着一股子久经沙场的沉稳。四位白发老太太,鼻梁上都架着或深或浅的老花镜,神情专注。外婆摸牌的手势快而准,手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捻,便了然于心。伯奶奶出牌谨慎,每每沉吟;姑奶奶性子爽利,出牌果断;姨奶奶则爱算牌,时不时推推眼镜。

有天一大早,屋对面看见达玖叔的娘挑着一担百货上门推销来了,堂屋坐满了。有来钓鱼的,看秧田的,放牛的…母亲忙着帮我们姐弟一人挑了一两件衣服,堂弟的外婆也挑了两件日用百货,还选了一个鸡毛掸子和瓢羹,一个个挑好了围进了灶房看老太太们打麻将。

“等等啊,我要碰!”外婆利落地喊了一声,收走姨奶奶刚打出的“三筒,谁要?”。

“慢!”姑奶奶眼疾手快,“这牌我杠!”她亮出三张“三筒”,得意地从牌墙尾巴摸了一张牌。

“哎哟喂!七索!”伯奶奶看着姑奶奶摸到的牌,惋惜地咂咂嘴,“我单吊七索呢!被你截胡了!”

“我可是碰碰胡,你们要小心啊。”

外婆没说话,专注地理着自己的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轮到外婆摸牌了,她指尖在牌面上一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随即气定神闲地将面前的牌轻轻推倒——清一色的条子,中间夹着一张孤零零的“五萬”。

“单调五萬,”外婆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掌控全局的力量,“糊了。给钱吧,老姊妹们,不客气了。”

灶房里响起一片善意的笑骂和麻将子的碰撞声。弟弟好奇地趴在桌边,仰着小脸看。母亲抱着弟弟,站在灶台边看着这一幕,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意。爷爷则远远地坐在堂屋门槛上,拉着他的二胡,这一次,二胡的调子似乎也少了些苍凉,多了点人间烟火的热闹。

月光悄悄爬上窗棂,清辉洒在禾场坪上。父亲收工回来后灶房里,麻将牌的碰撞声,老太太们压低的谈笑声,爷爷断续的二胡声,还有电视机里隐约传来的歌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张家冲这个夏夜独有的热闹。外婆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在袅袅升起的旱烟烟雾中,满意地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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