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山坳,被群山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每日睁眼,入目是连绵的山峦;闭眼,周身也被群山环绕。抬眼望去,山势尽收眼底,一直延伸到天边。在这片相对封闭的张家冲,日子简单纯粹,如同屋后细细流淌的山泉水,表面时断时续,却始终执着地向下渗透,默默滋养着这片土地。
姐妹俩的生日,在这山坳里鲜少有隆重的庆祝。母亲每次会一早煮好两个鸡蛋塞给我们,成了生日里难得的奢侈。而那白白净净的鸡蛋,拿在手里,满是生日的欢喜。
母亲常在饭桌上,乐呵呵地跟父亲说起她喂养的那头花母猪。在母亲一日几趟精心熬煮的温热细米糠泔水喂养下,再加上姐姐和我偷偷省下红薯藤尖的投喂,那一窝粉团似的猪崽子,一天天胖了起来。它们圆滚滚的身躯愈发壮实,透着蓬勃的生机。
“起来起来,让我扫一下…”猪圈里,小猪崽们挤在猪娘肚皮下,你推我搡地拱食。它们哼哼唧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小小的猪圈填得满满当当,成了这寂静山冲里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晃动着,小嘴巴使劲吮吸,生怕少吃一口。
“瞧这些小家伙长得多好,真有盼头。”母亲蹲在石槽边,目光温柔地落在小猪崽们身上。她静静看着它们挤挤挨挨地拱食,偶尔伸出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挠挠花母猪的耳根。花母猪舒服地眯起眼,发出满足的哼哼声。母亲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又消失在她惯常的疲惫里。
“再有个把月,就可以出栏换钱,米米的学费有着落,也能给你们姊妹俩一人添件厚实的冬衣。”母亲的目光从我和姐姐身上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的旧罩衣上扫过,满是心疼与无奈。随后,她的目光又回到那些油光水滑的小猪崽身上,眼神里既有生活的踏实,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生怕这期盼会落空。
然而,这期盼在一个露水很重的清早破灭了。父亲推着他那辆浑身叮当作响的“二八杠”自行车进了禾场坪,车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那人穿着洗得发灰的蓝色中山装,虽有些旧却干净。腰间围着一条爆浆的皮围裙,泛着岁月的光泽。裤脚高高卷起,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浆。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透着精明。他手里拎着两对用粗竹篾编成的猪笼,篾片被摩挲得油亮。
“芬的,新民村下边的王师傅来了,说是看看猪崽子。你先给人泡碗芝麻茶,陪人聊聊天。”父亲的声音有些沉闷,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着。他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眼神躲躲闪闪,不太敢看母亲,更不敢看闻声从门槛里探出头的我和姐姐,害怕从我们眼中看到什么。
那王师傅喝茶倒是利索,是个爽快之人。在火塘旁喝完茶,也不多做寒暄,径直朝着猪圈走去。花母猪警觉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警惕的“哼——哼——”声,护犊子似的把崽子们往身后挡。王师傅却毫不在意,伸手就拨开了栅栏门,动作麻利得如同抓自家菜园里的黄瓜一般。他弯腰探进身去,手指熟练地在几头最肥壮的猪崽脊背上捏捏按按,掂量着它们的分量。那粗糙的手指划过猪崽粉嫩的皮肉,引得小猪崽一阵尖利的“嗷嗷”叫唤,它们惊恐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乱窜,花母猪焦躁地用鼻子大力拱着木栅栏,发出“哐哐”的响声,是在愤怒地抗议着这突如其来的侵犯。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姐姐的手不知何时已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惧与不舍。我俩挤在堂屋通往禾场的台阶边,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王师傅像点兵一样,最终挑中了六头最圆滚、毛色最亮的猪崽。
“就这六头吧,杨师傅,价钱就按咱路上说好的。”王师傅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父亲点点头,那神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应承下来,转身去柴房角落拖出几捆备用的粗麻绳。母亲一直沉默地站在猪圈旁,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扶着栅栏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也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她看着王师傅和父亲合力,一人抓住猪崽的两条后腿,毫不留情地将它们从花母猪身边提溜开。小猪崽们四蹄乱蹬,发出充满惊恐的尖叫,那声音尖利地刺破张家冲清晨薄薄的雾气,也刺穿了我和姐姐强撑的眼眶。
“哇——!”姐姐先哭出了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猛地挣脱我的手,不管不顾地冲下台阶,扑向那些正被粗暴塞进狭小猪笼的猪崽,嘴里哭喊着:“呜,别抓我的猪崽崽,别抓我的猪崽崽……”她瘦小的身体撞在王师傅的腿上,试图去掰他抓着猪崽的手,那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我的眼泪也瞬间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那些粉粉嫩嫩的小东西,是我和姐姐每天拔草时省下最嫩的草心喂过的,是我偷偷把舍不得吃的煮红薯块丢进石槽时它们争抢着拱我手的伙伴,是我蹲在猪圈外看它们挤在一起睡觉,小鼻子一抽一抽做着梦的玩伴啊!
我跟着姐姐冲过去,死死抱住一个刚被塞进笼子,还在拼命挣扎的猪崽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那带着奶腥气和稻草味的触感让我哭得更凶,嘴里不停地哭喊着:“我的猪!我的猪!放下!爸爸你放下!”
小小的禾场坪瞬间被孩子的嚎啕和猪崽的尖叫淹没,瞬间变成了一个悲伤的漩涡。花母猪在圈里焦躁地来回冲撞,发出震耳的咆哮,是在为它的孩子们发出最后的怒吼。父亲和王师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两个大男人竟被两个哭天抢地的小丫头弄得狼狈不堪,场面一片混乱。
“芬的,把他们两姊妹拉开。”
“好。”
“米米!满姑娘!”母亲的声音穿透嘈杂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闹。她快步走下台阶,几步便来到我们身边。没有严厉的呵斥,她只是伸出那双沾着草屑和泥土,显得格外有力的手,一手一个,不容分说地将我和姐姐从混乱中拽开,紧紧箍在自己瘦小的怀里。那怀抱带着熟悉的汗味、泥土气和淡淡的猪食味,此刻却成了暴风雨中最可靠的依靠。
“听话啊,莫哭哒……”母亲的声音贴着我们的头顶传来,带着强行压抑的平静,微微发颤,“猪崽养大了总要卖的,卖了换钱,是好事啊。”她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我们的背,动作有些生硬,却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安抚,“看,王伯伯是带它们去过好日子了,吃得更好,住得更宽敞呢。”她顿了顿,腾出一只手,费力地从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东西塞进我和姐姐各自紧攥的小拳头里,“拿着,爸爸等会儿到了供销社,让他给你们带糖回来,是那种侵甜侵甜的。”
“不要……我要我的猪崽崽。”我带着哭腔喊道。
“哼,就是。”姐姐也跟着附和。
“两姊妹莫哭,妈妈一人给两分钱,带你们去买粑粑好不好?”母亲试图哄我们。
“不要,妈妈是骗子。”我们哭得更凶了。
“听话呀!”母亲有些着急。
薄薄的一张带着体温的纸片硌着我的手心。我泪眼模糊地摊开手掌,是两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绿色贰分纸币,在清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那么轻,又那么重。姐姐也愣愣地看着手里同样皱巴巴的纸分币,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就在我们低头看钱的当口,王师傅和父亲已动作麻利地将最后两头挣扎的猪崽塞进了笼子,用粗麻绳紧紧捆扎好。六个竹笼被串在一起,一对放了四头由王师傅挑着,一对放了两头挂在父亲那辆破旧自行车后座特制的木架子上。猪崽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委屈又惊恐的呜咽。
父亲跨上自行车,回头瞄了一眼还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的我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闷闷地说了句:“芬的,我要送王师傅了。下午才回啊,不用给我留饭了。”他脚下一蹬,那叮叮当当的自行车便载着沉重的猪笼和猪崽们细弱的悲鸣,碾过禾场坪的泥土,沿着下山的小路,颠簸着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山弯里。
禾场坪一下子空落下来,只剩下花母猪在圈里焦躁不安的哼唧声,还有我和姐姐断断续续的抽泣。母亲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一直绷紧的肩背似乎瞬间垮塌了一丝。她松开我们,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擦汗还是擦去眼角那点不易察觉的湿润。
“好了,莫哭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她拉起我和姐姐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猪崽卖了,妈妈的担子轻了好大一截呢。米米,你的新书包,还有新作业本子,有着落了!”她看向姐姐,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憧憬的光亮。
姐姐红肿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带着点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妈,我能去村小上学了?”
“能!怎么不能!”母亲用力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多日的阴霾终于透出的一缕阳光。她耐心解释道,“路是远了点,有七八里地呢,要绕过大半个水库,穿过塘湖田那些弯弯绕绕的田埂,过了湛溪桥,还得走上一里路才到大队边上的学校。不怕,你爸说了,他每天清早送你,放学了走到村口再去接你回来。满姑娘,”她转向我,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你就乖乖在家,跟着妈妈。坡上旱田里,花生该拨了,黄豆也等着摘呢。妈带你,咱娘俩作伴,等哪天挑货卖的昌桃翁妈来了再给你买身乖衣服,好不好?”
我撅着嘴巴,委屈巴巴地应声:“好。”
猪崽被挑走后,心中留下的空洞与悲伤,被母亲话语勾勒的美好新景以及掌心那两张薄薄的纸分币悄然稀释。生活的车轮,无情碾过短暂的呜咽,又毅然决然地向前奔去。
等到九月一号,姐姐终于背上了母亲熬夜用旧布头拼接,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挎包。包里装着崭新的田字格本和铅笔,那是她求知路上的新伙伴。此后,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便推出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杠”自行车。姐姐熟练地爬上自行车,紧紧抱住父亲粗壮的腰,侧坐在硬邦邦的后座上。
车轮滚滚,碾过张家冲湿漉漉的泥土小路,越过屋冲那道山梁,绕过波光粼粼却暗藏深意的划仑水库边缘,在塘湖田如蛛网般交错的狭窄田埂上颠簸前行。湛溪石桥那敦厚冰凉的桥墩,大队部斑驳土木墙上渐渐褪色的标语,都成了姐姐上学路上无声的陪伴。
傍晚时分,当炊烟在张家冲稀薄的暮色中袅袅升起,远远便能望见父亲高大的身影蹬着车,载着那个小小身影,伴随着清脆的叮当声,从山弯里缓缓转出。
姐姐上学后,家里一下子只剩下我和母亲。时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变得空旷又安静,可母亲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母亲身后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坡上的旱田,是一场别样的“战斗”。花生藤蔓如绿色的地毯般匍匐在滚烫的黑土地上,叶子被烈日炙烤得边缘微微焦卷。母亲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半跪在田垄间,双手如灵动的舞者,飞快地揪起花生藤,轻轻抖落根须上粘连的泥土,将一串串裹着泥土外衣的花生果小心摘下,放进身边的竹筐。汗水顺着她的鬓角缓缓流下,在下巴尖汇聚成滴,坠入干燥的泥土中,瞬间消失不见。我蹲在旁边的树荫下,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拨弄着眼前的花生藤,常常一不小心就连根拔起,抖落的泥土扬了自己一脸。母亲见状,只是微微一笑,用沾满泥土的手背轻轻替我抹开糊住眼睛的土灰,轻声说道:“慢点,满姑娘,瞧瞧花生果在根上,提起来是不是很可爱呀。”
“好好看。”我拍着小手回应。
到了摘黄豆的时候,更是趣味十足。豆荚鼓胀胀的,藏在密密麻麻的叶子底下,藏着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我踮着脚,在齐腰高的豆秆间灵活地钻来钻去,仔细搜寻着那些颜色变成浅褐的豆荚,小心翼翼地掐下来,放进腰间母亲用细藤为我精心编的小篓里。
累了,我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或是直接躺在黄豆杆子上,仰望着阳光穿过豆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如点点繁星。一只金黄的蝴蝶颤巍巍地落在近前的豆荚上,翅膀在光线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我屏住呼吸,缓缓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指,可它却轻盈地飞走了,仿佛在和我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草丛里传来“瞿瞿”的鸣叫,我蹑手蹑脚地拨开草叶,一只油亮的黑蛐蛐正欢快地振动着翅膀。我猛地扑过去,它却机灵地跳开了,惹得我咯咯直笑,哪怕摔个满嘴泥也不在乎,爬起来拍拍屁股,又继续追去。小蜜蜂嗡嗡地绕着田边一丛野菊花飞舞,我采下几朵嫩黄的小花,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想把它们也编进她正在修补的旧草帽沿里。草帽粗糙的边缘扎得手生疼,野花也总是不听话地掉下来,可母亲从不嫌烦,只在我偶尔成功地把一朵小花卡进草帽缝隙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温暖着我那幼小的心。
日子在追逐蝴蝶的轻盈身影中,在与土狗子(蝼蛄)斗智斗勇的嬉闹里,在采摘野花的缤纷色彩间,以及笨拙编织的专注时光中悄然溜走。旱田里滚烫的泥土,带着花生与豆荚的清新香气,一同见证着我一天天的成长。
小小的我被阳光晒得黝黑,手脚也因劳作磨得粗糙,活脱脱像个真正的野孩子,皮实又充满活力。摔倒了,我便自己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揉磕疼的膝头骨,望向田垄那头母亲专注劳作的背影,便又满心欢喜地自顾自去寻新的乐子。
母亲肩上的担子,随着猪崽的离开和姐姐学费问题的解决,轻盈了一些。傍晚时分,父亲收工归来,便帮着母亲到菜园里挖土翻地。母亲在锅灶间忙碌的间隙,竟也能偶尔得些闲暇。她不再总是眉头紧锁,脚步匆匆,整个人卸下了一层重负。有时,她会把我唤到身边,指着堂屋里那些沉甸甸的老物件,轻声说道:“喏,这是外公当年特意请马迹塘的好木匠打的‘厢门柜’,那雕花架子床也是。它们可是一肩一肩抬进这山冲里来的,是妈的嫁妆。”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柜门光滑的漆面,眼神悠远,陷入了对往昔岁月的回忆。
她会耐心地教我辨认门框上贴着的,早已褪色模糊的对联上残留的墨字,指着神龛告诉我那里面供奉的是“祖人”。更多的时候,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抱着我坐在她腿上,用她那带着桃江口音的温润调子,一字一句地教我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却有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悄然浸润着我懵懂的心田。她摇头唱起来时,声音更加动听,模样也更加好看,父亲对母亲唱诗词歌赋的样子甚是着迷,时常挖了几锄头就停下来,望向家里的母亲。记得一个秋凉的夜晚,月光透过木格窗棂轻柔地洒进来,她一边缝补着姐姐磨破的裤脚,一边轻轻地哼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成长……”
她的侧脸在朦胧的月光和跳动的灯火里,显得异常柔和,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仿佛映着歌里那金色的光芒。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也会唱歌,也会打节拍,原来她不总是那个被汗水浸透和眉头深锁的模样。那歌声,驱散了深山的寒寂,也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刻下了一道关于“母亲唱歌好听”的印记。
渐渐地,晚秋的风开始带着透骨的凉意,卷起禾场坪上的落叶,在诉说着季节的更替。母亲又开始在菜园坡上忙碌起来,播下萝卜籽,移栽白菜秧。我拿着小锄头,有样学样地跟在她身后,在松软微凉的泥土里刨出浅浅的小坑。看她将一粒粒细小的种子均匀地点进去,再用脚轻轻把土覆上,动作轻柔得好似在安放一个个沉睡的希望。“萝卜、青菜、白菜、芫荽菜、冬寒菜、扯根菜,还有好多呢,冬里就靠它们了。”母亲轻声说道。
收获红薯的日子也到了。坡上的红薯地被霜打过,藤蔓枯黄。父亲在铁匠铺打了一天铁回来,和母亲挥舞着锄头,夫妻双双翻开深褐色的泥土,一个个沾满新鲜泥巴的红薯便滚了出来,我提着小竹篮,欢快地在翻开的泥土里捡拾,把那些大大小小、红皮或黄皮的红薯拢进篮子里,泥土的腥甜气息和红薯特有的清甜味道混合在一起。
中秋将近,爷爷屋前的老梨树叶子已经掉光,枝头却还挂着好多黄澄澄的晚熟梨。我和姐姐馋了很久,却不敢开口。
终于在一个傍晚,等父亲收工回来,我们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腿,仰头哀求:“爸爸,我想吃爷爷家的梨,就一个。”
“我也想吃!”
父亲看看我们,又望望爷爷紧闭的房门,黝黑的脸上露出为难。但终究拗不过我们,趁天色暗下爷爷在屋里拉二胡时,他踮起脚,从低枝上飞快摘下两三个梨,塞进我们怀里,低声说:“快回屋,别让爷爷看见。”我们抱着带父亲体温的梨,一溜烟跑回堂屋,和姐姐钻进桌底,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啃。汁水顺嘴角流下,是那个秋天最奢侈的滋味。
村里的电时有时无,夜晚大多靠堂屋那盏煤油灯。灯芯捻得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动,发出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四周。姐姐趴在桌角就着光写作业,铅笔划过纸面沙沙作响。我挨着母亲,玩石子或翻旧图画书。父亲坐在竹睡椅上,抽着纸烟,在烟雾中讲他一天在铁匠铺的见闻:谁家锄头断了,谁家婆媳吵架,大队喇叭说了什么,今天打了几把镰刀,修了几个锹头……他讲得琐碎,带着乡音和铁锈气。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静静听着,偶尔插句话。昏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板壁上,晃晃悠悠,却透出一种安稳。
最让我和姐姐凝神的,是父亲从内兜掏出那个边角磨损的布包的时候。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齐的毛票和零散分币。他把钱摊在桌上,凑着灯光,一张一张地清点。粗糙的手指沾点唾沫,捻开皱巴巴的纸票,发出窸窣声;分币在木桌上摩擦,沙沙轻响。
“今天打了两把镰刀,一把锄头,修了个铁锅架……收了三十四块二毛。”父亲声音低沉,带着郑重。他收好三张十元,抚平四张一元,又把两张一毛和两张二分理齐。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凑近灯前细看。目光随着父亲的手指在钱上移动,嘴角微微弯起。昏黄的光笼着那些纸币分币,也笼着他们专注而满足的脸。那纸币摩擦的细碎声响,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我心上。它告诉我,这一天的汗水都在这里了——能换姐姐的新本子,灶台的盐,冬天的棉衣,能让这个家在张家冲继续走下去。
灯光如豆,把我们的影子在板壁上拉长又缩短。母亲的针线还在穿梭,父亲的话音低沉延续,数钱的窸窣声像山涧轻流,在贫瘠的岁月里,敲出一段温情的节拍。这声音,和那盏煤油灯,一起沉入了张家冲的深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