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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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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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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毡上的母爱》连载

第五章 山林识草木

日头刚毒辣辣地探出山头,母亲便已麻利地做好了一荤两素。父亲挖完最后一块辣椒地的土,脚上的泥巴还没来得及洗,就笑着喊我们姊妹起床。等我们洗漱完坐上饭桌,他看着我们说:“两姊妹今天帮我晒谷啊,晚上给你们带糖回来。”

饭后不一会儿,就见他从下屋堂屋里挑出一担担金黄的早稻。禾场坪上,竹簟早已铺开。父亲将箩筐一倾,稻谷哗地泻出,铺开一片沉甸甸的金黄。他操起六齿耥耙,仔细地将谷子摊匀、摊薄,直铺成一片晃眼的灿烂。

那一整天,我和姐姐除了吃饭,几乎不敢停歇。每隔一个时辰,就得顶着毒日头,赤脚踩进滚烫的簟子,用脚板、用耙子,来回翻动那些谷粒。日头晒得人皮肤发烫,谷粒硌得脚底生疼。

待到下午三四点,日头偏西,谷子已晒得焦干。母亲一声令下,竹簟被利索地掀起一角,我们立刻挥动扫帚,将散落的谷粒归拢成堆。接着,三人合力抬出谷风车。姐姐摇动手柄,我扶着箩筐均匀接谷,母亲则一撮一撮地将谷子喂进漏斗。风车呼呼作响,杂草、石子、灰土从一侧飞出,净谷哗哗落入箩中。

忙完这些,我们卷好竹簟,收齐工具。母亲挑起沉甸甸的担子,一趟又一趟,将晒干的两千多斤早稻稳稳挑回堂屋。这样的劳作,要重复三个烈日当头的好天,粮食才算真正归仓。

夏日暴雨说来就来。一场荡涤天地的狂风骤雨过后,张家冲的焦渴终于退去。山峦吸饱了水,蒸腾起青黛色的薄雾;空气里浮荡着泥土的腥甜和草木奋力生长的气息。枫香树上,蝉声一阵响过一阵,片刻不息。

禾场坪被暴雨冲出浅沟。父亲收工回来,晚饭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引得我们姊妹哄抢。他早已识破我们的心思,一颗一颗均分后,将剩下的悄悄塞进母亲的口袋。一得空,他就提着锄头和挫箕,将禾场坪上的坑洼一点点夯实。

次日,菜园坡上,蔫黄的菜叶重新泛起怯生生的油绿。只有偏屋旁那两株杜仲,被狂风撕扯出的断口还白生生地露着,像未愈合的伤。母亲吩咐父亲搭梯子砍下枝条,剥下树皮,说晒干了能换几个钱。

天光正好洒进堂屋,晒得人脊背发烫。望着父亲的背影又一次翻过山头,母亲默默坐在条凳前。面前的海碗里沉淀着深褐色药渣,苦涩的气味盘旋不散——那是托赤脚医生捎的土方,说是补气血、祛湿寒,可她的唇色依旧很淡。她微蹙着眉,仰头灌下最后一口药汁,喉头艰难地滚动。碗沿离开干裂的嘴唇,留下一圈深色渍痕。

放下碗,她没有歇息。水缸旁,一大盆脏衣服正等着:父亲沾满铁屑油污的工装,我们滚满泥巴的衣裤,还有她自己被汗水反复浸透的衫子。她弯下腰,双臂探进冰凉的皂角水里,用力揉搓起来。水声哗啦,皂沫翻涌,掩盖了她可能因牵动旧伤而发出的细微抽气。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衣衫下清晰地凸起,随着动作起伏。

清洗了三四遍,湿衣服终于一件件拧干,沉甸甸地搭上竹竿。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阳光穿过水汽,短暂地停留在她疲惫的脸上。她抬手用手背蹭蹭额角,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水珠,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偏屋角落——那堆原本齐整的干柴,在连日的潮湿和暴雨夜的奔忙消耗后,已塌陷下去小半,露出底下潮湿的地面。

一丝忧虑掠过她眼底。柴,是煮饭、烧水、熬猪潲,乃至冬日驱寒的唯一指望。这个缺口,必须尽快补上。当年外公看中这里,就是图个柴火方便。

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走向阴暗角落。那里,斜倚着那根被无数趟山路磨得油光水亮的竹千担,旁边,是那把刃口依旧锋利的柴刀。刀柄上,父亲用铁钉歪歪扭扭刻下的“敬云”二字,清晰如昨。

“米米,满姑娘,”母亲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平稳与温和,“走,妈妈带你们去屋冲牛栏后头的小坡上捡点干柴禾回来,顺便让你们认识认识山里的‘美味’。”

“啊?是什么美味呀?”

姐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立刻放下手里正学着母亲模样缝补的布袋。而我,更像是爷爷家刚被放出笼的小狗,兴奋得雀跃不已,毫不犹豫地丢开了手里正把玩的泥巴团。妈妈说的屋冲离家不过几步路,那是牛栏屋后我们平日不被允许独自前往的小山坡,据说那里时常有蛇出没,母亲是怕吓到我们。

“满姑娘,去拿梳子来!”

“好,”

母亲拿梳子先细心地为姐姐梳好头,接着又利落地把自己两条乌黑的辫子盘在脑后,用一根皮筋稳稳地固定住。她看了看身后的我,嘴角上扬,打趣道:“还是短头发好看,难怪你爸喜欢把你当男孩子养呢。”

“好了好了,妈妈的两个女儿都很漂亮。”

说罢,她换上睡房门口那双几乎被踩得没了后跟的解放鞋,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常年劳作而晒得黝黑结实的双腿。她拿起一个藤条编成的背篓,又找出两个很小的竹篾扁花篮,一并递给我和姐姐。

“背上,捡些树枝、松毛丝(松针)或是杉树刺做引火柴,可别砍活树杈子,你们背不动的。”她认真地嘱咐着,随后率先走进了屋冲后那片光影斑驳的小小林子。

“妈妈,下屋的三婶会去吗?”我好奇地问道。

“她要带崽呢,没空和我们一起去。”母亲回答道。

“那我们这么小上山,爷爷会不会骂我们呀?”我又有些担忧地问道,每次路过下屋,爷爷的一双眼睛总要盯着我们。

“我带你们去,怕什么,有妈妈在呢。”母亲宽慰道。

“太好了!”我和姐姐欢呼起来。

随之“噗”的一声,是谁放屁了?

妈妈笑着跟我们说起了一首童谣:“狗打屁,吹牛皮,牛皮不开花,打屁的伢姐就是他。”

姐姐毫不客气地说道:“妈妈,妹妹早上吃了好多红薯,打的屁好臭,我们快走。”

“啊,才不是,才不是……你们等等我。”我着急地辩解着。

经过牛栏时,那特有的混合着牛粪、干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前几日,三叔为牛栏的事特意找父亲商量了一下,两人花了三个工重新修葺了一番。绕过低矮的土墙,踏着田坎边上的印记,一条被牛蹄和人脚踩踏出来的小径沿着小沟渠蜿蜒伸向屋后那道草木葱茏的小树林里。这里的坡不算陡峭,但两旁的钩藤繁密且带刺,我和姐姐个头矮,容易被划伤。坡上,苦槠树、木姜子树、降龙木、青冈树、毛栗子树、山茶树高低错落,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大片阳光,只在林间空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厚厚的落叶层铺满地面,踩上去沙沙作响,散发出带着腐朽甜香的独特气味。整个屋冲都被大山包围着,空气清凉而湿润,混杂着泥土、苔藓、朽木和不知名野花的复杂气息,深深吸上一口,肺腑都像被洗过一遍似的清爽。

母亲走在最前面,喊着“小心刺”,步子迈得不大,一路用棍子扫着蜘蛛网。她似乎并不怕蛇出没,看见毛毛虫也异常镇定,而我最怕这种奇形怪状的虫子。只见母亲那双破旧的解放鞋踩在厚厚的落叶和松软的腐殖土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间,哪里倒伏着一棵枯死的杉木,树皮剥落,露出灰白的木质;哪片油茶树下堆积着厚厚一层干燥蜷曲的松针和细小的枯枝;哪根粗壮的树枝被风刮断,横亘在灌木丛上……这些,通通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看这里,”母亲在一棵高大的青冈树下停住脚步,这种树的树叶最容易生褐色的毛毛虫,指着缠绕在树干上几乎与树皮同色的缠绕在一起藤蔓。那藤蔓有手指粗细,表面粗糙,蜿蜒着向上攀爬,叶片呈深沉的墨绿色,形状宛如摊开的手掌。“这是八月瓜藤,记住这叶片。你们两个看到那青青的小东西没?它就是八月瓜结的果子。再过一个月,果子熟了会裂开,里头是蜜甜的瓤,籽多肉甜,也是小鸟们最爱的食物,瓜皮可以晒干做药。”说着,她伸手轻轻拂开藤蔓根部覆盖的落叶,露出几根新生的嫩芽,“喏,做个记号,到时候再带你们来寻。”

姐姐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捡起一块带点青苔的石头,轻轻压在那嫩芽旁显眼的位置。我也依样画葫芦,在另一根藤蔓边插上一根树枝当作标记。

继续往上走,便是瓦上坡了。上坡的路十分湿滑,林间的光线愈发幽暗,鸟鸣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母亲走在前面,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拾起形态各异、早已失去水分的枯枝,顺手折断成合适的长度,粗的用柴刀砍成小段,麻利地塞进背篓。所到之处见她动作利落,几乎没有停顿,对这片山林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我和姐姐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睁大眼睛,在厚厚的落叶层里翻找着那些被雨水冲刷过、显得格外干净的松毛丝和小枯枝,仔细地放进自己的小箩筐里。箩筐很轻,不一会儿就铺上了一层金黄跟深褐的“收获”。指尖触碰到干燥松脆的松针,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妈!看那个!”姐姐忽然压低声音,带着惊喜指向不远处一片向阳的缓坡。几丛低矮的灌木生长在那里,枝叶间挂满了密密麻麻青绿色的小果子,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给那些小果子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母亲循声望去,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那是野山枣,还没熟透呢,青疙瘩,酸得掉牙。等到秋深,果子红了,风干了,才有味道。”她走过去,伸手轻轻摘了一小串,递给我和姐姐。我迫不及待地塞了一颗进嘴里,瞬间,一股极其霸道的酸味直冲脑门,激得我龇牙咧嘴,口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咦,呸呸呸!”我忙不迭地吐掉。姐姐也皱着小脸,一副被酸倒牙的模样。母亲看着我们的窘态,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莫急,山里的好东西多着呢,过段时间就有菌子捡了,你们两个走稳了,可别摔跤。”她继续往前走,在一处布满风化岩石的地方停住。这里阳光充足,几棵姿态虬结的灌木顽强地扎根在石缝里。它们的叶片狭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枝头上竟然挂着一簇簇形状像微缩小灯笼的果子,表皮疙疙瘩瘩,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橘红色,在绿叶间分外醒目。

“这个红果子,”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和的怀念,“是山荔枝(学名鸡素果),也是甜的,里头的小核不能吃,果肉不多,黄黄的。你爸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摘了好多次,你们尝尝看。”她踮起脚,小心地避开枝条上的尖刺,摘了几颗颜色最红润的果子,分给我和姐姐。这次我学乖了,小心翼翼地咬开薄薄的果皮,一股清甜微酸的汁水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哇,好吃呢”,虽然果肉确实只有薄薄一层包裹着硬核,但带着山林气息的天然甜味,足以驱散方才野山枣留下的酸涩阴影。姐姐也小口地吃着,眼睛亮晶晶的,跟着附和道,“这个味道好吃。”。

“妈妈,你也吃啊!”

母亲目光越过这几丛山荔枝,落在旁边一片枝叶更加繁茂的地方。她轻轻拨开几片宽大的蕨类叶子,露出底下攀附在岩石和灌木上的另一种藤本植物。这藤的叶子呈深绿色的椭圆形,藤蔓上垂挂着一串串如同微缩版红葡萄般的浆果,颜色鲜亮通透,是浓郁的深红,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好似精心串起的玛瑙珠子,沉甸甸地压弯了细藤。

“来,你们看,这个是掉串子,”母亲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指引,“学名五味子。它能入药,能治咳嗽,酸甜口味,也是蛮好吃的。”她小心翼翼地摘下一小串最饱满的,放在掌心托着。鲜红的浆果衬着她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掌,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快摘了尝尝。”

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我和姐姐凑过去,各自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小小的红果子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碰,薄薄的果皮破裂,一股极其复杂而浓郁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初始是尖锐的酸,紧接着是强烈的咸,随后竟又奇异地泛出丝丝缕缕的甜,最后还带着一点属于草木的微苦和微辛。各种滋味交织缠绕,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还能将整个山林的精魂都浓缩在了这一颗小小的果实里。我和姐姐都愣住了,皱着眉细细品味,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既新奇又困惑。

“掉串子,掉串子……”姐姐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酸、咸、甜、苦……还有那个,是辣吗?”

“是涩,”母亲纠正道,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们懵懂又专注的脸,“涩也是一味,见得多了就不足为怪,熟了的摘了带回去吃。”她的声音不高,落在寂静的林间,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她将掌中剩下的几颗五味子轻轻放在旁边一块平坦的青石上,“留给小鸟们尝尝鲜。”

这一趟,我们的小箩筐渐渐有了分量,铺底的松毛丝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小捆一小捆用细藤草草捆扎好的枯枝。母亲背上的藤篓更是装得满满当当,粗壮的枯枝交错着探出篓口,沉沉地压在她瘦削的肩背上。她依旧走在前面,步伐明显比来时沉重,腰微微弯着,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贴在嶙峋的肩胛骨上。汗水沿着她晒得发红的脖颈流下,消失在粗糙的衣领里。

终于开始下坡了。来时轻快的脚步,此刻变得小心翼翼。箩筐的细篾带子勒在稚嫩的肩膀上,磨得生疼。我背上那点柴,此刻也仿佛变重了,随着脚步一晃一晃,让人重心不稳。姐姐走在我前面,小小的身子努力保持着平衡,背上同样不大的箩筐压得她微微前倾。母亲不时停下,回头看看我们,叮嘱一句:“踩稳当些,莫看脚下,落叶滑,扶着树枝下来。”

刚走到半坡,一阵沉闷的雷声毫无预兆地从南边的山峦后滚了过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力道又快又急,打在浓密的树叶上,发出密集而喧嚣的声响,瞬间就穿透了树冠的遮蔽。

“快走!”母亲的声音透着急促。

雨点很快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脸上、脖颈里,激得人直打哆嗦。脚下的落叶被雨水一泡,变得又湿又滑。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箩筐里的柴禾也跟着歪斜,几根枯枝滑落出来。姐姐也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一棵小树稳住身体。

“放下!把箩筐放下!”母亲立刻回头喊道,声音穿透雨幕。她迅速放下自己背上沉重的藤篓,几步跨到我身边,一把扶住我的胳膊,又转身帮姐姐稳住。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肩头打着一块深色补丁的外衫,不由分说地盖在我背上的小箩筐上,又迅速解下腰间那条用来擦汗的旧布巾,盖在姐姐的箩筐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仅剩的一件单薄汗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伶仃的轮廓。

“快走!到牛栏屋檐下躲躲!”母亲急切地催促着,重新背起那毫无遮蔽的枯枝。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丝簌簌而下,流过她紧抿的嘴唇,沿着紧绷的下颌线蜿蜒流淌。此刻的她,宛如一只在暴风雨中拼死护雏的母鸡,用自己那单薄的身躯为我们筑起一道屏障,以近乎不容置疑的语气驱赶着我们奔向不远处的牛栏屋檐。

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到低矮的牛栏屋檐下。这逼仄的空间里,浓重的牛粪与干草气味交织弥漫。雨水顺着茅草屋檐如注般流下,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小坑。母亲最后一个冲了进来,放下背上的柴,全然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先俯下身仔细查看我和姐姐箩筐里的柴。确认盖在上面的衣衫和头巾多少起了些作用,里面的干柴大部分尚未被雨水完全浸透后,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直起身,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水珠顺着她湿漉漉的发梢和下巴不断滚落。

她背对着我们,静静地望着屋檐外如注倾泻的雨帘,微微喘息着。湿透的单衣紧紧贴着她的后背,那两块肩胛骨在布料下清晰凸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恰似两片被雨水浸透的竹篾。雨水顺着她瘦削的脊梁沟缓缓淌下。我凝视着她湿透的后背,那嶙峋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力量。方才在山坡上,她讲述五味子时那温煦的语调,托着红果的粗糙手掌,此刻都在这冰冷的雨水中,定格成眼前这幅无声却震撼的画面。

屋檐外,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牛栏顶棚上,敲打着禾场坪裸露的泥土,发出持续而单调的轰鸣声。山林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仿佛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墨画。

待雨势稍小,终于化作淅淅沥沥的雨丝时,我们才重新背起箩筐和藤篓,踩着泥泞不堪的小路回到家中。堂屋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母亲放下背篓,顾不上换下那湿透冰冷、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也顾不上擦一把脸上残留的雨水和泥痕,径直从衣勾绳上取下干毛巾,轻轻给我和姐姐擦干净头上的水分。

随后,我们才在灶房稍作歇息。

“米米,来,”母亲的声音带着雨后的微哑,却异常温和清晰。她走到碗柜旁那张旧四方桌边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旧账本翻过来订成的粗糙本子,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摇曳的灶火映着她半边侧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她摊开本子,用那截铅笔头,在粗糙的纸页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几个方正的数字:“1,2,3,4……”

“这是‘一’,这是‘二’,”她指着纸上的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米米,你九月就要进学前班了,先认认这几个数,还得学会写你的名字。”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疲惫微微颤抖,但落在纸上的笔画却努力保持着平稳。

姐姐立刻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干柴,小跑过去,挨着母亲坐下,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眼睛紧紧盯着母亲的手和纸上的字迹,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新奇的光芒。火塘里的火光烧得很大,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着的身影投在乌黑的木壁上,温暖而安宁。

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母亲被灶火映亮的侧脸,看着她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的瘦削脊背,看着她因劳作而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正以一种奇异的耐心和温柔,引导着姐姐稚嫩的目光去触摸那些陌生的符号。火苗发出噼啪的轻响,锅里煮猪潲的水开始发出细密的嘶嘶声。

母亲教得很慢,很细。写一个数字,就让姐姐伸出小手,用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顺着笔画的方向描摹一遍。她偶尔停下来,用那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轻擦去姐姐因为紧张或用力而写歪的笔画,再重新示范。傍晚昏黄的光线下,她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专注的眼神落在姐姐小小的手指和纸页之间。

“妈,‘5’是这样弯的吗?”姐姐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

“对,先竖下来,再弯过来,像个小钩子……”母亲的声音低缓而清晰,像屋冲山涧里平稳流淌的溪水。她粗糙的手覆在姐姐的小手上,带着她一笔一画地完成那个略显复杂的弯曲。

我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安静地看着,肩膀被箩筐带子勒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灶房外,屋檐水滴滴答答敲打在石阶上,单调而清晰。山林的风雨、肩膀的疼痛……都在这灶火微光里,在母亲低缓的教导声中,在姐姐专注的笔画里,悄然沉淀下去,化作了伙房角落里一片温暖的寂静。

母亲写完了十个数字,又在本子另一页的顶端,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拼音字母:“a,o,e”。

“这是拼音,‘啊——’,嘴巴张得大大的。”母亲示范着发音,她的声音不高,那声“啊”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伙房里带着一种朴拙的力量。

姐姐跟着念:“啊——”

“对,‘o’,嘴巴圆圆的,像个小鸡蛋。”母亲继续耐心地引导。

“o——”姐姐努力地模仿着,小嘴嘟得圆圆的。

火塘里的火苗,将母亲握着铅笔头、在纸页上书写的身影,连同姐姐那充满求知欲的小脸,一同映照得格外清晰。仿佛那些数字和字母,如同刚刚在屋冲小坡上识得的八月瓜藤、山荔枝和五味子一样,带着母亲手掌的温度和山林的气息,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方式,正一点点,刻进姐姐懵懂初开的心田,也悄然烙印在我凝望的眼底。

这方小小的、烟火缭绕的伙房,此刻成了比四周山林更广阔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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