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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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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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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八十九章

秦绵绵准备离开美国的前一天晚上,她与儿子一起进餐。就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张之琛突然对他的母亲说他希望母亲能留下来,和甜馨相处一段时间。儿子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一开始秦绵绵愣怔了一下,然后问道:

“儿子,你真的不想让我走吗?”

张之琛点点头。

“你想让我待多长时间?”

张之琛没有做声。

秦绵绵想了想,又说:

“我可以留下来,但是我该怎么和你爸说呢?”

“妈,你直接把我有了甜馨这个事实告诉我爸不就行了。”张之琛应道,“你把来龙去脉和他讲清楚。是的,我了解我爸的脾气,也知道他会暴跳如雷,但现在木已成舟,我爸即便再生气,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秦绵绵沉默不语。

“这样吧,妈,我来和我爸说。”张之琛斩钉截铁地又说。

见儿子如此坚决,秦绵绵应允了。

张之琛为什么不想让他的母亲离开美国?因为王微安和张之琛说她决定见一见张之琛提到的那位导师。从王微安的这一决定,张之琛知道王微安开始为她自己考虑了。既然王微安听从了自己的建议,既然王微安开始为她自己考虑了,那么自己的家人就该接管照顾甜馨的这一责任了。所以,张之琛希望母亲能留下来,并决定亲口告诉父亲他有了女儿这一事实。但是这件事虽然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并不容易。对于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每个人启齿之前是要犹豫、纠结很长时间的,一种矛盾的情感困扰着他。我们都知道秦绵绵在得知儿子有了一个女儿后,一夜未眠。而张之琛决定把自己有了女儿这件事亲口告诉父亲时,斟酌了不止一夜,而是好几夜他都辗转难眠。终于在这一天,也就是把母亲送回酒店,自己回到宿舍公寓的这一天,张之琛与父亲通话了。

“你妈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张甄的第一句话。

女人成婚生育后,在前半生是孩子的母亲,在后半生是丈夫的“母亲”。弗朗西斯·培根在他的《谈结婚与独身》这篇随笔中,写了这样一句话:妻乃青年者的情人、中年者的伴侣、暮年者的护士。张甄正在往暮年的这条道路上迈进,因此秦绵绵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护士,他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依赖妻子,就像一个孩子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依赖自己的母亲一样。因此,当听到父亲用迫切的语气问母亲什么时候回去时,张之琛一下子想到了童年时的自己,那时只要母亲离开家去了外地,他就经常问父亲这句话:“我妈什么时候回来?”如今颠倒过来,是父亲在问他。也就是这一刻,张之琛突然意识到父母是真的在变老。只有正在步入老年的夫妻之间才会有这种趋近于孩子般的相互依恋之情。

“爸,”张之琛吞吞吐吐地说,“我妈恐怕暂时回不去了。”

“儿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张甄的声音变了,变得急促、不安。“什么叫暂时回不来了?”

“爸,你还记得三年前有个女孩为了我割腕自杀的那个事件吗?”

“记得,”张甄说,“最终不是没酿出恶果么。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美国求学了吗?儿子,你为什么问这个?”

“爸,这个女孩三年前去世了。”

很长时间,死寂一般的沉默压倒了一切。

“她是怎么去世的?”张甄用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怀了我的孩子,孩子生下后,她去世了。”

“那孩子呢?”

“孩子很好,已经三岁了,是个女孩儿。”

“你妈突然决定去美国,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

“是的。”

被打破的沉默又逆袭而来。张之琛以为这次沉默后父亲会爆发,因为当初得知赵悦馨割腕自杀未遂后,父亲的那种爆发到现在张之琛都记忆犹新。在张之琛的一生中从未听过父亲以那样一种严厉的口气斥责自己。现在,面对这种新的局面,这种突发事件,以父亲的刚正不阿的脾气不可能不爆发。但是令张之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没有爆发,父亲没有骂他一个字,而是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那就让你妈留下,过段时间我会过去。我也去看看这个孙女。”

说完这句话,张甄结束了通话。张之琛愣愣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

张甄为什么没爆发?他为什么没有斥责儿子?为什么三年前当得知一个姑娘为了儿子割腕自杀的那一事件后,他把儿子批得体无完肤。那些痛骂的言辞真的是字字诛心。读过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的人都知道哈姆雷特是用怎样的一种利剑一样的说话刺痛他母亲的心的,当初张甄对儿子的做派的痛斥行为绝不亚于哈姆雷特对母亲背叛父亲的痛斥行为。可是,这一次,当得知儿子未婚有了一个女儿后,张甄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我们忍不住要问:为什么?因为一个母亲的去世与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压倒了一切,压倒了世俗意义上的所有纷争,也模糊了世俗意义上的错与对的界限。在张甄看来对与错已不再重要,世俗的议论与飞短流长也无足轻重,尊重那个离开躯体的灵魂,以最仁慈的方式接纳这个到来的新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就是张甄之所以以张之琛意想不到的平静接受这一切的主要原因。

就这样,秦绵绵安心地留了下来,住进了赵悦馨用心挑选的那幢住宅。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在不是三个女人了,而是四个女人演了一台戏。这台戏的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甜馨。配角有三个,那就是王微安、杨柳、秦绵绵。客串演员有三个,那就是张之琛、赵赫、张甄。秦绵绵与张甄加入这台戏的时间比较晚,但是一旦加入,其分量却是不容忽视的。这是因为甜馨是他们张家的子孙,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与张家一脉相承。血浓于水啊,假使在甜馨人生的这台大戏即将落幕时,秦绵绵与张甄才登场,他们依旧是甜馨的奶奶与爷爷,这是一种镌刻在基因基础上的永不可割断的关系。

在上幼稚园的这一年,甜馨的奶奶加入了这个奇特的组合家庭。甜馨开始适应有奶奶的生活了。孩子在很小的时候,是非常容易培养与他接触之人的感情的。秦绵绵刚来美国的时候,这个孙女对她还很疏离,但是当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以后,这种疏离感就完全消失了。甜馨越来越喜欢自己的祖母,而且那种明显的喜欢都让外婆吃醋了。杨柳的醋意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女,奶奶一来,就把她这个姥姥晾在一边了,你说她心里能好受吗。可甜馨太小,还不懂顾及别人的感受,她天真烂漫、随心所欲,喜欢谁就愿意长时间地和谁待在一起。自从秦绵绵住进来以后,一开始甜馨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奶奶也是不理不睬,但是秦绵绵是一位非常能抓住孩子的心理的祖母,她就像是甜馨肚里的蛔虫一样,好像总是能猜到甜馨的心思。甜馨不开心了,秦绵绵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了;甜馨快乐了,秦绵绵又知道她为什么快乐了。所以,秦绵绵总能以令甜馨感到舒适的方式与她相处。一个孩子有这样一位祖母,就像她拥有了一把打开自己心灵密码的钥匙,她从内心深处开始喜欢、依恋这个奶奶,因此,不知不觉间,对祖母的爱就胜于对外婆的爱了。

杨柳却不是这样的。她与甜馨相处,强制多余尊重,教化多余理解,命令多余沟通。可以这样说,母亲乔三妹对杨柳的教育方式,杨柳几乎如出一辙地照搬到了甜馨的身上。假如说没有完全照搬过来,那是因为有王微安的存在,当王微安意识到杨柳的教育方式有问题的时候,她就不动声色地一直在以一种温柔的力量从中协调,才使得杨柳的强制有了一定程度的弹性,生硬的教化变成了感性的谆谆教诲,斥责式的命令变成了温柔的点拨,这个幼童不那么抗拒了,而能多多少少听进去一些,也能心甘情愿地遵照父辈的指点照着做了。

秦绵绵没来以前,有一次王微安和杨柳进行了这样一次谈话。这次谈话的起因是甜馨刚刚从幼稚园回来,在半个小时之内,杨柳一连说了三个不能,杨柳对甜馨说:“甜馨,你不能把玩具扔的满地都是,姥姥收拾了整整一天,你一回来就搞乱了。”、“甜馨,已经吃过饭了,你不能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甜馨,今天晚上要按时睡觉,不能像昨天一样粘着微安不睡觉。”

每次当姥姥说这不能、那不能的时候,甜馨就看着姥姥不说话,然后又一言不发地望着王微安,最后闷闷不乐地离开这两个大人的视线,躲到自己的屋里去了。每当这种时候,甜馨觉得自己的世界特别狭小,自己的心境特别阴郁,眼前灰蒙蒙一片,看不到任何色彩。这一次,当姥姥又不住气地说了三个不能以后,甜馨顿时失去了所有玩乐的兴趣,郁郁寡欢地抱着自己最爱的一个小玩偶,又默默无语地回自己的卧室了。

甜馨一离开,王微安就对杨柳说了这样一番话:

“杨阿姨,你知道吗?我和祖母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很少对我说‘你不能’这三个字,她经常对我说的是:‘你可以的’。语言其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利器,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如果经常听这种否定式的语言,他就会在心灵深处形成这样一个观点: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杨阿姨你想一想,这种认识对一个孩童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从童年就植根在心灵深处的这种认识会伴随他一生,人生的起点被至亲的人否定,而当这个孩子成年以后,这种否定不会消失,它会转化成一种个体对自我的否定。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终其一生都很难建立一种稳定、果敢的自信,他会自卑,他会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成。杨阿姨,你永远无法想象‘你不能’这三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有多么大的摧毁力量,你也永远无法想象‘你可以的’这四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能带来多少无坚不摧的勇气。简单的一句话看似不起眼,潜藏的力量却是永无止境的。”

杨柳默不作声。

“我十五岁成为一个举目无亲的人,”王微安紧接着说道,“但我一直以一种坚定的信念能走到现在,就是因为祖母的那句话:‘你可以的’。”

杨柳的眼角慢慢地溢出了泪水。

“微安,你知道吗?”杨柳感慨万千地说,“我真正的成长是从与你在一起生活开始的。”

王微安默不作声。

“我母亲就是这样教育我的,后来,当我有了悦馨以后,我又是这样教育悦馨的。”杨柳说,“这就像一个模板,你从来没见过其他模板,你就会认为教育子女只有这么一个模板。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也非常讨厌母亲对我的这种看似为我好的否定式教育,童年的很多乐趣,我都没有享受到,好像在对抗与闷闷不乐中,那童年的岁月就一去不复返了。在苦闷与彷徨中,我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我对母亲充满了不理解与抱怨,然后我开始逃离她的管束,逃离她的生活。我渴望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人管束我,我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活了。于是,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非常可悲的是,我不自觉地又成为一位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母亲。微安,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并没有意识到我是这样的一位母亲,直到悦馨去世、留下一个孩子,而她却不想让我抚养,我才知道我又走了母亲的老路,让我的孩子失望了、不满意了。那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当我真的开始教育甜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犯的错误又不自觉地犯了。”

“杨阿姨,我相信你会改变的。”王微安情深意切地说。

杨柳的确一直在改变。但是岁月用五十年的时间把一个人塑造成那样一个模样,有着那样的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模式,说改变又谈何容易!一位雕塑家把一块偌大的大理石一锤一斧地雕刻成一具栩栩如生的人物塑像,假如他对此不满意,他可以抛弃它,然后再选择一块大理石,重新雕刻。因为大理石多的是。但是这个被岁月塑造的人是唯一的。岁月不会轻易地抛弃这个人,而这个人如果意识到曾经的自己不仅令别人不满意,令自己也不满意,他也不能抛弃自己,他只能改变自己,而改变就像当初的塑造一样,是一个漫长的、艰难的,也是一个自我求索的灵魂蜕变的过程。而杨柳到了五十知不惑的年岁,才开始这种蜕变,这不容易做到,但杨柳一直在尽量做。

秦绵绵加入这个家庭的这一时期,杨柳已经蜕变了很多,但是与秦绵绵一比,她又不自觉地自惭形秽起来了。杨柳必须承认,在教育子女的这一层面上,在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孩子相处,她的确不如秦绵绵。正因如此,秦绵绵一来就俘获了甜馨的心,面对这种挫败,杨柳的那颗苍老的心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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