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病院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张之琛来到了母校清华园,他径直走进了老师李白甫的办公室。当时李白甫刚刚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听到脚步声,他朝敞开的房门望去,看到了一脸笑容、迈着从容淡定的步伐的张之琛。李白甫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张之琛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隔着桌子,紧紧地握住老师的手,半天没有松开。
尽管在张之琛与李白甫之间因为情感关系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隔阂,但此刻,张之琛怀着一颗赤诚的敬爱之心情不自禁地握住李白甫的手而久久不愿松开的这种表现,说明李白甫在张之琛的心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位置。每一位莘莘学子都希望自己的老师既有为人师表的谦和、严谨的态度,又有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那种至圣先师般的教育精神,而在张之琛的眼中,李白甫就是这样的人。可是,对李白甫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张之琛的心目中有如此高的评价,更不知道他对这位与自己争风吃醋了多年的学生产生了一种深远的、受益终身的影响。
人对人的影响从来不是李清照笔下的那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壮志豪情,也不是文天祥笔下的这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彪炳史册的雄心壮志,更不是司马迁笔下的这种“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悲情壮烈的生死观,而是一种不那么激烈的、和缓的、积极的、乐观豁达的进取精神,先修身,后安人,再治国平天下。生命的意义从来不在于激烈的赴死精神,而在于顽强的、长久的、平稳的奋斗与建设、创新与改造精神。
而李白甫对张之琛的影响正是这后一种影响。因此,张之琛回国不久,工作刚刚稳定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来看望自己的老师来了。张之琛来见李白甫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谈一谈自己的工作。
过去的这八年,尤其是上次见到李白甫以后的那五年,张之琛的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张之琛从皮浪·科西加与李白甫的工作经历,从王微安的生活与自我塑造经历,再结合、反观自己的生活与求学经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的一生,前半生是一个追寻自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学会接纳最真实的自我,肯定最朴实的自我,与自我达成和解,然后合理地融入社会;后半生,就要拿前半生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得到的经验、教训、学识与智慧回馈社会了。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想活得有意义,体现出个体生命的独一无二的价值,首先要完善自我,然后才能做一个对身边的人有积极的影响、对国家做点绵薄的贡献的人。
可是,在身份转换的这个关键点,也就是说由一个不断汲取学识的学生转换为把所学、所思、所想运用在实际的工作岗位中的一个社会性的人;在前半生与后半生过度的这一阶段,也就是说由迷茫的寻找自我到完全的认识自我、接纳自我、完善自我的这一阶段跨度到褪去利己的思想与目的,而把自身的价值与民族自豪感和荣誉感、社会的有效发展、国家的基本利益以及人类的共同进步捆绑在一起的这一阶段,张之琛达到了他人生中史无前例的茫然失措之感。
刚工作不久,张之琛感到无比的压抑与苦闷,他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学识救治他的病人,因为病人的群体量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在张之琛看来,现在几乎每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有精神困扰,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正在呼吸、说话、行动的每一个个体都是潜在的精神病患者,这种认识让张之琛大惊失色。
正是这一原因,把张之琛带到了李白甫的面前。
“我早就想来看您来了,”张之琛放开老师的手,用真诚的语气打开了谈话的阀门,“可是一直太忙了。我现在供职于‘天堂之家精神病院’。”
“我听说了。”李白甫淡淡地说。
师生俩同时坐了下来。李白甫坐在他惯常所坐的那张扶手椅上,而张之琛则坐在李白甫对面、办公桌另一侧的一张扶手椅上。这时,张之琛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老师的容颜来了。张之琛发现李白甫比他五年前在美国见到时要年轻很多。张之琛感到特别惊讶,因为他在李白甫的神态中看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青春之感。这种青春之感不是面容的青春,也不是体态的青春,而是通过神态传达出的一种心灵与精神上的气定神闲与镇静自若。这是矍铄的精神世界反映出的一种仙风道骨般的灵魂特质。
“您这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张之琛与其说是忍不住,毋宁说是好奇地这样问道。
李白甫不明白张之琛在问什么,因此他没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张之琛。
“您知道吗,您看起来……”张之琛搜肠刮肚,想用最合适的措辞形容他见到老师现在的样子的感受,“您看起来……怎么说呢,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感觉耳目一新。不对,我感觉您现在的样子就像在溪水边直钩钓鱼的姜子牙。”
李白甫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他没做任何解释。因为李白甫深信,他无需解释,张之琛既然能用姜子牙直钩钓鱼来比拟自己的变化,那么,他绝对有悟性在未来的某一天顿悟他的老师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释迦牟尼拈花,只有迦叶微笑。而在李白甫看来,张之琛已经有了迦叶的顿悟与灵性。
“刚步入职场,对工作有什么想法?”李白甫换了话题。
这正是张之琛需要的,于是,他赶紧说道:
“对工作没什么想法,对人有了想法。”
“对人有什么想法?”李白甫微笑着又问。
“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无药可救了。”张之琛灰心丧气地说。
李白甫又笑了。顿了顿,他又心平气和地问:
“你才工作了几天,就变得这么消极了?”
“说真的,老师,”张之琛突然激动起来,“您根本无法想象精神病院是一个怎样的状态,您能想到吗?人满为患。这还是一些精神不可控的人不得已来寻求治疗来了,而那些自认为精神可控、其实早就存在隐患的人依然在无助地自我挣扎,这批人的体量大到无可想象。”
“你准备如何救治你的病人?”李白甫开门见山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知道。”张之琛不假思索地回答。
李白甫想起之前张之琛的那番信誓旦旦的报效国家、服务社会的言论,不由自主地又笑了。看到老师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这种讥讽的笑容,张之琛的心揪得越发紧了,他的脸涨得通红。
“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我把你推荐到美国、在全世界第一流的大学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你孜孜不倦地学习了二十多年,”李白甫说道,“到了你该施展抱负与才华的时候,你就用‘不知道’这三个字把自己交代了吗?”
“我现在没有抱负了。”张之琛突然气鼓鼓地说,因为李白甫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嘲笑让他的自尊受伤了。“我认为我也没什么才华。”
“那你有什么?”
“困惑,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道为什么,张之琛原本是来与李白甫沟通精神诊疗的方案来了。但是,一见到自己的老师生活得如此气定神闲,精神境界达到了别人望尘莫及的地步,张之琛的心中就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幽怨之气,就像当年在课堂上向李白甫发起情感的挑衅一样,现在,在精神上,张之琛又不自觉地向自己的老师发起了挑衅:你不是看好我吗?我就是要在你面前表现出教育的失败。
在院长吴岳的心中,张之琛是天堂之家精神病院的希望;在精神科医生米康的心中,张之琛是天底下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希望;可是,这一刻,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张之琛却表演了一个无能者、一个软弱者,一个无意志、无定力、破罐子破摔、内心彷徨的角色。
李白甫若有所思地看着张之琛,淡淡地说了一句:
“今天回去吧,明天再来。”
张之琛抬起头,用惊讶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老师。
“你心中有怨气,”李白甫说,“你不是对你的病人或者对整个社会的风气有怨气,你是对你自己有怨气,你觉得你达不到我的境界是吗?你在考验我对你的耐心,对你的包容性,你在和你的老师较真。”
张之琛低下头,没有说话。
“今天回去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想在我这里获得什么,你究竟想为病人做些什么。”李白甫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