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甫来过美国,而他与李白甫见过面,对于这件事张之琛自始至终没有和王微安提起过一个字。在汉语词典里有“守口如瓶”这样一个成语,而且我们习惯于把守口如瓶这种行为称之为美德。但于李白甫来过美国并与自己见过面这件事而言,在张之琛这一方面,他能做到守口如瓶,不是因为美德,而是因为害怕。张之琛害怕一旦让王微安和李白甫再一次扯上关系,尽管他与王微安之间有甜馨这根纽带,但甜馨毕竟不是王微安所生,甜馨的存在与羁绊既锁不住王微安的心,更困不住王微安的情,无论在情感上,还是身心上,王微安始终是自由的,而这种自由可以让张之琛所有的希望与期许在顷刻间化为泡影,成为幻灭,这是张之琛最不希望发生的,也是最害怕发生的。
追求成功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男人之所以要生存下去、正在演绎生存的原动力。因为成功集社会地位、名誉、财富、荣耀、尊严于一身,这是一种美轮美奂、无可比拟的光环,只要被这层光环笼罩,瞎子顿时双眼明亮,跛子顿时健步如飞,矮子瞬间高大威猛,胖子瞬间体型匀称,瘦子瞬间身材健硕,懦弱无能者显然是雄才大略之人韬光养晦的行为,卑鄙无耻者显然是智勇双全之人被诬陷的说法。一个人能说会道,大家会这样形容他:此人能把死人说活。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最能说会道的不是人的一张嘴,而是成功这个概念。唯有成功能把偷梁换柱演绎得无懈可击,而且你要相信,到最后以假乱真成了实实在在的货真价实。这就是成功的魅力。所以男人追求成功无可指摘。
追求幸福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女人之所以要生存下去、正在演绎生存的原动力。但是大多数女人不知道幸福为何物。在女人的心目中幸福是一种朦胧的、甜蜜的、美满的、梦幻般的概念,这个概念令她们对爱情、对婚姻、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她们认为只要这个概念变成现实了,被落实了,被紧紧地抓在手里了,那么所有的等待、期许、努力、渴望都是值得的。
大多数女人是活在幻想里的。她们喜欢为自己造梦,在这个梦幻城堡里,填充了所有感性分化出的产物。宇宙世界有多么奥妙,女人的感性就有多么奥妙;静谧的夜空有多少繁星,女人的感性就会出产多少幻想。所以,只有女人这种物种才会抓住幸福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不放,而且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这个概念里,无限放大,永无止境地去幻想,去憧憬,去追求,与幻梦交织且共存。
那么,成功与幸福有什么关联?在男人的世界里,成功是抽的那个烟卷,而幸福是吐出的那口烟雾,也就是说,成功了自然就幸福了。在女人的世界里,幸福是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穿了一套最合身、最漂亮的衣服,出门前照了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张有点虚假、美艳绝伦的脸,心满意足,走路带风,去约见自己心爱的男子,在这整个过程中,体会到的那种忽明忽暗、忽真忽假、欣喜若狂的感觉,就是女人认为的幸福。所以,男人追求的成功是实实在在的,而女人追求的幸福是缥缥缈缈的;所以,女人永远是男人追求成功的路上的陪衬,而男人永远是女人追求幸福的路上的目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女人认为自己的幸福只有依靠比较实际、比较强悍的男人才能落实,而且确实如此,如果没有男人,女人的幸福永远处在幻想中,而只有实际而理性的男人才能让理想而感性的女人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其实没有所谓的幸福,所谓的幸福就是脚踏实地、安守本分地生活。
非常不凑巧的是,作为一个女人的王微安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因此,王微安从来不追求那种不切实际的幸福。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王微安追求的是什么?活着,尽力地活着,好好地活着;活着,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会玩出什么花样。
非常不凑巧的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张之琛在人生的开局偏偏遇到了王微安,无须怀疑,张之琛也追求成功,追求成功是他的既定目标。但是,在追求成功的路上,命运给张之琛放了一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就是王微安。无论张之琛怎么努力,怎么费尽心机,怎么耍尽手段,就是不能把王微安这块大石头搬到一边,当个陪衬,七年时间过去了,张之琛依然没有征服这块大石头。一年前,张之琛利用自己运筹帷幄的本领让既是自己的老师,也是自己的情敌的李白甫主动退出了这场爱的角逐的游戏,张之琛满心以为自己赢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后,也就是张之琛带着王微安来见自己的导师皮浪·科西加的这一天,他们围着茶几、坐在沙发上谈话的这一刻,当导师用情真意切的语气提到自己当年的学生、后来的同事李白甫对王微安的推荐时,当导师把张之琛从来不知道的一篇王微安写的论文拿出来时,张之琛就像挨了当头一棒,一下子蒙了。张之琛原本以为只要他守口如瓶就可以把李白甫推出故事之外,没曾想李白甫始终在主导整个故事的情节;张之琛原本以为当李白甫拱手让出王微安时,他就是那个最终的赢家,没曾想李白甫表面看似的拱手相让,也许在本质上是以退为进,而这进一步不是以后的策略,而是很早之前的铺垫;张之琛从未想到过李白甫竟然和皮浪·科西加有着这样一层源远流长的关系,而这层关系让张之琛对王微安的引荐的重要性立刻显得微不足道、黯然失色。
张之琛和王微安离开了皮浪的办公室。离开的时候,张之琛虽然拖着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在拖着别人的身体;张之琛走在王微安的身边,却既看不见王微安,也感觉不到她;没有喝一滴酒,但张之琛仿佛自己醉了,大脑晕晕乎乎,身体踉踉跄跄,胸口有点憋闷,呼吸有点困难。按常理来说,张之琛如愿了,王微安终于可以在合适的位置实现她个人的价值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张之琛就是高兴不起来。其实,张之琛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沮丧到了极点。这是因为这个愿望的实现不是取决于他张之琛的引荐,而是取决于李白甫的推荐。这样一来,王微安与李白甫自然而然又有了瓜葛。
“你那篇论文是什么时候写的?”张之琛突然问道。
王微安笑了,笑容那么明媚,这是在美国的这三年张之琛从未在王微安的脸上看到过的笑容。也就是这一刻,张之琛深切地感觉到,从此以后,王微安的人生有多明朗,他自己的人生就有多灰暗。
“我来美国之前,”王微安用淡淡的语气回答,“就在我把论文交给李白甫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悦馨分娩的那家医院打来的电话,然后我就马不停蹄地来美国了。以后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
“你为什么要写那篇论文?”张之琛紧接着问。
“嗯,”王微安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就像你要努力学习考取清华大学是一个道理。我写这篇论文,就是想让李白甫看到我的才学与价值,然后能为我提供一定的帮助。就像你曾经说的,我不能永远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待下去啊。”
王微安如此坦率而真诚,张之琛无言以对。
“我没想到李白甫真的帮助了我。”补充这句话的时候,王微安的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色彩。
张之琛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做落体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