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琛来医院工作了三个月以后,医院的扩建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旧的基础设施完封未动,而是新开辟出一块地,在这块地上新建了两座高楼,一座就诊部,一座住院部。施工虽然并不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行,但是施工时的嘈杂声使病人们的情绪明显躁动不安起来。下午三点多,张之琛正坐在办公室翻阅几位癔症患者的档案资料,米康走了进来。
“你的脸怎么了?”看到米康的左脸靠近眼部的位置有几道血印子,张之琛问道。
“猛不防被一位患者抓了一把,”米康笑着说,并在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今天患者的情绪极其不稳定,都是施工惹的祸。”
张之琛笑了,露出他那一口洁白、密实、整齐的牙齿。米康正要说话,这时张之琛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米康合拢了刚刚开启的双唇。张之琛瞥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温存的情韵,嘴角微微上扬。张之琛立马接起了电话,刚听对方说了句什么,他就用宠溺的语气说道:
“甜馨,已经回国了,要讲国语。”
米康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那头响起了甜美的童声。张之琛的眼睛盯着铺展在面前的档案资料,脸上展露着幸福的笑颜,一直没有打断对方的说话,只是耐心地听着。过了几分钟,只听他说:
“好了,爸爸知道了。爸爸在忙,晚上回家我再听你细说。”
张之琛挂断电话后,米康微笑着说:
“没想到你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婚。”张之琛说。
“那?”
“是的,我有一个女儿。”张之琛坦率地解释道,“她的母亲生下她去世了,我没有福分把她娶回家。”
人生就是如此,八年前,当赵悦馨用热烈的爱爱着张之琛的时候,张之琛从未想过把她娶回家;八年后,当赵悦馨为张之琛生下一个女儿不幸英年早逝后,张之琛说起这件事,用的不再是遗憾的口吻,而是平淡的语气。时间固然可以治愈一切,在时间的洪流里,人固然可以遗忘一切,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人的价值和其被利用的价值是极其有限的,一个人一旦失去了价值,没有了被利用的价值,被自然地忘却就是必然的事情。赵悦馨,这个可怜的姑娘,正在被所有人自然而然地忘却。
米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张之琛,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米康说道:
“张医生,你知道吗?在医院工作的这几年,每每看着那些病人疯疯癫癫的行为,我总是在心里这样想:‘充斥在他们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有什么样的行为、有什么样的观念?’你、我都知道,每个人身边的人对这个人的影响太大了。即便当事人不想被影响,但是这种影响却一直在施加。比方说你吧,你没有结婚,却有了一个女儿,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这样一种结果?”
张之琛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米康,半天没有吱声。一个心理健康、心智健全的人的行为处事方式是:随机应变,用通达、乐观的心面对一切。无论遇到怎样的一件事情,他不会死钻牛角尖,他会用自己的理智来解决这件事情。即便解决的方式不对,那么再想办法来弥补就是了,他绝对不会使自己困囿期间,经受无止境的情感与精神的折磨。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智慧与理性,而张之琛偏偏就是这种人。
知道张之琛的心路历程的人都明白,张之琛是怎样一路走到现在的,即米康有幸认识他的这一果敢、成熟、明智的这一时期。从八年前走到八年后的今天并不容易,但张之琛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回顾来路,他不再有太多的抱怨与遗憾,只是心存感激,感恩命运馈赠他的这一切。因此,对于米康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张之琛从未认真地考虑过,即我为什么会经历这一切,是什么原因让我经历了这一切,而正是这一切让我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此刻,这个问题触不及防地被米康提了出来,而张之琛立马就明白米康为什么会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了。就拿米康与张之琛认识的前五年来说吧。这五年张之琛在接受理论知识,在浩瀚的学术海洋里打捞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一面学习,一面生活,一面处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各种问题。理论知识的接受有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有一种僵死的倾向,因为理论是所有已故的人的一种实践的总结,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还需要面对各种层出不穷、变化多端的现实事件,用僵死的理论知识解决实际的问题,而不结合现实的处境、现实的条件、现实的众多因素是不切实际的,也不会产生理想的结果。这就是张之琛这五年应用理论知识的局限性。
而米康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他全情地投入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战场。米康每天在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这些病人每天都会给他出很多难题,让他焦头烂额。但是即便米康每天只能解决一个难题,例如在那个不平凡的深夜,他与郭蛐蛐这个清纯的女孩子趴在天台的墙上抽烟,他们进行了那样一场谈话,作为一位负责人的心理医生,米康没有指责郭蛐蛐的那种装疯卖傻的行为,他只是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哥哥一样,倾听姑娘的抱怨,理解她的压抑与困恼,然后顺着她的心意配合她的行动,谁也搞不清楚,那一晚对郭蛐蛐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对米康而言,他顺利地让郭蛐蛐出院了,而且这个姑娘自此以后再没做出过什么极端的行为,她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开始学着接受现实,而不是一味地抗拒现实。这就是米康在实践中随机应变的那种理性而人道的反应。
每一个也许别开生面,也许大跌眼镜的事件,都会让米康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以这一事件为中心,一系列的问题源源不断地涌入米康的脑海:是什么人在影响当事者的行为?当事者有着怎样的思想、怎样的经历、怎样的心路历程?当事者的生存困境是什么?是什么样的现实处境让他无法自拔?他的心结是什么?他的执念又是什么?每一个患者都会引起米康的一系列发问,在诊疗的过程中,有时米康会得到答案,有时他在一个患者身上永远问不出他想知道的答案,因为大部分人对于自己心灵的隐痛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不愿倾诉,也不想被别人知道。这就是米康这五年的工作现状,这就是米康的实践经历。
当米康不自觉地问出张之琛那样的问题以后,张之琛立马就明白他的深邃的理论知识与米康的搅扰得他焦头烂额的工作实践比起来简直不足为题,虽然米康对他自己经历的这一切心存不满,虽然米康对张之琛的才华与学识钦佩不已,但张之琛明白就目前而言,对这家医院的病人来说,更需要的是米康这样的医生,而不是他张之琛这样的医生。未来,在工作实践中,张之琛需要米康的协助,因为他需要米康不断地提出有建设性的问题,每一个问题的解决,对那些精神困顿的人来说都是一道曙光。
“自工作以来,”张之琛微微一笑,说道,“是不是你每天都被这些因果关系的问题所困扰?”
米康欣慰地笑了。因为米康明白张之琛懂他。
“读《资本论》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想不明白,马克思把资本研究得那么透彻,他的一生为什么过得那么捉襟见肘;马克思与燕妮情深意切,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可是作为马克思的挚友与支持者的恩格斯为什么对婚姻那么淡漠,而且没有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米康又说,“对于第一个困惑,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而对于第二个困惑,我好像逐渐明白了。也许正是马克思的婚姻影响了恩格斯对婚姻的选择。抚养孩子的艰难与孩子的一再夭折,让马克思承受了无尽的痛苦。而恩格斯不愿重蹈马克思的覆辙,因此他没有选择走与马克思相同的路。所以,张医生,也许你会理解我刚才为什么会问你那样的问题了。”
张之琛笑了,回答:“我完全理解。”
与此同时,张之琛的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出了王微安的音容笑貌。如果说米康认为是马克思的切身经历影响了恩格斯的婚姻观(当然,这并不一定正确,因为真正的原因只有恩格斯自己知道,其他的一切都是别人无端的猜测),那么,张之琛在内心深处问自己:王微安对我又施加了怎样的影响呢?毋庸置疑,这八年王微安的确对张之琛施加了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还相当巨大,因此,米康的提问绝对有道理。对张之琛来说,王微安对他施加了双重影响:其一,是精神的引导,张之琛从王微安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超越世俗的精神力量的伟大,这种伟大的精神力量就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人生信念,而这种信念会诠释出一个具有无尽的、神秘的人格魅力的人和一种壮观的、成功的人生;其二,是情感的引导,爱一个卓绝而优秀的人,你就会以他为榜样,竭尽全力地使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成为既配得上你所爱之人的灵魂,也配得上你所爱之人的信念的人。这种对配得感的增强与稳固就会促使一个人加强对自我塑造的渴念与动力。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对人生而言会产生无穷的、有益的推动力。正是在这双重影响的推动下,张之琛把自己塑造成米康见到他时的这副样子:有趋近完美的人格,有一颗懂得理解他人的心,有一张英俊而不过分张扬的面孔,有一副含蓄着无穷的精神力量、健硕的、充满野性魅力的身材。但是,这种影响张之琛决不会对任何人谈起,因此,此刻,张之琛虽然想到了王微安,想到了王微安对他的影响,但他只字不提这个姑娘。
“对于你的第一个困惑,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张之琛回答,“正因为马克思致力于研究资本,因此他没有时间与精力赚取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