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在大海面前自惭形秽,而张之琛在李白甫面前自甘平庸,所以,他不自觉地就以贬低自己的方式在和自己的老师较劲。而这种贬低是人性深处一种本能的对自我尊严的捍卫。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张之琛的一种以退为进的权宜之计,他在和自己的老师进行心理战。而这种心理战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捍卫个人的尊严,一方面是为了掠夺情感的归属权。如果在李白甫与张之琛之间自始至终不存在一种获得情感归属的较量,那么那种男性的尊严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显得尤为不可侵犯。然而,正是情感让张之琛与李白甫暗暗地较量了八年,到现在依然不分胜负。
五年前,在美国的那次见面,张之琛赢了,他让李白甫灰溜溜地回到了中国;五年后,在清华园的这次见面,就目前来说,李白甫赢了,他让张之琛灰溜溜地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五年前,张之琛的那次胜利基于情感上的故弄玄虚,无论如何,这算是一种情感方面的胜利;五年后,李白甫的这次胜利基于精神上的望尘莫及,毋庸置疑,这绝对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于心理战而言,这种胜利是一劳永逸的。因此,才会让张之琛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挫败感。也就是这一刻,情感的游戏被抛在了一边,精神的游戏郑重其事地隆重登场了。
其实人与人之间,不管是何种关系,当这种关系建立的时候,一种隐秘的精神的较量就开始了。心理战贯穿在一切关系的始终。一个能掌控自己的心理的人基本能战胜他人的心理。心理战的胜负基于一个人是否能战胜自己,战胜自己是战胜他人的先决条件。事实上,一个人战胜了自己,也就意味着战胜了他人。
现在我们要问:为什么张之琛有那么强烈的挫败感?为什么李白甫对张之琛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张之琛在李白甫身上看到的那种学不来的净化力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李白甫的身上有这样的净化力?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知道这五年李白甫究竟做了什么,也就是张之琛好奇的那个问题:这五年李白甫究竟经历了什么?
答案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静。
五年前,李白甫去美国见了自己的恩师皮浪·科西加,把王微安的论文拿给自己的恩师,这是对王微安的承诺的一个交代。这之后,李白甫见了张之琛,从张之琛的话里,李白甫听出了言外之意,尽管李白甫特别思念王微安,但是他没有去见王微安,而是直接回国了,这是对王微安与张之琛的一种成全。回国后,李白甫只做了两件事:第一,认真地传道、受业、解惑;第二,认真地完善自我,即修身养性。第一件事,李白甫完全做到了利他,通过利他的行为,李白甫与世界建立了联系与沟通,用教书育人的手段诠释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自己与他人的关系;第二件事,李白甫完全做到了利己,通过利己的行为,李白甫与自己的心灵建立了联系与沟通,用自我完善与内省的方式诠释了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外在与内在的关系,精神与灵魂的关系,达到一种灵魂的净化与精神境界的提高。
这五年,李白甫就做了这两件事情。而这两件事的践行是相当不容易的。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你让一个习惯于被名誉的光环所笼罩,在光怪陆离、缤纷多彩、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中纷纷扰扰地生活了多年的中年男人返璞归真,追寻灵魂的安宁,精神的自由,这几乎是办不到的。这是一种对精神的撕扯,对情感的撕扯,甚至是对灵魂的撕扯。这与一个社会人因为海难被迫在一个孤岛上生存不一样,这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拥有生活选择权的人自愿抛弃一切外求的方式,而寻找内在的精神的力量,寻找内在的安静的力量,这是一种回归生命本源的方式。生命的初期,我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们的眼睛是明亮的,我们的心是纯澈的,我们的情感是自然的,我们的精神处在混沌之态,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四季交替,一花一叶在我们的身边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们开始认识世界,在接纳与给予的过程中,在喧哗与骚动中,在追逐与寻找中,我们被改变,被同化,甚至被异化,眼睛变得浑浊不堪,心灵变得烦躁不安,情感变得支离破碎,精神负重累累,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李白甫决定回归,回归生命的原始姿态,寻找一种内心的平静与安宁,让负重累累的灵魂有一个静谧、安详的归属,他的自我回归之路就这样开始了。
但是,第一年相当难熬。这一年,李白甫不得不面对无数个难题:如何面对最真实的自己,如何面对最孤独的自己,如何在绝对自由、绝对孤寂的环境中,不依托外物,只依托自身,让生活显得不那么孤零零,让精神丰满、愉悦,让灵魂充盈、富足。也就是说,李白甫要学会如何在喧闹的都市中过一种隐士的生活,即在外表上出世的状态过一种内在入世的生活。这极其不容易,这不是完全的隐居或者纯粹的入世,因为李白甫还在教学。作为清华大学的教授,他不可避免地被邀请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但李白甫都委婉地谢绝了。但是,对于教学这一责任,李白甫从不懈怠,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学生。在李白甫的认知里,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为国家的长远发展奉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因为国家是个人的立足之源、依托之本。因此,我们说在出世的状态下过一种入世的生活是相当不容易的,这是一种对自我精神与情感的协调能力的挑战,更是一种对孤独的超越。然而李白甫做到了。可以这样说,在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撕扯状态下,李白甫战胜了孤独,完善了对于自我的认知与塑造,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超越性的胜利。
在心理学领域,有精神分裂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但是,对于一个有清醒的认知与丰富的情感经验的人来说,硬生生地主动拒绝生而为人渴望享受的人的天性希求的一切,而回归一种内化的纯澈状态,这种克制与隐忍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情感、精神与灵魂的考验。在无数个孤独而不眠的深夜,李白甫思念王微安思念得快要发疯了,但他熬过来了;在无数个难以与自我和谐共处的瞬间,李白甫想出去喝点酒、找个人说说话,但他忍过去了;在无数个想放弃这种向内求的平静的生活方式的强烈的渴念下,而过那种感官与物质享受,追逐财富,被名誉感滋润,被羡慕与赞扬,在聚光灯下,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以风趣幽默的方式夸夸其谈地在大众面前用学识的丰富性与言论的高深性使自己显示出一位教授的涵养与尊贵,但李白甫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第一年很难,但是李白甫熬过来了;第二年依然很难,但不知不觉也过去了;第三年,李白甫已经习惯这种清心寡欲的生活了;第四年,不是习惯,而是开始享受了,在平静中享受粗茶淡饭的恬淡与平心静气的一种孤独的丰满;第五年,可以这样说,李白甫已经不知道孤独为何物了。他已经没有情绪了,他与世界万物融为一体。正是在这一时期,张之琛来学校拜访了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精神状态使他惊讶。张之琛看着李白甫就仿佛看到了在溪水边直钩钓鱼的姜子牙,他看到了李白甫身上的那种佛陀般的神奇而伟大的净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