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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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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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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八十五章

这一晚,杨柳也一夜未眠。与王微安朝夕相处的这三年以及今天晚上的这场只有她一个人在滔滔不绝、而王微安自始至终都缄默不语的谈话,震颤着杨柳的认知神经,这种震颤使杨柳第一次开始用一双灵魂的眼睛反观自己的一生。这就是导致杨柳一夜未眠的主要原因。

杨柳出生在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没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文化底蕴。父亲杨银禄在年轻时是一位厨师,身材中等偏上、瘦削,五官清癯,肤色苍白,性格沉静、内敛,不善多言,但一张口说话,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一样显得温文尔雅。杨银禄是一个平易近人的男人,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丝毫张扬的色彩。这种人有一种隐形的魅力;你只要与他共事,你就会被一种体贴入微的感觉所包围,就仿佛你在阳光下行走,浑身感到暖洋洋的。母亲乔三妹在年轻时是一位洗头妹,也就是理发店的学徒。乔三妹身材修长,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梳着一头清爽的短发,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乔三妹很美,但一种恶劣的性格灌注在这样一具优美的躯体之内,这就给那种外形的美匹配了一个幽暗的灵魂。这是典型的人间尤物中魔鬼的形象。乔三妹的性格主要被两种情感左右,一种是一生铭记别人对自己的伤害,一种是毫不松懈地坚守自己的利益不被任何人侵犯。前一种情感让乔三妹嫉恶如仇,在乔三妹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宽容”这个词,而“宽恕”这个词,乔三妹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因此,谁要是做了对不住乔三妹的事,就像乌云遮蔽了蓝天一样,乔三妹的心就被这件感觉受伤害的事遮蔽了,这一生,任何世情的柔风都别想把这种受辱感驱散,乔三妹会记恨这个伤害她的人一辈子;后一种情感让乔三妹在现实社会中的形象超越了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在世界文学历史上有这样四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高利贷者夏洛克,莫里哀《悭吝人》中的法国守财奴阿巴贡,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中的投机商人葛朗台,果戈里《死魂灵》中的俄国地主泼留希金,这四个人物以他们的吝啬与贪婪在世界文坛的文学形象中长盛不衰,而在现实生活中,乔三妹在与她接触过的那些人的心目中,她的那种吝啬的形象与其说是长盛不衰,毋宁说是刻骨铭心。

人们不禁感慨:“作为一个人,怎可如此这般!”

读过《史记》、知道一些历史故事的人都知道陈平献计是如何离间范增与项羽的。而乔三妹没读过《史记》,也不知道这个历史故事,却把这个计策的对比效果巧妙地用到了日常生活中的待人接物上。假如乔三妹的姐姐来她家做客,乔三妹就用招待范增使者的那类饭食招待她的姐姐,假如是乔三妹的姐夫来她家做客,乔三妹就用招待项羽使者的那类饭食招待她的姐夫,而乔三妹从来不会考虑这一事实:她的姐姐与姐夫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乔三妹这种行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离间她的姐姐与姐夫,而是大张旗鼓地表明她的为人处世的原则:至亲的人可以慷慨,其他人必须吝啬,该一毛不拔的时候,必须一毛不拔。

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以上两种情感——记恨与吝啬——终其一生把乔三妹这个人囚禁在一种精神上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的悲剧命运中。仇恨心理一旦扎根在一个人的人性深处,深受其害的绝对不是那个被仇恨的人,而是这个嫉恶如仇的人;吝啬的本质是自私自利,而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是在德行上画地为牢,为自己建造了一座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金钱的牢狱,一生都受困其间。一个极度爱财的人,实际上不是他在驾驭金钱,而是金钱在驾驭他,他是金钱实实在在的奴隶。一个一生为奴的人,除了可悲可叹,还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呢?

但在乔三妹与杨银禄初遇的这一时期,命运的雏形还没有形成,命运就像时间洪流中的一分一秒一样,不起眼得很。

就这样,这位年轻的厨师与这位年轻的洗头妹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人间的故事就开始上演了。杨银禄被乔三妹的美貌所吸引,乔三妹被杨银禄的敦厚老实、体贴入微所感动,没过多久,两个年轻人就坠入了爱河。相恋两年后,乔三妹结束了学徒生涯,自己开了一间小门面的理发店,而杨银禄换了一家大饭店,依旧当他的厨师,这时两个人决定结婚。于是,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一纸婚书把这两个年轻人捆绑在一起成为了一家人。婚后第二年,乔三妹生下了杨柳。

一个小小的人儿成为这人世间最渺小的一份子,却成为这个家庭最重要的一部分。

生下杨柳以后,乔三妹关了理发店一心照料女儿。秦绵绵小时候是狗见狗嫌、猪见猪跑,而杨柳小时候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两个小姑娘代表了人类世界喜恶的两个极端,秦绵绵被抛在世界的北极,被彻骨的恶的冷风侵袭着;而杨柳被抛在地球的赤道,被炙热的喜的热风包围着。毋庸置疑,这是不同意义上的一种煎熬。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冷太热都是受不了的。从杨柳有感受以来,她就觉得只要她一出门,不管遇见什么人,谁都想在她那娇嫩的脸蛋儿上亲一口,把污浊的口气吐在她的脸上。还有些人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起来,搂在胸口,一会儿握一握她的小手,一会儿捏一捏她的鼻子,她像个洋娃娃一样,被这样摆弄着,这种行为让这个孩子烦透了,却无法抗拒。杨柳就是在这种被热烈地喜爱着的环境下成长的。

别人都这么情不自禁地喜欢自己,自己的母亲就更不必说了。可以这样说,乔三妹把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女儿的一呼一吸都牵引着乔三妹的神经。在小的时候,一个母亲这样疼爱自己的女儿是无可厚非的,但是,随着女儿逐渐成长,有了自己的思想与意志,这种过分的疼爱就变成了一种情感的约束,杨柳开始不适应了。

杨柳上小学的时候,她的父亲杨银禄辞去了厨师一职,与母亲乔三妹开了一家小饭店。自此以后,乔三妹的情感被饭店的忙碌转移了,杨柳才稍微能自由地呼吸了。但是,虽然大部分时间能自由地呼吸了,然而那小部分的时间却被管束得、制约得越来越紧了。杨柳在内心深处恨透了母亲对她的这种牵制。那些别的小朋友能够随心所欲做的事情,杨柳一概不能做,夏天不能吃雪糕,冬天不能喝冷饮,孩子们热衷的辣食品,杨柳决不能碰。女孩子喜欢穿的那种花里胡哨的衣服,杨柳一件也没有。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就这样硬生生地扼杀在一位母亲的众多不能里。这不能,那不能,杨柳是在不能里长大的,换句话说,杨柳是在一直被极度的宠爱,又一直被坚决的否定中长大的。

孩子的成长过程是一个探索世界的过程,他所走的每一步路,所摔的每一个跟头,所吃的每一种食物,所听到的每一句批评或赞扬的话,所见到的每一个人,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所做的每一个梦,脸上展露的微笑,眼角悬挂的泪水,身上遗留的伤疤,情绪上的波动,情感里的涟漪,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组成他个人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这一路,他需要的是谆谆教诲与循循善诱,而不是过分的溺爱与强制的否定。过分的溺爱与强制的否定对一个孩子的天性的塑造有百害而无一利。过分的溺爱会让他唯我独尊、自以为是,步入社会后,弯不下腰,不愿做建造社会的基石;而强制的否定会在他的心灵深处种上一粒自卑的种子,以后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会缺少一种坚定地相信自我的勇气。而非常可悲的是,乔三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要么过度地溺爱,要么强制地否定——来塑造她的女儿的,以致杨柳始终活在一种荡秋千的境遇里,要么在母爱宠溺的天堂里唯我独尊,要么在母爱否定的地狱里哀哀戚戚。

杨柳人生的悲剧因素就这样被奠定了。

在乔三妹与杨银禄这一方面,夫妻俩白手起家后,在餐饮业一干就是若干年,门面越做越大,也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杨柳上大学那会儿,也就是说她与赵赫认识的那一时期,正是杨柳最得意的时候,家境富裕,物质生活优越,而她自己又年轻貌美。在汉语词典里有“物极必反”与“得意忘形”这两个成语。这两个成语在这一时期反映了一种人性的劣根性导致的一种人生的悲剧:随着杨银禄财富的日积月累,这个可观的数字使这个曾经敦厚老实、兢兢业业的男人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了。而得意忘形就是物极必反的前奏。在生意的经营上,杨银禄有点懈怠了,他迷上了炒股。对某种不健康的事情的着迷,似乎是人弥补艰辛付出的一种补偿心理。比如酗酒与抽烟这两种行为习惯。一个伐木工辛勤劳作,为的是将来能更好地生活,可是他却偏偏染上了酗酒的习惯。伐木工明知道酗酒有损身体健康,但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的这一行为。他本来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生活才辛勤劳作的,可是却愚蠢地用酗酒这一放纵行为补偿辛勤劳作的那种体乏,而清醒地残害自身的健康,这是一种非常可悲的舍本逐末的行为,然而,好像大部分人都在这样生活。

杨银禄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隔段时间就在那个可观的数字上偷偷地把尾巴抹掉,不知不觉间,一大笔财富掉进了炒股这个黑洞。炒过股的人都知道,炒股像吸毒一样,是会上瘾的。赢了,想赢得更多;输了,又想把输的赚回来。这是一种人性迷失在贪婪欲望里的一种恶性循环,假如一个人没有清明的理智,那么这个人会越陷越深。而杨银禄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没有清明的理智的人,因此,不到三年时间,杨银禄把积攒的财富输了三分之二。直到这时,乔三妹才发现了丈夫的这一不理智的行为。虽然乔三妹以强硬的手段制止了恶果的继续溃烂,但是物极必反这个规律已经开始在他们的人生中演绎了。因此,不管怎么挽救,无论是财富还是人生都在走下坡路,而且下坡的速度一发不可收拾。这对夫妻的财富日益萎缩,而他们的精神也一蹶不振,昔日的辉煌摇身一变成为今天的愁云,为了排解心头的苦闷,杨银禄不知不觉又走上了另一条歧途,那就是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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