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临近十点钟的时候,王微安刚回到公寓,她正在换居家服,这时突然听到敲门声。
“是谁在敲门呢?”王微安一边赶紧把脱下来的衣服挂到衣橱里,一边走到门口,透过门镜观察外面的情况。
只见安娜·奥本海默站在门口。时值仲秋时节,安娜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满头银发用发圈盘在脑后,露出她那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只有半个镜框的眼镜,一绺银灰色的头发散落在黑镜框的上面,在不经意间勾勒出她那洗尽铅华却依然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这张曾经绝美无比的脸虽然在岁月的风霜中经历了难以避免的侵蚀,但昔日的美的风韵依然倔强地残留在那一道又一道的皱纹的纹路里,而今日的精神的风骨则霸气地彰显在她那依然匀称而笔挺的年迈的身姿里。
王微安打开了房门。
“微安,今天是你第二次在那幢熟悉的房子外面见到我了。”安娜微微一笑,露出满口特意修补过的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说道。
“那幢熟悉的房子”指的是安娜·奥本海默与皮浪·科西加和玛丽·科西加共同生活的那幢房子。
虽然王微安在医院突然见到安娜后除了脸上呈现出稍纵即逝的难以置信的神色后,没再有任何反应。像探照灯打在脸上一样,安娜只是飞快地瞥了王微安一眼。这匆匆地一瞥,王微安接住了,而且接得镇静自若。之后,王微安表现得就像原本就不认识安娜的陌生人一样,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但是对王微安突然在医院见到自己后会有什么样的生理与心理反应,安娜不是猜测而是精准地想到了。
安娜的这种精准不是因为她会读心术,而是基于她对王微安这个人的认识。是的,不是了解,而是认识。到目前为止,安娜还谈不上足够了解王微安,因为她们俩认识刚半年时间而已。而在这半年时间里,王微安留下来吃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王微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被邀请留下来吃饭?或者可以这样问:王微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答应留下来吃饭?只有这一种情况:安娜在傍晚时分提前回到家,而且有充足的时间做一桌子丰盛的晚餐。但是基于安娜的工作性质,这种情况并不多见。皮浪·科西加没有做饭的习惯,更为主要的是,他也不擅长做饭。玛丽会做饭,但她对做饭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花心思准备一桌子丰盛的食物。导致这对父女养成这样一种生活习惯的主要原因,是阿达·贝京在世时一个人把家务活儿全部包揽了。
“科西加的战场在思想领域,他应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书房里;玛丽的战场在科学领域,她应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实验室。”这是既作为妻子、也作为母亲的阿达一贯的想法,“而我的战场在家庭中,在厨房里。”
这就是为什么当王微安第一次被邀请留下吃饭时,皮浪·科西加说那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是安娜做的。但是,安娜没有退休,而且和皮浪·科西加一样,在安娜的认知里没有退休这个概念,只要能干动,她会一直坚守岗位;只要被需要,她就从不退场。这也是为什么王微安突然在医院见到安娜时会那么震惊。引起王微安这种强烈的心理反应不是她不知道安娜是一位具有精湛医术的医生,而是在这垂垂老矣的年纪,安娜依然精神饱满地奋战在第一线。而全世界的大部分人,几乎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厌烦了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不断重复的工作,巴不得早点退休,早点脱离工作岗位,过一种安闲自在、无所事事的生活。正是安娜的这种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奉献精神,震颤了王微安的灵魂。
所以,安娜不具备经常在家的条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在厨房大显身手。事实上,安娜在很小的时候就精通厨艺了。安娜喜欢烹饪源于她的父亲富兰克林·奥本海默是米其林餐厅的一位星级厨师。
儿时的一件事,安娜始终记忆犹新,这件事几乎影响了安娜的一生。八岁那一年,父亲把自己研究的一道新菜做给女儿吃。安娜一边品尝美味的菜肴,一边用那双天真而纯澈的大眼睛望着父亲英俊而坦诚的脸,问道:
“爸爸,你为什么喜欢做菜?厨师很了不起吗?”
“当然啦。”父亲笑眯眯地回答。
“可是我的同学们没有人想当厨师。老师问同学们长大后想当什么时,有的说想当科学家,有的说想当工程师,有的说想当明星,还有的说想当……抱歉,我忘了其他人的想法了。”安娜用天真的语气认真地对父亲说,“但没有一个人说想当厨师,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父亲把女儿抱起来,在她红润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柔声说道:
“安娜,爸爸告诉你,在中国古代有一个叫伊尹的人,他相当了不起。他不仅厨艺一流,而且还精通治国之道,后来当了宰相……”
“宰相是什么?”安娜打断了父亲的话。
“就像现在的总统先生一样,有治理国家的本事。”父亲耐心地解释道。
“爸爸,这样说来你也很伟大了?”安娜饶有兴致地揪着父亲的头发,问道。
“只要一个人精通自己所干的正当的事情,任何职业都是伟大的。”父亲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女儿的脸,微笑着回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用的人,也不存在无用的职业。安娜,告诉爸爸,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安娜摇摇头。父亲又在她的脸蛋上吻了一下。但是这次谈话给安娜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不在于谈话本身,而在于父亲提到的中国与伊尹这个人。自此以后,安娜对中国充满了好奇,对伊尹这个人也充满了好奇。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理解力的提高,随着学识越来越渊博,安娜终于明白中国是东方的一个伟大的国家,而伊尹是中国古代的一位伟大的人物,他不仅被认为是厨艺界的鼻祖,而且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当了解到这一切以后,安娜不仅更爱戴自己的父亲了,并进一步认为伊尹比当代的总统更伟大,更有能力。
如果问安娜是从什么时候对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感兴趣的,就是这一次。玛丽对王微安说安娜的床头从来不放别的书,只放庄子的书,有点言过其实。但是,安娜喜欢中国文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当安娜与正经八百的中国人开始接触后,她又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了中国人。
虽然安娜不是十分了解王微安,但她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姑娘。因此结束医院的工作后,给皮浪·科西加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清楚王微安现在置身何处后,安娜便马不停蹄地赶来见王微安了。
为什么安娜要来见王微安?或者可以这样说,安娜为什么认为有必要见王微安?这是因为当安娜在医院的急诊室突然看到王微安的那张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的脸时,安娜忽然意识到她没有坦诚地和王微安表露自己的身份,也许伤害到王微安的自尊心了。在安娜看来,她的讳莫如深或者叫守口如瓶,体现的不是低调或谦逊,而是在情感上对王微安的疏离与不接纳。这就是安娜结束工作后第一时间来见王微安的主要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