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过去的五年时间,王微安与玛丽互相把对方看作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而在玛丽的这面镜子里,王微安看见了什么呢?看见了女性的主体性。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女人,玛丽的人生体现的是女性的主体性,而不是工具性。与玛丽接触的次数越多,了解得越深,王微安惊讶地发现玛丽从不依恋任何人,也无意从属于任何人,她的独立自主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三个月后,也就是说王微安和玛丽的这次谈话过去三个月的一天,工作结束后,王微安照例开车送皮浪·科西加回家。随着年龄的增加,皮浪·科西加不仅身体衰弱得厉害,而且老眼昏花得也很厉害,他早就不能自己开车了。因此,王微安考了驾照,近几年,她充当起了皮浪·科西加的司机,每天工作结束后会送皮浪·科西加回家。这一天,把皮浪·科西加送回家后,热情的安娜·奥本海默硬要王微安留下来吃饭。王微安不想拒绝安娜的好意,留了下来。但整个晚上都不见玛丽的身影。
“玛丽呢?”吃饭时,王微安问道,“她在实验室没有回来吗?”
“玛丽今天不会回来了。”安娜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皮浪·科西加,微微一笑,回答,“也许好几天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王微安又问,“玛丽出差了吗?”
“不,玛丽没有出差,”安娜依然微笑着解释道,“玛丽和她的这位顽固的父亲闹了点儿矛盾,她离家出走了。”
安娜的这种包容一切的微笑和具有安抚力量的说话的口气,以及坐在一旁的皮浪·科西加听到安娜用这么随意的口吻告诉王微安他和女儿的这件小插曲,脸上没有呈现出丝毫的尴尬表情,依然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道精美的烟熏小黄鱼,喝着美味可口的蘑菇汤,对安娜提到的他的顽固与玛丽的离家出走无动于衷,这说明玛丽经常和父亲闹矛盾,而且一闹矛盾她就会离家出走,因此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微安不再说什么了,她默默地吃着饭。吃完饭,稍微坐了一会儿,王微安就告辞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王微安给玛丽打了一个电话。
“我刚从你家出来,”王微安对玛丽说,“我听安娜说你离家出走了。”
玛丽发出爽朗的笑声。
“你住在哪里?酒店吗?”王微安又问。
“你在回家的路上吗?”玛丽反问道。
“是的。”
“有兴趣来我这儿坐一会儿吗?”
“哪里?”
玛丽说出了地址,王微安开车过去了。过去以后,王微安才知道玛丽根本不是住的酒店,而是一幢精致、典雅、简单、高贵的独立住宅。一共有两层。
“你租的?”王微安一边饶有兴致地浏览房子,一边问。
“买的。”玛丽得意地说,“爸爸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你爸爸知道?”王微安扭过脸看了玛丽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是我的私人空间,没必要让任何人知道。”玛丽回答,“我有时看见爸爸和安娜很烦。微安,你是知道的,无论和谁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难免感到心烦,我就故意和爸爸闹点儿矛盾,然后假装离家出走,来这里住几天,放松一下身心。”说完后,玛丽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王微安也笑了,沉默片刻,又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搬出来自己住呢?”
“爸爸需要我。”玛丽说,“说实话,我并不怎么需要爸爸,这听起来很自私,但却是事实。可是,我知道爸爸需要我。我不想在情感上伤害他作为一位父亲的自尊,尤其是因为他过早地失去了妈妈。微安,你对我父亲充满了敬仰与尊敬之情,他在学术界与思想界有一定的地位,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老人。但其实我非常清楚,在内心深处,在情感深处,爸爸非常孤独,因为他习惯依恋我母亲了。自从我母亲去世,他几乎失去了精神依托。”
王微安没有做声。
“喝茶还是喝咖啡?”玛丽问道,“我去煮。”
“喝茶。”王微安回答。
玛丽去煮茶去了。王微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瞥了一眼封面,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王微安拿起书翻了翻。这本书纸张泛黄,封面的边边角角都磨损了,一看就知道被翻阅了无数次。王微安放下书,起身来到玛丽身边,身体靠在橱台的边沿上,看着玛丽娴熟的煮茶动作,说道:
“玛丽,我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想必你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你是怎么理解这本书的?”
听完王微安的问题,玛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把煮好的茶倒在茶杯里,然后用托盘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王微安跟在玛丽的身后来到客厅。王微安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而玛丽则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她们聊了起来。可以这样说,这次谈话是上一次谈话的延续。
“微安,我觉得托尔斯泰把存在于人世间的情感关系以及婚姻关系基本写尽了,”玛丽用那双梦幻般的蓝眼睛望着王微安的这张如海般深沉的面孔,慢条斯理地说,“再过一百年,情感关系与婚姻关系依然跳不出托尔斯泰用深邃的文字为我们淋漓尽致地展现的这几种模版。”
“哪几种模版?”王微安明知故问。因为王微安早就对《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情节烂熟于心了。
“婚姻关系的模版:安娜与卡列宁的模版,奥伯朗斯基与多莉的模版,列文与凯蒂的模版。”玛丽认真地解释道,“情感关系的模版:安娜与渥伦斯基的模版、奥伯朗斯基与多莉的模版、凯蒂与渥伦斯基的模版,列文与凯蒂的模版。”
王微安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玛丽,请她继续说下去,玛丽也的确这样做了,只听她继续解释道:
“我们先来说一说婚姻关系的模版。首先是安娜与卡列宁的这种婚姻模版。安娜与卡列宁的结合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就要结婚,于是在亲朋好友的撮合下,安娜与卡列宁相互选择了对方。安娜选择卡列宁,是因为卡列宁有社会地位,有经济基础。而卡列宁选择安娜,是因为安娜年轻美貌,在卡列宁看来,安娜有可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妻子,能做到相夫教子。结婚后,卡列宁开始依恋自己的妻子,习惯了与妻子的共同生活,并扮演了一位忠贞不渝的丈夫。而安娜则扼杀了自己爱的天性,她安分守己,扮起了贤妻良母的角色。
其次是奥伯朗斯基与多莉的婚姻,奥伯朗斯基与多莉的结合一开始是因为爱,但奥伯朗斯基生性多情而花心,随着枯燥的婚姻生活的延续,随着多莉的年龄增长与不断地生育子女,多莉的体型与容貌都失去了魅力,于是不可避免地,奥伯朗斯基不再爱自己的这位姿色全无、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的妻子,他出轨了。奥伯朗斯基无法克制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面拈花惹草,而人老珠黄,既不能独自生活,又深爱着丈夫的多莉不得不忍辱负重,一再地原谅,以保全婚姻的延续与完整。
最后是列文与凯蒂的婚姻,列文与凯蒂相互深爱着对方,他们经历了各种波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结为连理了。但列文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把婚姻想得极其完美,但婚后的生活却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他难免失望,还经常与凯蒂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矛盾与争吵,但从总体来说,列文与凯蒂的婚姻算是最完美、最理想的了。
以上是我看完《安娜·卡列尼娜》后总结的婚姻关系的模版。微安,你认真地想一想,是不是这三种婚姻的模版几乎把人世间的婚姻形式都写尽了?生活在当代的人,所有处在婚姻关系中的人,只要他看过《安娜·卡列尼娜》,试问谁的婚姻不能从中找到自己的模版?”
王微安缄默不语。
“好,咱们再来说一说情感关系的模版。”玛丽继续说道,“首先,咱们分析一下安娜与渥伦斯基的爱情。安娜与渥伦斯基一见钟情,不顾一切地坠入了爱河,渥伦斯基因为安娜立刻放弃了年轻的凯蒂,一路追随安娜回到彼得堡,用尽各种方法,最后终于得到了安娜。而安娜为了渥伦斯基,抛夫弃子,最后两个人冲破各种阻碍结合了,结果呢?”
王微安没有接话。
“其他的模版我不想分析了,因为老生常谈。”玛丽突然坐了起来,她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然后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微安,我认为我父亲与母亲的婚姻就是列文与凯蒂的那种理想的婚姻关系,这是因为我父亲的天性不好女色,他有了一位妻子,就心满意足了,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哲学思考与教学上,在工作中,他获得了一定意义上的自由、存在感与价值感,他不需要用征服女人的方式显示自己的雄性魅力。我觉得这是我母亲的幸运,她恰巧选择了一位善于忠诚的丈夫,而她又偏偏很爱他。”玛丽停顿了片刻,然后又说道,“微安,你之前问过我,有没有深爱过一个男人,我有。而且我对他的那种爱就像安娜对渥伦斯基的那种爱,但后来我发现,他需要的并不是我的爱,我的忠诚,而是当他需要我时我的肉体,以及他征服我的过程中,感受到的那种征服欲被实现的快感和一个高傲的女人深深地依恋着他的那种满足感。像渥伦斯基这种男人,忠诚于一个女人绝对不是他的性格倾向,他想要的是绝对的自由,而不是女人的束缚以及女人的爱。”
王微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
“玛丽,就因为他,你就拒绝一切男人吗?”
“不,微安,”玛丽微微一笑,说道,“以我现在的年龄重读《安娜·卡列尼娜》,我理解了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也尊重这种角色扮演。无论在故事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不认为任何人是错的,因此,我也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否定其他一切人。我只是扪心自问,问我自己的心灵愿景,我究竟想要什么?我究竟想活成什么样子?”
“玛丽,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王微安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追寻的是女性的主体性,而不是工具性?”
玛丽突然露出满口的洁白牙齿,笑了,然后慢悠悠地说道:
“微安,我觉得女性的主体性与工具性的区别就可以成为你陪同父亲去瑞典参加学术会议的选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