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年,也就是自张之琛与赵悦馨出国留学到张之琛完成学业、带着女儿回国,并在精神病院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的这一年,李白甫的生活基本没有变化。他依然是清华大学的一位教授,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白天在课堂上把自己获得的知识传授给学生,晚上坐在书房继续获得知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八年过去了。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李白甫达到乐之者的境界了吗?达到了。为什么李白甫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两个字:孤独。
事实上,孤独贯穿了李白甫的一生。李白甫年纪轻轻离开故土,只身一人远渡重洋去维也纳求学。融入异域文化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克服很多困难,水土不服,语言障碍,饮食差异,尤其是精神上的孤独。那一时期,孤独就像扎在心尖上的一根刺,刺痛着李白甫的灵魂。人往往只是看到表面现象就下一个肤浅的定论。李白甫刚出国留学那会儿,亲朋好友与左邻右舍羡慕得不得了,羡的是李白甫有深厚的学习基础,可以出国接受优越的教育,慕的是李白甫所过的那种在国内的人没有过过的异域生活和他开阔了眼界、有了认识世界的全新视角。
其实,对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无限畅想与渴望,是这帮人产生羡慕之情的根本动机。而对李白甫而言,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李白甫刚来维也纳的时候,陌生的首都以及生活在这里人仿佛对他有一种敌对情绪,李白甫不仅无法融入这座繁华的城市,更无法与他必须要接触的那些人进行正常的沟通,那种蚀刻灵魂的孤独感无法用语言形容,更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但李白甫用坚韧的意志力支撑过来了。正是在那一时期,李白甫是在难以用言辞形容的困境里学会了和孤独相处,和自己相处。事实上,战胜孤独,或者可以这样说,把孤独内化为一种塑造与提升自我的动力与空间,内化为一种涵盖一切、容纳一切、与万物融通的精神力量,正是这种转化成就了李白甫,使他终于融入了那座城市并与生活在那座城市的人有了很好的沟通。无论是无情的建筑,还是有情的人,最后都敞开胸怀接纳了他。李白甫为自己赢得了尊重与善待。因此,李白甫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维也纳大学的一位声名远播的讲师。
名誉与财富是每个人终其一生追逐的对象。但是,当名誉与财富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操舟若神般驾驭‘名誉’与‘财富’这两条航船,泛舟在人生的这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上,直到生命的考终而不翻船。事实上,纵观古今,往往当大福砸到某个人的头上的时候,大祸离他也就不远了。这是因为假如一个人没有厚重的仁德之心,他就无法凌驾在名誉与财富之上,以主人的身份驾轻就熟地驾驭名誉与财富这两个奴隶,而是像一个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的奴隶一样,被名誉与财富所驾驭,像一头拉磨的驴,终其一生围着名誉与财富砌成的磨盘打转,在外表辉煌、内心仓皇的状态下劳碌一生。
而正是名誉把玛格丽特·米切尔带到了李白甫的面前,促成了他接下来那几年的生活。无论是婚前的那段恋爱的岁月,还是婚后的那段婚姻的生活,驱除了李白甫内心深处的那种孤独感没有?没有。人的心灵是一个幽暗的角落,里面潜藏着太多灵魂的诉求,这些诉求是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想要按照自我意志快乐地生存下去的基本夙愿。可是,自我意志很难与社会意志、群体意志,甚至是与你生活在一起的家人的意志或者与你同床共枕的爱人的意志达成一致,所以,孤独感向来不能以外求的形式驱除,只能以内化的形式化解。
而李白甫正是在后来的婚姻生活中学会了如何在看似并不孤独的共同生活中化解那种唯有自己能够感受、能够理解、确实存在的一种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与生俱来的孤独感的。其实,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孤独,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一个人生活,感受到的是自我与他者、个体与群体被隔离开来的一种空间上的孤独;群体生活,感受到的是个体生命不能以理想的方式与他者进行有效的沟通,个体生命的呈现方式被拘束,被左右以及不被理解的那种精神上的孤独。因此,生命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孤独就是它的宿命。
所以,妻子的到来与离去造成了李白甫的创痛与心伤,但是却没有加重那种始终如一的孤独感。是谁加重了李白甫早已习惯的那种孤独感?王微安。因此,认识王微安,随后又失去王微安的这八年,李白甫过得异常孤独。这种孤独与求学阶段的孤独以及婚姻生活中的孤独完全不同,这种孤独是你原本以为终于遇见了一个灵魂契合的人,终于有机会推翻孤独是生命的宿命的那种论调,但是最终却再一次失望了。而这八年李白甫感受到的正是这种孤独。
这八年已经不属于赵悦馨,她来过,她的生命延续在了甜馨的生命里,这是一种人生;这八年,王微安进入了家庭,由一个孤单的生命开始过一种与他人建立关系、感受家庭生活、承担女性责任、使她的人生有了全新的意义,也有了全新的色彩的生活。紧接着,王微安又离开家庭,投入新的社会使命与生命征程,她在竭尽全力地演绎自己的生命,使生命的价值充分体现;这八年,张之琛由儿子的角色、自我的角色、恋人的角色转变成父亲的角色,这个全新的角色赋予了他的生命全新的意义,自此以后,他的抉择、他的行为、他的生活不再只关乎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那个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的小姑娘的事情,父爱使张之琛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重心,也有了坚不可摧的责任感。曾经的那个夜以继日获得知识的学生如今踏入社会,成为社会金字塔的基座上的一块砖,在历史的洪流浪潮的这一时期,全情地演绎自己的角色,奉献作为一个渺小的平凡大众的个人力量,张之琛的职业生涯就这样开始了;而只有李白甫,这八年,无论是社会角色,还是个人成长,无论是他自己认为,还是别人看来,都一成不变。唯一改变的是年龄的增加、皱纹的加多与加深以及孤独感的加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如今已经四十三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