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天,李白甫在斟酌要不要去见张之琛。事实上,李白甫这次来美国的主要目的是来见张之琛来了。但是当见面就摆在眼前的时候,要不要见,该不该见,李白甫反而犹豫起来了。见了面要谈什么?谈张之琛的学业?谈王微安的近况?谈那个孩子?没有无缘无故的犹豫不决,所有的踟蹰不定都是有原因的。此刻真正阻碍李白甫果断地去见张之琛的主要原因是他怕从张之琛的口中听到张之琛与王微安之间产生了一种密不可分的情感关系,这种关系让他只能望洋兴叹。李白甫害怕的正是这一点。毕竟自从赵悦馨去世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两年他李白甫被远远地隔离在外了,而张之琛与王微安却因为一个孩子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还有希望吗?我还有机会吗?”一想到王微安与张之琛的关系,李白甫就会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这样问自己。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认为爱情是一种愚蠢的激情。愚蠢吗?莎士比亚是不是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出经典悲剧有力地诠释了愚蠢的爱情究竟会导致怎样一种可悲的结果?愚蠢吗?在中国历史上,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呢?又该如何看待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呢?为什么霸王别姬的故事到现在都经久不衰?为什么朱丽叶·德鲁埃写给雨果的情书会保存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爱情固然愚蠢,但不可否认,灵魂与精神的唯一慰藉不是权势地位,不是名誉财富,而是至诚至真、心灵相通、惺惺相惜的情感。正因如此,燕妮逝世的那天,恩格斯说:“摩尔也死了。”正因如此,两年了,李白甫放不下王微安。
李白甫最终决定去见张之琛。师生相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的这一天,张之琛非常用心地打扮了一番。但是,当张之琛推开咖啡厅的门,一眼看到李白甫的时候,张之琛发现他的刻意装扮、精心修饰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曾经在他眼中意气风发、一表人才的李白甫显得憔悴不堪,三年没见,李白甫苍老了很多。张之琛的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觉。他整了整笔挺的衬衫领子,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李白甫走去。
这时正值炎炎夏季,李白甫坐在一张靠近落地窗的圆桌旁边,一尘不染的落地窗的外面是一个池水清澈的泳池,泳池里有几个年轻男女在游泳嬉戏。男人显示着自己的发达的肌肉,女人显示着自己的曲线美。泳池边摆着几张躺椅,躺椅的上面支着大的遮阳伞。其中的一张躺椅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遮阳帽,一条修长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穿着一身蓝色比基尼,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仰躺在躺椅上看书。张之琛推开门看到李白甫的那一刻,李白甫正在透过落地窗看这个女人。李白甫的目光虽然在看这个女人,但他的心里想的却是王微安。因为这个陌生女人看的书正是《安娜·卡列尼娜》,而王微安第一次去李白甫的家里、靠着靠枕仰躺在窗台上看的书也是《安娜·卡列尼娜》。同样的躺姿与同样的书名使李白甫不自觉地回忆起了往事。往事清晰地跃然眼前,而那个思慕的人却一去不返,对她的爱与思念却牢牢地驻刻在心间,放不下,忘不掉,何其痛苦!何其忧思!正是这种情感搅扰着李白甫的心魂,使他看起来苍老、憔悴。
张之琛进来的时候,李白甫不知道;当张之琛走近李白甫时,李白甫感觉到了,因此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移到了张之琛的身上,与张之琛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李白甫笑了。李白甫一笑,他的魅力与风度一下子回来了。因为这种笑容包容了一切,也涵盖了一切。张之琛也笑了。他在老师的对面坐下来。
“您老了很多。”张之琛望着老师,脱口而出这样五个字。
面对三年未见的自己的老师,张之琛与李白甫竟然说了同样的话。然而,李白甫可不能像自己的恩师一样那么坦诚,他不能告诉张之琛他是因为思念王微安而显得如此憔悴不堪。李白甫只是更明朗地笑了笑,回答:
“岁月催人老啊!”
张之琛微微一笑,问道:
“您点东西了吗?”
“还没有。”李白甫说。
张之琛招手叫来侍应生,点了两杯咖啡。侍应生离开后,这师生俩人有很长时间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这俩个男人都显得特别尴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他们。最后还是李白甫先开口了。
“拿到硕士学位了吗?”李白甫问道。
“老师,我已经开始读博士了。”
“学成后,要留下来还是归国?”
“当然要归国了,”张之琛斩钉截铁地说,“我答应过您,我要报效国家。”
李白甫笑了。张之琛也笑了。但这两个人的笑容其意味却截然不同。李白甫的笑容代表了这样一种含义:他在嘲笑张之琛的理想,即报效国家,因为李白甫觉得这是虚伪的。人的天性都是利己的,更别说把利国家放在首位了。张之琛的笑容代表了这样一种含义:他也在嘲笑自己,张之琛之所以嘲笑自己不是因为自己当着老师的面说了这样一句冠冕堂皇的高格调的话,而是因为他虽然真的有这种高尚的、无私的想法,但却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报效国家。“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这是古代文人的精神困境,而对当代的莘莘学子来说,更多的不是精神困境,而是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的迷茫感。此刻,张之琛的笑容传达的不是他心境的旷达与理想的坚定,而是内心的困惑与迷茫,正行走在路上,却不知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什么。
同样是师生关系,张之琛与李白甫的关系远不如李白甫与皮浪·科西加的关系那么真诚而坦率。这是因为张之琛刚刚成为李白甫的学生,他就离开了自己的老师。而李白甫不仅跟随皮浪学习了多年,又与皮浪共事了多年。以学生的身份,李白甫认识了自己的老师,与此同时,也让老师认识了他;以同事的身份,李白甫认识了在同一所学校供职的皮浪,与此同时,也让皮浪认识了作为老师的他自己;以忘年交的身份,李白甫认识了一个比他大三十岁的男人,与此同时,他也让这个长辈般的知己认识了自己,并走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李白甫与皮浪的这种了解是全方位的,也是深刻的,因此,无论他们多久没有相见,在何时何地相见,只要一见面,就可推心置腹地无话不谈。但张之琛与李白甫却做不到如此,李白甫虽然像皮浪欣赏他的才华、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一样,也以同样真挚的态度欣赏张之琛的才华、学识、抱负与理想,但他却不够了解张之琛,更谈不上理解,在李白甫与张之琛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膜,这层膜让他们不能坦诚相见,更不能真心以待。因此,两个人虽然几乎同时笑了,但这笑容没有共鸣,只有分歧。
侍应生端来咖啡,放在他们面前,彬彬有礼地转身离开了。李白甫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
“这里的生活好适应吗?”李白甫一面放下咖啡杯,一面问道。
“好适应,”张之琛回答,“现在经济全球化,信息全球化,只要没有语言障碍,无论到哪儿很快就能适应。”
李白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他们已经不知道该谈什么了。为了缓解尴尬,张之琛端起咖啡杯,也喝了一小口。
“孩子几岁了?”李白甫试着切入正题。
“两岁了。”张之琛回答,他知道老师终于忍不住要问王微安的近况了,他也知道这也许是李白甫来美国的主要意图。所以没等李白甫主动问起王微安,张之琛就顺着老师的心意提到了王微安。“多亏了王微安,不然孩子不可能顺顺利利地长大。”张之琛又说,“老师,我现在才感觉到,一个人真正的成熟是从有了孩子的那一刻起。我们都成长了不少。”这个“我们”指的是他自己与王微安。因此,在说“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张之琛故意用了非常特别的口气。这就是隔在张之琛与李白甫之间的那层膜。就像三年前在李白甫的公寓的楼下的那个花坛旁边一样,那时,李白甫极尽之能事地利用了这层膜,因为王微安在他的家里,他与王微安的关系看起来密不可分;而此刻,换成张之琛极尽之能事地利用起了这层膜,因为王微安在他的身边,与他的关系看起来密不可分。谁与王微安的距离近,关系近,谁就占了上风,谁就有主动权,谁就显得胸有成竹、自鸣得意。此刻,现在,可以说张之琛是不露声色地报了当年的甘拜下风的仇。
不可避免地,在爱情的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再一次刮起了心理战的龙卷风。仇家见面,分外眼红。但是,在两个谙熟心理学的男人身上体现的,不是两双因为争风吃醋而像烧红的煤炭一样的眼睛,而是两张平心静气的面孔和一颗海底般的深邃的心,以及那波澜壮阔、包罗万象、迷津暗道、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