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下午五点多,在一间散发着古木沉香的办公室,一位老者正坐在书桌旁发呆,他在等人。这时他听到敲门声。老者轻声说了一句请进,门被打开了,一位姑娘和一位小伙子出现在门口。这位姑娘就是王微安。这位小伙子就是张之琛。而这位老者就是在张之琛与赵赫的一次谈话中张之琛提到的那位导师,意大利人皮浪·科西加。皮浪时年六十九岁,顶着一头稀稀拉拉的银发,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健硕,目光炯炯有神,走起路来步伐稳健,胳膊甩动得异常有力。
一见来人是这两个年轻人,皮浪立马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迎向他们。
“孩子们,来得好,来得正是时候。”皮浪面带淡淡的微笑,用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说道。“我正在等你们。来,过这边坐。”他指着摆在办公室地面中间的长沙发说,“张之琛同学,这位姑娘就是你和我提起的那位女生吧?”
“是的,老师。”张之琛用英语恭敬地回答,“她叫王微安,她一直想来拜访您,可惜没有机会。”
皮浪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了王微安一眼,微微一笑,说道:
“孩子们,坐吧,不要拘束。”
王微安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张之琛坐在她的身旁。皮浪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里。他们中间隔着一张茶几。几乎是他们刚坐下,一位非常优雅的女士就推门进来,她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三杯咖啡。女士面带微笑,她走到茶几跟前,弯腰把三杯咖啡逐一放到围绕茶几所坐的三个人的面前,然后直起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皮浪,仿佛在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你去忙你的吧,”皮浪对女士说,“我和这两个年轻人聊一会儿。有需要我会叫你的。”
女士点点头离开了。直到多年以后,王微安对这位女士的形象依然记忆犹新。而且,终其一生,王微安再没见过比这位女士更优雅的人。
“孩子,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皮浪看着王微安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
王微安异常窘迫不安。因为他们还什么都没有交谈,老人就提出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况且,虽然王微安听从张之琛的建议来见他的这位导师来了,但是王微安根本没有想好她需要这位导师为她做什么,她也不是十分清楚自己来的目的与意图是什么。王微安是在一种非常茫然的心境下出现在这位导师的面前的。因此,当皮浪这样问王微安的时候,王微安既感到万分惊讶,大脑也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默不作声。
见王微安不说话,皮浪站起身,他走到办公桌那边,从一架书橱上拿下两份文件似的东西,然后又回到茶几这一边。重新坐下后,皮浪一面把这两份文件似的东西放在王微安的面前,一面问道:
“孩子,这两篇论文都是你写的吧?”
王微安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这位老者,与此同时拿起那两份文件似的东西看了看。的确,这是两篇论文,一篇是四年前她为赵悦馨写的那篇《荷马与弗洛伊德的思想之碰撞及〈性学三论〉的阐释与批判》,一篇是三年前她拿给李白甫的那篇论文,题目是《论对自我接纳的重要性》。前一篇论文出现在这位导师的手中,王微安不觉得奇怪。但是这后一篇论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位导师的手中,王微安甚是疑惑。这篇论文只有她和李白甫知道,这是不是说明这篇论文是李白甫拿给这位导师的?只能是这一种情况。那么,李白甫和这位导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李白甫是在什么时候把这篇论文拿给这位导师的?一个又一个的困惑,一个又一个的疑问闪现在王微安的头脑中。
张之琛并不比王微安的困惑与疑问少。这时张之琛从王微安的手中接过这两篇论文,看了看标题。以赵悦馨的名义横空出世的那篇论文张之琛再熟悉不过了,但是这后一篇论文,张之琛是一无所知。张之琛不知道王微安是在什么时候写的这篇论文,更不知道这篇论文怎么会到自己的导师手里。因此,看过两篇论文的标题后,张之琛把询问的目光先是移到王微安的脸上,接着又移到自己的导师的脸上,然后又移到两篇论文的题目上,就这样来回移动着目光,想寻觅答案,却像大海捞针,什么也没有寻觅到。
“孩子,我知道你十分困惑。”皮浪开始解答他们的疑惑,“你困惑我都没有见过你,为什么知道这两篇论文都是你写的,你更困惑《论对自我接纳的重要性》这篇论文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手里。我这就告诉你。是李白甫把这篇论文拿给我的。是他把你推荐给了我。”
张之琛与王微安各自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对视了一眼。
“其实,我相信李白甫并不知道这两篇论文都是你写的。”皮浪又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在张之琛同学向我提到你以前,李白甫早已向我提过你了。李白甫也是我的学生,后来成为我的同事。李白甫在哈佛大学任教的那段时间,我们并肩作战,私下里经常因为一个学术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在我看来那段时光非常美好。只有先提出异议,学术才有可能臻于完善。而真理是由无数的异议辩论出的结果。真理不怕提出抗议,真理接受任何人的指责与非难,真理只相信真理本身。”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非常遗憾的是,李白甫的妻子去世后,他回国了。我失去了一位争论的伙伴。一年前,李白甫专程来美国探望我,并把你的论文拿给我,也就是这一次,他郑重其事地向我推荐了你。他恳求我以你论文的才学判定你的价值。李白甫当时是这样说的:‘看过这篇论文后,如果您认为这位姑娘是有价值的,我希望您给予她适当的帮助与指点。她现在就在美国生活。而且我深信她需要您的帮助与指点。’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过去不久以后,张之琛同学也向我推荐了你,并声称让赵悦馨有资格得到哈佛大学聘请的那篇论文也是你写的。孩子,你要相信,在我的一生中没有多少事情可以让我十分惊讶,但是你做到了。你的思想震撼了我。对这两篇论文进行研读和比较之后,我难以置信,在同一主题下,你竟然以完全不同的视角阐明了两种观点,即两种思想高度,而这两种思想高度最后殊途同归了。如果没有人知道这两篇论文是一个人写的,那么读过论文的人永远不会认为这两篇论文出自一个人之手。孩子,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体系是一个整体,在此种意义上论述一个观点,哪怕视角不同,也不可能没有相似与重复的痕迹。但是在你的两篇论文中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相似与重复之处。你是怎么做到的?孩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微安静静地看着老人,没有立马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困扰王微安的不是如何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她从未想过原来李白甫一直记得他的承诺,其实王微安自己早已把这篇论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赵悦馨的突然故去以及与甜馨有关的所有现实问题搅扰着王微安的心、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使她无暇顾及自己。而现在,王微安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那遥远的故乡——中国——原来有个人一直顾及着自己,也就是这一刻,有关于李白甫的一切记忆猛地潮水般涌于眼前。“这三年他过得好吗?”在内心深处,王微安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但思绪的游离只是一时的,现在,王微安回到了现实中,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皮浪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用英语彬彬有礼地回答:
“先生,我用的是两种视角,一种叫自我的视角,一种叫他者的视角。这不是人格分裂,而是跳脱已经形成的思维模式、逻辑惯性与思想体系。这就好比把自己打回呱呱坠地的这一时期,重新体会、认识这个世界。”
皮浪与张之琛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微安,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到目前为止,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喝一口放在各人面前的那杯咖啡。这种烘托谈话氛围、调动谈话情绪、联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饮品很少会被遗忘得如此之深。然而,这一刻它被彻底遗忘了,打败它的不是它的味道不好或者饮用者口不干、舌不燥,而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名叫“思想”的甘露,当人们被这种甘露滋养的时候,他们会不自觉地忘记身外的一切。而此刻,皮浪与张之琛把什么都忘记了,他们只是聚精会神地望着王微安,想听听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看着这两位男士的那种聚焦的眼神,王微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人们一直认为是学校在教育学生,所以有些想有建树的校长很难理解,为什么爱因斯坦会中途肄业,比尔盖茨会中途肄业,乔布斯会中途肄业,马斯克会中途肄业,而这些中途肄业的人最后竟然改变了世界。很多人认为好像是中途肄业才成就了这几位改变世界、创造世界的伟大人物。在我看来他们的成就不在于他们是不是中途肄业,而在于他们是如何塑造自我、认识世界的。”
皮浪与张之琛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所有在改变世界的人,所有有可能改变世界的人,所有力图改变世界的人,”王微安用诚挚的语气继续说道,“必须做到这一点:在历史的长河中,穿越时间与空间,人类形成的对世界的认识,人类的群体行为,人类的群体习惯,人类的群体思维与群体共识,在你个人存在的这一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对于摆在你面前的这一切,你是否能跳脱出来,构建一种遵循自然与规律的全新的思想体系与理论认知。创新与改变的本质是跳脱,而不是沿袭。学校是人创造的产物啊,所以人的创造力能超越学校的教育力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这两篇论文的立论基础其实就是跳脱出我个人的固有思维,回归本真与初心,以自我与他者的视角,用一种纯粹的、客观的理性去阐明一种观点。”
“爱因斯坦、比尔盖茨、乔布斯、马斯克这样一类优秀的人改变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皮浪接话说,“但你的这两篇论文阐述的是人的精神世界。你认为人只有无条件地接纳自我,才能正确地、客观地、理性地认识这个世界。孩子,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无条件地自我接纳,是一个人获得内心的安宁与人生的幸福的前提?”
王微安突然笑了,笑容异常明媚。如果说王微安曾经为赵悦馨写《荷马与弗洛伊德的思想之碰撞及〈性学三论〉的阐释与批判》这篇论文只是为了证明赵悦馨在清华大学的三年所学是有收获的;如果说王微安把《论对自我接纳的重要性》这篇论文交给李白甫的时候,是为了证明她一个校外的素人通过自学同样可以获得和校内的学生一样的学识与智慧,那么此刻,王微安觉得这两篇论文的唯一价值,也是最有意义的价值,那就是使她有机会坐在皮浪·科西加,这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人面前,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和他谈一谈她对人类的精神世界,这个最深邃、最广阔、最微妙、最讳莫如深、最包罗万象的世界的认识,也和他谈一谈“自我”这个东西有多么诡谲,有多么狡猾,有多么丰富多彩,有多么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