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人在得意时切不可恣意忘形,而在失意时也切不可过度沮丧。想当年如果李白甫不是那么刻意地在张之琛的面前表现得和王微安那么亲密——说话的语气那么柔情蜜意,肢体的动作又那么体贴入微——好像因为王微安住在了自己的家里,这个姑娘就是自己的女人了,如今坐在张之琛的面前,他也不会显得这么尴尬,连直接问起这个姑娘的近况的勇气都没有。看来实事求是更有利于事情的推进,实事求是也许更容易让理想变成现实。但那时爱情冲昏了李白甫的头脑,他倒不是急于求成,而是太没有安全感,反而弄巧成拙。
谁能想到赵悦馨会英年早逝?谁能想到她会留下一个孩子?谁能想到李白甫刚刚回国、遇到一个深爱的女孩,这个女孩反而来到了他曾经生活的城市定居了下来,还一下子成为了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妈?谁能想到张之琛一跃成为了父亲?谁能想到正是张之琛深爱的姑娘替他抚养了这个孩子?谁能想到张之琛与王微安与其说是出其不意,毋宁说是不由自主地展开了一段全新的、微妙的关系?谁也没有想到,王微安自己没有想到,张之琛与李白甫也不曾想到。命运就这样随意地转动着自己的机轮,愚弄着受它摆布的人。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活着?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被诘问的问题。很多人给不出答案,很多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然而,对于我们为什么要活着的这个命题,最实在的、最完美的解答也许是:正因为我们活着,所以不必追问,因为每一天就是解答;我们每个人一生中经历的所有可遇而不可求、可想而不可知的事情串联成我们的美妙而有趣的人生,这个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激情澎湃,时而险象环生,时而涕泗横流的过程就是活着的意义。
如今,张之琛不可避免地又走了当年李白甫的老路,他手中握着一张王牌——王微安在抚养甜馨,因此王微安与自己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梦幻般的、可以无限幻想的关系——他就肆无忌惮地利用起了这张王牌,利用得得心应手,利用得淋漓尽致,利用得巧妙绝伦,不露一丝破绽,让既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情敌的李白甫不得不像当年的他自己一样,自惭形秽,甘拜下风。
有很长时间,因为听到了张之琛刻意强调的“我们”这个词,李白甫一言不发。他在自己的知识储备库里寻找了一番,惊讶地发现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接应张之琛的话,因此只能尴尬地保持沉默。看到自己的老师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在内心深处,张之琛升起一股沾沾自喜的得意劲。
“赵悦馨的母亲在帮着王微安照顾甜馨,”张之琛用特别随意的口吻又说,“‘甜馨’是我女儿的名字。我很感激她能来美国。她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甜馨,而且对王微安视如己出。老子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师,现在我对这句话体会颇深。无论是我还是王微安都因为甜馨获得了新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爱与感恩。不瞒您说,刚开始知道赵悦馨怀孕,而她又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我特别恐慌,特别苦恼,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那时,我每天睡不着觉,但我又无法左右赵悦馨的行为。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她又那么固执,我简直无能为力。我想您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是一个学生啊,还没结婚就有了一个孩子,让父母怎么想?让亲戚朋友怎么想?让其他认识我的人怎么想?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那段时间,我被这一系列的问题搅扰得心烦意乱,不仅对生活产生了恐惧心理,而且对未来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尤其痛恨自己一时被情欲冲昏头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今要承担咎由自取的恶果。”
李白甫目不转睛地望着张之琛,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但他的眼里看到的不是张之琛,而是妻子割腕自杀后面对这一突发事件的他自己。从张之琛的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手中接连不断地投出的那颗石子,石子落入湖面,惊起无数涟漪,而落入李白甫耳中的每一个字惊起的是李白甫的记忆之海里沉淀的那段困兽犹斗的岁月,回忆一幕幕跃然眼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之事。情感的困顿,精神的打击,心理上的难以承受与无法疏导,对生活的绝望,对未来的迷茫,对活着的怀疑,一切的一切,他那时面对死亡所经历的一切正如此前张之琛面对新生所经历的一切,猛然间,李白甫有点恍惚,不明白每个人为什么一定非要经历这一切,才能懂得什么叫爱与感恩,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承受,什么叫打击,什么叫生活。
“我没想到赵悦馨会因为这个孩子去世,”张之琛的倾诉的河流再一次冲击着李白甫的耳膜,他收回游离的思绪,认真地听着,“她那么年轻,谁能想到说没就没了……”眼泪在张之琛的眼眶里打转,“不说她了……老师,您很难想象,新生是会冲淡死亡的。面对那个呱呱坠地、哇哇啼哭的孩子,我们几乎慌了神,根本无暇顾及对死亡的悲痛,一心想着如何让这个新生儿茁壮成长。您相信吗?我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考虑,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位父亲,担负起作为一位父亲该承担的所有责任。就这样,两年不知不觉过去了。甜馨都会叫爸爸了。每次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胖嘟嘟的小手的触摸,我都感觉特别幸福。孩子是真正的天使。所以,我现在对曾经经历的一切除了感恩,再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李白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相信王微安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张之琛接着说道,“她年纪轻轻、没有结婚就有了一个孩子,这对她不公平。但是王微安的付出换来了应得的回报。您也知道,王微安是一个孤儿,她举目无亲。但现在她有了家,有了亲人,有了亲人的关爱与陪伴。赵悦馨的父亲与母亲都很喜欢王微安,他们把王微安当亲生女儿看待,正如王微安把甜馨当亲生女儿看待一样。”
在知道自己的老师来到了美国并接到他的邀约时,张之琛并没有认真想过该如何向李白甫陈述他与王微安现在的关系,张之琛相信现在的李白甫一定还爱着王微安,他更明白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放不下王微安,希望王微安能真正地成为自己的妻子,但张之琛尤其明白就像当初他无法阻止赵悦馨生下这个孩子一样,他现在也不能做出任何行动让王微安嫁给自己,因此李白甫依然是他的情敌。张之琛什么都没有考虑过,怀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见自己的老师来了,但是一看到李白甫的形容如此憔悴,从李白甫的语气中一听出他依然时时刻刻挂念着王微安,却不敢直抒胸臆,张之琛的聪明才智立即使他组织起动情且自然而然的语言,说了上面那一番情真意切、入情入理、无懈可击的话,张之琛一个字也没提他与王微安的关系,却巧妙地把他与王微安之间的不可分割、亲密无间的关系编织在这一席话中,让李白甫真切地感觉到并深信,他已无缝插针了。这就是张之琛的高明之处。
这一刻,无须怀疑,这场心理战的胜利者是张之琛。他不露声色地打败了自己的老师。空间与时间的阻隔,使李白甫无法真实地了解王微安的现实处境,因此他无力还击。李白甫决定不再干涉王微安的任何事情,至于以前对王微安的承诺,即依据王微安的论文的价值给予她适当的帮助,李白甫觉得当他千里迢迢来到美国、把王微安的论文拿给自己的恩师皮浪·科西加的时候,他已经兑现了。至于王微安最终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那就要看皮浪如何定义这篇论文的价值了。因此,此刻,李白甫只字不提他对王微安的引荐,他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对老子的那句话引用得很好。在人的一生中,无论经历任何事情,只要想到这句话,想到这种相互转换的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张之琛也微微一笑,他问道:“老师,您还会待几天吗?”
“我明天就要回国了。”李白甫回答。
“您不打算见一见王微安吗?”张之琛意味深长地问道。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张之琛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白甫的眼睛。
李白甫再一次笑了,他说:“张之琛同学,我曾经的确喜欢过王微安,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姑娘。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王微安,王微安也的确在我的家里住过,但我从未得到过这个姑娘的爱。她始终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
李白甫用坦率的态度为王微安澄清了她的清白,这也意味着他决定退出这场争夺的游戏了。这一刻,李白甫体现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所能体现的最好的风度:大大方方地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