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绵绵与张甄的卧室,上演的是这样的一出独幕剧:
“老公,你喜欢微安吗?”秦绵绵盘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兴奋的眼睛望着侧身躺在床上、用右手撑着脑袋、目光盯着她的张甄。
“是个好姑娘,”张甄回答,“有点像年轻时的你。”
“哪些地方像?”秦绵绵饶有兴致地问。
“沉静内敛的性格、待人接物。”张甄若有所思地说。
秦绵绵笑了,应道:
“老公,你知道吗?我一看见微安这个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那种喜欢无法形容。就像她在散发一种魔力,这种魔力就是被别人喜欢。”
张甄没有说话。
“老公,你觉得微安漂亮吗?”秦绵绵又问道。
张甄想了想,回答:
“怎么说呢,是个有韵味的姑娘,很耐人寻味。”
“是吧?”秦绵绵接过话说,“她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却很老成;她很单纯,但那张脸却好像写满了故事;她很温柔,但做起事来却干练果敢;她不喜欢说话,但一张嘴却语出惊人。这个姑娘浑身上下、由内而外体现出一种极大的反差,让人时不时为她感到吃惊。但是,如果我们细细去琢磨,一辈子也琢磨不明白。搞教育这么多年,我见过那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学生,像她这种女孩子不多见。”
张甄没有做声。
“甜馨对你没有排斥感,她很喜欢你这个爷爷。”秦绵绵换了话题,“老公,我之前和你说过,甜馨一开始可不喜欢我这个奶奶。”
“是你太严肃了。”张甄笑着说,“不过,你俩倒是很像。甜馨的容貌很像小时候的你。”
秦绵绵也笑了,兴高采烈地说道:
“老公,你知道吗?一说起甜馨和我很像,儿子就急了,他一再强调说甜馨比我小时候要好看很多。”
提到儿子,张甄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但慢慢地,他的笑容消失了。与作为母亲的秦绵绵相比,作为父亲的张甄更了解儿子的内心世界。也许这是男人对男人的一种感同身受亦或者叫情感共鸣。今晚,虽然与赵赫、杨柳第一次相见,而且与赵赫也一见如故,很谈得来。杨柳看起来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王微安这个姑娘更是通过看小视频的方式早就有所了解,见了本人,虽然难免有一定的疏离感,但是也不像生人见生人那么无话可说。至于甜馨,就更不必说了,这个孩子一听说这个亲切的老头子是自己的爷爷,也许她也不懂爷爷是怎么回事,但是当爷爷抱她的时候,她没有躲开;当爷爷把圣诞礼物拿给她的时候,她开心极了,而且很喜欢爷爷送的礼物,还在爷爷那张纵横着一条条皱纹的脸上亲了一口。所有的这一切都显得很美满,但是就在这种美满中,张甄看出儿子心事重重。张甄以自己敏锐的眼光发现,儿子的心事也许和微安有关系,在这两个孩子之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故事。
“微安……”
“微安怎么了?”听丈夫突然提到微安的名字,秦绵绵忍不住问。
“你这么喜欢微安,又说了微安这么多的与众不同之处,”张甄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想知道,儿子是怎么想的?他们俩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唉!”秦绵绵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问过儿子,问他喜欢微安吗?他说不喜欢。你说多合适呀,两个人都孑然一身,中间又有这么一个甜馨,要是他俩能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张甄陷入沉思中。过了一会儿,又问道:
“你说微安是一个孤儿,她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身份背景?”
“微安这个姑娘啊,她其实挺可怜的。”秦绵绵用深沉的语气说开了,“没和她们住到一起以前,我听儿子说,他在清华大学读书那会儿,微安是清华大学图书馆的一位图书管理员。微安和甜馨的母亲赵悦馨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后来悦馨生下甜馨去世了,就把甜馨托付给微安,希望她能陪伴甜馨长大,微安答应了。于是微安辞去图书管理员一职,来美国生活了。住进这幢房子以后,我从甜馨的姥姥杨柳口中了解到更具体的实情,微安七岁时失去双亲,自此后和她的祖母一起生活,十五岁时,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祖母也去世了,她就只剩下自己了。那时,微安辍学了,她开始在饭店端盘子,自己养活自己。赵悦馨考上清华大学后,在赵赫的推荐下,微安才能去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工作。这就是这个姑娘的背景。”
“这样说来,悦馨为什么要把孩子托付给微安呢?而微安为什么要答应抚养甜馨呢?”张甄一边坐起来,一边抛出这样两个问题。“这不符合常情。”他开始认真地分析起来,“你看,悦馨有赵赫与杨柳这样的双亲,他们既年富力强,又有经济实力,抚养一个孩子完全不成问题。你再看,微安又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她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也可以说是一贫如洗,除了年轻,身无长物。可是在临终前悦馨偏偏把孩子托付给了这样一个一名不文的姑娘,而微安竟然又答应了。你我都明白,在世俗意义上,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平白无故有了一个孩子,在这人世间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何况她自己的生活又举步维艰。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两个姑娘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行为。她们真的是一个比一个让人难以理解!”
“我也不知道。”秦绵绵感慨万千地说,“现在的孩子哪一个不让人费解?说实话,老公,我觉得我们的儿子有时也让我很费解。你想一想,我们从小看着儿子长大,在人格上,我认为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可是,当一个姑娘爱上他以后,竟然为他自杀。这说明他一定做了伤害姑娘的事情。你再想一想,儿子来美国求学,意料之外地(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儿子计划之内的事情)有了一个孩子,可他竟然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却没有立马告诉我们。孩子已经三岁了,他才告诉我们。这一件事情说明什么?说明儿子有担当,有承受非议与责任的勇气。正是儿子的这种担当与勇气促成了今天的这一局面:我们与杨柳他们一家因为甜馨的缘故,怀着难以描摹的心情,欢聚一堂。老公,你是不知道,我从杨柳对儿子的态度中看得出,她非常喜欢且欣赏儿子。作为赵悦馨的母亲,杨柳其实本该对儿子有很多成见的,这一点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对于悦馨的早逝,儿子多多少少负有一定的责任,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但杨柳接受了这一事实,而且完全冰释前嫌了。我是一位母亲,我知道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但杨柳做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儿子的责任心与担当感化了杨柳。其实,我不仅在杨柳的身上看到了这一点,今天,我在赵赫的身上(老公,与你一样,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赵赫)也看到了这一点。
老公,你知道吗?上面那一件事情,也就是说在处理感情问题方面,我认为这种有碍颜面的事不会发生在儿子的身上,但是却发生了;下面这一件事情,也就是说在处理人生大事方面,我认为这种有碍人生全局发展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儿子的身上,但是也实实在在地发生了。难道这样的孩子不让我们费解吗?通过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突然发现虽然孩子是我们生的、我们养的,但是我们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孩子的人生我们设计不了,孩子的命运我们掌控不了。我们只能当一个被动的参与者,在他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参与进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张甄默默无语地看着妻子,听完她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宏论后,没有说话。虽然张甄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从他的神态里、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对妻子发自内心深处的欣赏与发自灵魂深处的爱。在张甄的一生中,他认为最值得庆幸的是他娶了秦绵绵为妻。曾经有很多人问过张甄诸如此类的一些问题,比如:“在严格意义上,你的妻子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你为什么对她如此满意?”、“你的婚姻如此幸福,你能告诉我使你婚姻幸福的秘诀是什么吗?”、“终其一生只爱一个人,是不是有点太枯燥了?”、“一生只和一个人同床共枕,会不会觉得亏待了自己的肉体享受?”、“你是如何定义爱这个概念的?”面对这些问题,在当时,张甄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只是淡淡一笑。因为在那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当流光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里悄悄地、一分一秒地、一点一滴地流逝的时候,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日常交流中,无数次,张甄被妻子平实的行为与真心的话语所感动,这一次又一次的感动就交织成一种爱,一种无法诠释、就像那有益于身体健康的小米粥一样朴实无华的爱。张甄始终能感知到这种爱,这就是他婚姻幸福的秘诀,这就是他对妻子满意的原因,这也是他愿意选择终其一生只爱她一个人、终其一生只愿意与她一个人同床共枕。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不会有枯燥与亏待一说。在张甄心里,自从他遇到秦绵绵,停止在爱的征途上追寻,停止对其他异性产生幻象与渴念,这就是他认为的爱。
“可是,我有一种直觉,”见丈夫不说话,秦绵绵又提起了话头,“在儿子与微安之间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看得出来,杨柳也希望他俩能成。但是,他俩之间仿佛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儿子口口声声和我说他不喜欢微安,然而,我总觉得他看微安的眼神含情脉脉。而且,老公,我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儿子现在变得有点深沉。”
张甄没有接应妻子的话。
“还有一点,我觉得微安这个姑娘前程远大……”
“你为什么这么说?”张甄不自觉地打断了妻子的话。
“微安无时无刻不再学习,而且我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再思考。”秦绵绵回答,“我住进这幢房子以后,有一天深夜,我起夜经过微安的房间,从门缝看见她的房间有亮光。我以为她睡着了,忘了关床头灯,就轻轻地打开房门,准备为她把床头灯关掉。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公?微安根本没有睡觉,她坐在写字台前在学习。可是那时已经快深夜两点了。我就问她:
‘微安,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看会儿书,一会儿就睡。’她回答。
‘已经快两点了。’我说,‘女孩子不要熬夜。’
‘已经快两点了吗?’她惊讶地问,‘我都不知道快两点了。’
你看看,微安在读书时就是这样地忘我。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送甜馨上幼稚园,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书店,我们走进去。微安说她想买一本弗洛姆的《自我的追寻》。在寻找书籍的过程中,经过一扇窗户,微安突然停住了。那扇窗户有两层玻璃,玻璃中间隔着五厘米的空隙,上面开着一扇窗子。一直苍蝇在空隙里横冲直撞。微安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苍蝇。
‘微安,你在看什么呢?’我好奇地问她。
‘我在想这只苍蝇为什么不懂得向上飞?’微安若有所思地回答,‘它只要向上飞,就能飞出去。可它固执地只是横冲直撞,它如果一直这样,它永远也飞不出去,只会活活地累死。’
‘那么,通过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感悟呢?’我又问。
她笑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人要学会变通。’
老公,你知道吗?我喜欢这个姑娘就是因为这些细节。微安好像十分懂得庄子的大道藏于屎溺的这个道理。仿佛她周边的一切都隐藏着她可以学习的知识与学问。”
“你不是经常说圣人无常师吗?”张甄微微一笑,说道。
“这不是我说的,”秦绵绵也微笑着应道,“是唐代的韩愈说的。”
“这样说来,在你眼里,微安算个圣人了?”
“圣人还算不上,”秦绵绵说着躺了下来,“但这个姑娘肯定是有一定的觉悟的。这种觉悟在当代已经很了不起了,尤其她还如此年轻。”
“也许是贫穷造就了这个姑娘。”张甄一边说,一边也躺了下来,并关了床头灯。
“遇到我们,微安以后就和贫穷没有关系了。”秦绵绵打了个哈欠,说道。
“你是铁了心让她进咱们家门了?”
“不,这件事不是我铁了心就能办到的,”秦绵绵说,“这要看这两个年轻人的缘分。如果儿子没有这个福气,谁也帮不了他。”
“那你为什么说遇到我们,微安以后和贫穷没有关系了?”张甄饶有兴致地问。
秦绵绵没有说话,因为她困得已经抬不起眼皮了。很快,张甄就听见了妻子轻微的鼾声。妻子虽然睡着了,但张甄却久久未眠。晚上的一幕幕场景以及与妻子的这一番谈话,让张甄不自觉地陷入深思中。亲情、命运、爱,这些概念充斥在张甄的脑海里,搅扰着他的思绪。
“人生真是一个玄妙的过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什么人会突然闯进你的生活。只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现在我们活着,我们呼吸,我们思考……终有一天我们会死去。”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张甄也睡着了。